我看到她站在那个人的门外,却怎么也不敢推开那扇薄薄的门扉。最终只能无措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那滴泪让她心神颤动。
她初入人世尝到的第一滴泪的滋味。
那种涩然的滋味并不那样痛彻心扉,在千百年的轮回后, 早被忘却。
而如今却又在梦中被反复回味起来。
似最青涩的梅子, 还未完全成熟便被咬了第一口, 只能叫人酸涩难吃。
但我要还予却远不止这一滴泪。
天命神子用自己的一滴血逆转了整个媵蛇群族的命运,这份因果并未随着我成神后便消散不见, 反而愈发深沉了。
我必要用一世的心酸和泪水才能还尽这份恩情了。
后来,我又梦到了那个名唤离湫的孩子。
她就像我心底一个影子。
她从不讨人喜欢, 浑身是刺。
他当年那一滴泪,她必然只能用一世情爱、一世爱而不得的苦楚去还。
她孤注一掷了自己所有的热情和爱却终究败给了那颗冰冷的石心。死前, 她再无所求。
她不再祈求神子的爱,绝望到只求刻骨铭心的恨。
每每梦到这一幕, 我常心境动荡。
这对一位神明而言是很罕见的。
我不为爱而不得而憾恨,我只是为她感到有些不甘、或者不忍。
又或者说, 我有些心疼她,那个离湫。
我心疼这般骄傲的一个人却偏只能低低垂落到尘土里, 为了所谓的爱。
神本无心,神本无爱。
但想到从前的那个化身离湫,我竟有些不忍。
下世一遭情劫, 我本早已抛却脑后, 前世种种因果也俱在我成神之日便被忘却。而今在这一方小境之中,眼看此间之境即将关闭,期间历经九世的爱恨情仇在最终消散前也掀起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波浪, 这些无形无色的波浪将我的情绪在梦中一遍遍勾起又放下,叫我总不能平静。
那一天终究还是很快到来了。
他比我想象中敏锐, 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有些歇斯底里地过来质问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他抓住我的手在颤抖。
他脸上的神情近乎崩溃。
他很痛苦,这种痛苦和狂怒让他甚至无法在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处理好后续事务,反而是选择了最无用的情绪发泄。
我看着他扭曲又狰狞的脸,透过这双眼睛,我看到了满满的痛苦。
这种极度的痛苦却让我感到一丝极浅的诡异的宽慰。
我下意识想到那一世情劫中,他素来淡漠的神色,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在他这张脸上看到这样痛苦的模样。
那是从前的离湫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
哪怕这份痛不是因为爱,但也确确实实是因我而起。
看着他额角跳动的青筋、愤怒到极致的面容,我面容在阴影中渐渐冷淡又静默,最终我轻轻看着他,露出一个微笑。
他看不懂我的微笑是因为什么,但显然这微笑更加激怒了他。
“告诉我啊,为什么?!”他抓着我的手的力度几乎要将我的手腕捏碎。
我毫不怀疑,待他松开手后我的手腕上必然留下一道青色的淤痕。
但他愈是愤怒,我便愈是没有声音,只是微微歪着头,换个角度看他,似在观察记录,也似在享受。
我嘴角的浅笑,终于将他逼疯。
我想我果然是个坏神,济世救民果然不适合杀戮闻名的魔神,他的痛苦才叫我想看。
我伸手,抚上了他紧蹙的眉头。
我极温柔,仿佛情人的低喃,对他说出我早已想好的话语:“没有原因。我想做就做了。”
我的指尖在他眉眼轻轻描摹了几下,而后道:“非要说一个原因,那大概就是因为我讨厌你吧。”
他愣在了原地。
我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对他说:“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你。你为什么非要自作多情娶我,嫁给你我没有一天不后悔,看到你的脸我就恶心。”
是的,讨厌、埋冤,唯独没有爱。
甚至恨也谈不上,只是因为简单的厌恶,所以便就这样轻飘飘地要将他们整个侯府都推进地狱。
我如今微微含笑的面容应当看上去像一个魔鬼。
他新娶的妻子,青梅竹马的表妹就是这样一个阴毒的女人。
每日朝夕相对、同床共枕,却只是同床异梦,从未有过一日觉得快活,只想将他们全家推入地狱。
他被我这番话说的面色惨白如纸,嘴唇轻颤,久久未能说出一句话。
我这才知道什么叫面如死灰。
我见他神色震荡,我以为他会哭,他却没有。
他转过头去,似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愧是他,过了好一会儿,他竟慢慢嗫嚅了下惨白的嘴唇,道:“走。”
“金甲卫还有一刻钟才到,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他拉着我的手一紧。
我没动,看着他惨白的脸色,仍旧难看到了极点的脸色。
他竟骤然冷静了下来,除了面色很难看,几乎和平常无异。我发现他竟不似说假,是当真有了安排。
他来找我难道不是为了发脾气,而是为了先将我送出去?
我歪着头想了想,发现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感情。
我只是在原地没动,我问他:“你做什么?这些都是我做的,我害了你们。”
他顿了顿,依旧固执地拉着我往外走。
“说话。”我有些不耐烦地停在了原地。
“我知道,所以你再不快点,我就要反悔了。”他说。
“你不是讨厌我吗,难道真想和我一起陪葬?”他自嘲道。
知道一切过后,他竟如此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只面色难看的厉害,整个人惨白如纸。
我觉得他疯了。
我甩开他的手:“你疯了?”
