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细闪的微光,我不由得一怔。
“你不会死。”他说。
他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啪嗒一声,我听到另一只脚铐也松开了。
他脱下自己的内衫,那或许是他唯一干净的衣裳了,带着些暖意,他披在我身上。
骤然的暖意,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一瞬间,我忽而发觉他的眼神是悲凉的。
即使是不懂人间情爱的我,在这一刻我也忽而意识到,这个人大概是真的喜欢我。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悲痛,却不见多少怨恨。
我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只心口的爱魄微微散发着温度。我忽而感到棘手。
“我还记得。”他开口。
我看向他。
“那天,我做了很多很多梦,我看到那株玉兰花,我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山林里的那个神庙……庙中神女在梦中要还我一段情缘……”
我眸色微顿。
他微微一笑,嘴角带了些苦涩:“那场大梦可真美好……”
继而他又垂下眼眸:“梦醒时分也真痛……”
他曾辗转数十年,跪遍各路神佛,却还是求不了与九天神女再见一回。
女神终究是要飞回天上的,他以为我回到了天上,因而辗转半生,不求再续前缘,只求再次相见,世间神庙千千万,却再没有神佛能回应他这一愿。我本不在那方小世界,自然谁也无法叫他再见我一回。
求不得,爱别离,只因年少那一段露水情缘,他含恨追逐了半生,最终望着神庙方向,视天而亡。
死也难瞑目。
我还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是我能读懂他此刻的眼神是爱恨交加、复杂难言。
我万万没料到他竟然能有此前一世的记忆,不由得诧异。
想来是因为那一世他曾误打误撞有了仙缘,因而竟破了这轮回,保留了那一份记忆。
玉兰花……我从前那女神像便是手持玉兰花,他竟将自己记忆用此做引,还真叫他穿过几世带到了这一世。
那一次是我先抛下了他,我一时不知道他会怎么看我。
“他欠你一条命,而今,便让我来还吧。”
窗外的微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映了进来,朦胧的微光在地上形成了一块小小的光斑,他竟微微笑了,只是面色惨淡,这笑也只显得悲凉。
他低头弯下腰,挑动手中的铁丝,为我啪嗒打开了手腕上的镣铐。
我站在哪里没有懂,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他站在原地,身影伶仃瘦削却看着有几分倔强和固执。
他没说话,但沉默却已经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我心头的爱魄忽而变得更热了,让我冰冷的心口都感到有些烫了,我早已不能理解那样的情绪,却也依旧为这份温度而感到好奇。
我歪了歪头,感觉心理有些细微的不适,却说不出为什么,轻轻嗯了一声。
他要放我走,他能孤身一人来此,想来有了完全的准备,只是这就意味着他会死。
死亡,对于凡人而言是值得惧怕的。
天上的神仙没有死亡,即便是暂且的消亡,也不过是一次往返的轮回罢了,生生不息,生生不灭,总归是回以另一种形式再回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凡人没有轮回,他们也不知道来生,失去过往记忆之后便犹如浮萍,总归是没有依靠的,死亡对他们来说不是另一种新的开始,是终结。
生命对他们应当是十分宝贵的东西。
面前这个人并不知道自己不是普通的凡人,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我做出的事情在当今的世俗来看,是惊世骇俗,是离经叛道的。
但是他却还是愿意为我而死。
这行为让我有些无法理解,甚至堪称愚蠢。
我对他说:“舆图是我送出去的,那个叛徒就是我。”
我又停顿了一下说:“因为我,你们一家才受到牵连。”
“你该恨我。”我说。
他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我疑心看到一点水光,却又好似不过是微光倒映在长睫之上的错觉。
“恨……”他似乎喃喃自语了一句,最终只是苦笑了一声,“我自然恨你——恨不能拆你的骨喝你的血。”
他说着恨,我却在他眼中却只是看了痛苦和脆弱,还有悲伤入骨的爱意。
他伸手,看了我许久,似乎想伸手抚摸一下我的头发,只是那上面如今早已沾满血污,他双手亦布满伤痕,只怕更污了我的头发。
他最终只是抬了抬手,却最终没有动作。
他从怀中不知哪里,竟拿出了一支洁白的玉兰花。
那娇嫩的鲜花出现在这小小的牢房内,显得仿佛污秽世界里的一点亮光,叫人生怕弄脏了这点洁白无暇。
这花竟还散发着莹白的微光,不是我的错觉,它确实自己在散发着莹白的微光。
我见到这花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微微捻指一算,他上一世那点子仙缘尽数被倾灌在从前我留下的那朵玉兰花中,这花从前世流落至今生,依旧留存着一点仙力,对修士而言不过尔尔,在凡间却已然是神迹。
他将这花赠予我,便是将最后一丝生机给了我。
他抬手将那朵玉兰花别在我的发间。
他嘴角微动,念出一段口诀来,却是我之前曾教过他的。
他竟还记得。
我看见他眼角忽而有泪光闪烁,他要将我送走。
这一时刻,天空中传来三声巨响——咚、咚、咚——
这九世轮回,竟于这一刻截止了。
天空中祥云转为乌云,而后乌云中却又翻涌出金光来,看上去金光阵阵,分外好看。
我转头定睛一看,只见他心口金石果然融化殆尽,便是边缘处那小小的一角也似泪水一般消融了。
金光照映之下,他在原地眼角的泪珠滚落了下来,他看向我,那泪挂在他眼睫上几乎如鲜血一般是剔透的、鲜红的。
那是自他眼中流出来的,看着有些骇人。
他眼神有一瞬间是清冷的,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高高在上无所求的神子那样,他眸色微动,九世情难,绝非易事,但不过过了一会儿,他便渐渐平静了下来,眸色归于平和。
此间是下届真实的一个时间,不过周围原本用于营造因果的迷雾散去了,他变得清醒了而已。
但因为神魂归位不久,仙魄刚受淬炼,还不能这样快速离去,只得先暂且停留在这方小世界片刻。
不很着急离去。
他看向我,过了好一会儿,神色微动,即便是换上了一颗凡人的心,他的情绪我也依旧看不分明。
“多谢女神。”他朝我行礼。
这一礼我大方地受了。
虽然我是为了还他从前因果,但我劳神费力却也是真的。
因为暂且他还不能完全回归仙体,要稳固魂魄,所以所以下届还需要几天。
他问我:“女神此后可有安排?”