大难关头,不去安顿父母家人,跑来找我这个罪魁祸首。
要紧关头被我三番两次打断,他愣了一下,而后这才又怒了起来。
他骂道:“我疯了?我也想知道我是那里疯了!”他垂下的眼眸中透露出一丝茫然。
“有时候我真想扒开他的心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他说这话难以掩盖地流露出了悲怆。
话毕,他竟微微别过头,静立了好一会儿,才衣袖微动擦了擦眼。
我再看竟见他双眼泛红。
似再也忍不住,他竟也会有这样一溃涂地的时候。
我定定看着他,一时无言。
但他绝不会知道,拥有一颗真正石心的其实是他啊。
“快走!”他眉头一皱。
但已经来不及了。
实际上,或许他自己也知道如今不过是困兽之争,便是当真将人安排送上了马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真的逃到哪里去?
梁王的金甲卫穿着的金色甲胃据说价值万金,刀枪不入,每当金甲卫上门时,便宛如一片金灿灿的太阳,曾有人谄媚道,这是王德如烈日普照天下苍生,梁王听后很高兴,大行赏赐了那个人。
但金甲卫象征的却从不是什么高尚的德行,而是死亡。那不是初生的太阳不能照耀大地,那是傍晚的血日,象征衰败和终结。
初时只听闻一阵脚步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和他已经被无尽的金色紧紧包围。
我看到他的面容在甲胃的寒光下显得愈发惨白了。
数不清的金甲卫,如金云压顶一般,整个院落死寂一片,连虫鸣也消失不见。
我发现他抓着我的手竟在轻轻颤抖。
原来他也会害怕。
第44章
他曾留给我一则谶言, 所谓: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至今我依旧不能参透什么才叫情爱。
那团因离湫情爱而幻化出的爱魄在我心口微微发烫,那温度让我有种被灼伤的痛感。
烈火、鲜血、惨叫、哭声……
我站在原地,冷眼看这大厦倾灭。
我看到他终究崩溃, 试图赶走那些架在族人身上的刀枪, 我看到灰尘和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从他面颊流下, 我看到了他那样痛苦,而痛苦的不止他一人。
这公侯大族、百年世家, 如烟花般绚烂绽放了短短几十载,毁灭的时候竟也有一种别样的壮烈。
我感到心中那团爱魄在微微刺痛, 这痛感让我感到有些新奇。
“是她!是她这个贱人,这一切都是她做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不少人的目光看向我,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早不在乎被谁发现, 我也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看向我的目光里有失望、震撼、不解,更多还是痛恨、憎恶。
甚至有人趁金甲卫不注意, 冲上来用利器刺伤我。
我感到面颊一痛,刺伤我的却是一支发簪。
我瞧着眼熟, 或许还是我从前随手赠与某人的。
簪子锋利,一道长长的血痕自我眼角蜿蜒而下。
我却依旧没有什么神情,金甲卫很快就发现了这边的动静, 那妇人被狠狠踹到了一边, 让她老实点。
我抬眼,只看到了无数仇恨的目光。
我没有再理会他们,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身为主谋, 梁王还要审问我,因此我是绝对不能死在这之前的。
之后的一切没有什么波折, 梁王只来看了我一眼,我没有反抗,我很简单就说出了一切。
审问我的官员都很不解,本来以为做下这样事情的人一定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没想到我几乎没受什么刑罚自己就尽数吐露了。
当然,做下这样的事情,我是必死的,尽管我早早就交代了,还是免不了一场刑罚。
身体的疼痛对我早已能熟视无睹。
我捻指一算,却发觉神子的心却依旧没有完全淬炼成功。
那颗石心,经受灭族之痛、至亲背叛后始终有一丁点未能完全融化。
叫我不免蹙眉。
我正盘算着,忽而听得耳边传来一阵细索的声响。
我开始以为是老鼠,待那声响愈发细碎了起来,我才不由得睁开了双眼。
几日未见,幽暗的光线中只依稀透出一个高瘦伶仃的身影。
分明不过几日,家破人亡、亲族离散,从前的一切就仿佛一场美好的幻梦,一切骤然崩塌后,面前这人似乎也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噩耗压弯了脊梁。
只见他还穿着从前的衣袍,但却显得异常宽大、佝偻,整个人几乎就剩一个骨瘦嶙峋的架子了。
黑夜中,只他瘦削的面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吓人。
我对上他的眼睛。
但我看不懂他这时看我的眼神。
我第一次发觉眼神也能如有实质,我说不出他此刻的神情,但若我当真是凡人,这眼神或许也会叫我内心有所波动。
可惜我七情六欲早在成神后被抛却一空。
半晌,他没有说话,他看到我身上的伤,我却始终读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我问:“你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从自己的牢房来到我这里的。
我作为重要嫌疑犯被严格管控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他却能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偷偷来这里看我。
他眸色沉沉看着我的裸露在外的伤口,我想我此刻应当是遍体鳞伤,毕竟我几乎无法动惮了,字面意义上的。
我忽而见夜色中他眼眸中似有晶莹闪烁。
若非夜色太深,我或许能很好判断出那神色是否是真的心疼。
但转念又只觉得荒谬,我都将人害成这样了,他现在没上来给我一刀都算好的了,如何还能有对我有什么怜惜。
他低下头去,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在帮我解开我的手脚上的镣铐。
他何时还有这样的技巧,只见他拿了一根小小的铁丝,尝试了好几下,额角都出了薄汗,好一会儿才终于开了一只脚铐。
那脚铐落下的时候,他似乎摸索了下我脚腕的血痕。
我见他还想去开第二只,问他:“你要做什么?”
“我已经被判三日后问斩,你若想报复我,大可现在来,不必这般弯弯绕绕。”
我已然有些不耐。
他听得此话,果然停顿了下来。
他抬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