我想了想这里还真有一件事没有了结。
“大楚女皇与我是故识,她这些年恐怕受我牵连。我要帮她祛除夹在国脉上的霉运。”
云乘子点头。
他还是姜珣,却又不是,气质和从前已经大不一样。
既然已经破了尘缘,神子归魂的罄声都在天边响起,这凡尘俗务便再也束缚不了我们。
我二人挥挥手,便从这牢房内消失了,眨眼出现在百里外的街道上。
集市之上人声鼎沸,我和他身形狼狈,只得先去铺子买衣裳换了。
铺子的老板见我和他样貌,还调侃了几句,我自觉不妥,回头一看云乘子已经把衣裳买了,甚至还多赏了那个老板几粒玉珠子。
我歪头不解。
换上同样的白衣,我们看上去比旁人更亲密了。
“女神之后有什么打算吗?”他说。
“修复神像吧。”
“……神像恐怕不是那么好修复的。”
我说:“祛了大楚的那些霉运,我可立神像于国运之上,如此,天道也不敢拿我如何。”
“你要以身殉国运?”他声音骤然一顿。
神像于国运之中建立,只有这一个办法。
我歪头看他:“只有这个办法,天道也不敢拿我如何。”
云乘子停下脚步,一时之间没说话。
“但有风险。”
“神不会死,你应该明白。”
神的消亡很漫长,哪怕真的身死,神魂也需要几万年才能消亡。
所以,其实我并不在意成功与否,这对我真的没那么重要。
我更在意的是,能否因此彻底躲过天道的追查,下世经过九重劫难,我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也渐渐苏醒了,我发觉过往的某些东西其实是天道刻意叫我遗忘的,若非此次我或许很难再想起来,媵蛇……这个我从前最初的身份。
我原本是最低贱的媵蛇,只可惜此后再也没有人会提醒我从前这个身份了,我自己都忘了从前,又怎会不迷失在天道的陷阱之中。
是的,陷阱。
这心口的爱魄,甚至包括面前这个人都是一个陷阱。
神却是不能被杀死,但却能被渐渐消亡,面前这个人是天道种在我心头一颗种子,这颗种在在爱魄的土壤里,迟早会让我道心动荡,难以安顿,如今这爱魄便在我心头散发着温度,已经叫我时常感到不适,之后更加说不准会如何了。
不破不立。
大楚因为我的缘故,本还有的国运如今已经被霉运缠身,消耗无己,瑛娥若非有一丝黄脉在保护着她,她也几次险些被暗杀成功。
我早窥得这冥冥之中的一丝天机,大楚有那一线希望做这时代的霸主,本该叫它一统天下,而后便会步入一个稳定的时期。
大一统,繁荣昌盛,或许是百姓们所期盼的那个样子。
“你当真想好了吗?”云乘子问我。
历经九世,便是我再懵懂无知,他看我的眼神也绝对算不上清白。
我这点还是能够体悟到的。
他有些不舍,还有怜惜。
并非神子看向世人的那种悲悯,是单单因为我一个人的那种怜惜。
“我想好了。”
第45章 完结
我和他来到了大楚。
大楚这些年年年征战, 各种天灾人祸,我本来以为或许会看到一个低靡混乱、沉浸在伤痛之中的国家,但当我和他真正踏上大楚之后才发现,并没有, 这里虽然有硝烟、灾后的废墟, 却始终井然有序, 看上去忙碌,每个人都很沉默, 但却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一样,各司其职, 叫人觉得难以置信。
“制度。”云乘子说。
我颔首,大楚历代凝聚出的帝王之术确实是有用的, 瑛娥甚至根据他们凝聚出了一套全新的制度。
不必说人人平等,但却有天下大同的意味在了。
若是真的按这个趋势发展下去, 也不知道最终瑛娥会成为什么样子。
大楚或许会变成世人都想不到的模样。
我更加坚信了我的想法,或许我是对的。
或许, 世人到时候都会为它而震惊。那样的一个大同盛世。
以神之身殉国,我还需要在大楚寻找几件材料, 等找到了我就可以开始仪式了。
云乘子这段时间一直陪着我周游大楚,寻找各种材料。
最后一样材料找齐后,他却迟疑了。
“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我自然无不应答。
入夜, 我托梦给瑛娥。
大楚的这位女皇已经年过半百, 上次见她似乎正是双十年华,如今却已然满头青丝成白发,脸上的老态再好的脂粉也难以遮掩了。
“瑛娥, 你竟这样老了。”我不知为何,只觉得心生叹息。
瑛娥睁眼看到我, 直直起身,跪在地上,双眼含泪。
原本那一瞬间的威严都荡然无存,她跪在我脚边宛如一只垂垂老矣的狗,原本凶狠地对着敌人呲牙咧嘴,现在都只是趴在我脚边,看上去沮丧地露出满是伤痕的肚皮。
“妾是凡人,距离上次见您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凡人……自然会老会死。”她的声音很轻,似乎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