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人见套不着三娘,纷纷表示遗憾,无奈又聚在一起商量,说:“唉……可惜,现成的大夫……天也冷了,要不做点儿什么给孩子补补吧?”
至于补什么,乡下也没什么能补身的,于是一群人又呼啦啦地跑到胡里正家,问:“里正,孩子吃得太差了,今年眼看着要入冬了,咱们想法子给他们补补吧?”
胡里正刚从姜屋回来,两只手都还是泥巴,闻言道:“该补,入冬前,咱们烧一锅百病汤。”
入冬前喝百病汤是长青县的传统,做起来跟腊八粥差不多,但腊八粥是有钱人才吃的,红枣腊肉各色豆子寻常人家都只能凑一二样。
且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但长青县的老人孩子许多都活不到那个时候就被冻死了,今年交了那么多粮食上去,大家心里其实也有数,恐怕爹娘儿女明年春天就见不着了,所以尽管日子艰难,为人父母儿女,总是愿意把家里还剩的口粮拿出来,让大家一年到头至少吃一顿饱饭。
百病汤就是这顿年前饱饭,就是家家户户都出一斤糯米、一斤白米,再出一斤自己家有的菜,再一起去外边捉点儿野鸡什么的,加上盐巴一锅炖得稀烂。说是吃下去冬天就不会太冷,也不会生太多病。
胡里正说要做这个,乡里很快就同意了,就是今年村子周围实在没有太多野货,兔子野鸡什么的,都是小东西,人还能去拼一拼,但今年这些东西已经被打完了,再要吃肉,要么去城里买,要么去更大的林子里打,但老林子里可能有长虫,不是专业猎户根本没人敢去。
胡里正听了就想起楚家飘过来的肉想,想着要是去楚家要一点那肉不是马上就走了吗?但他本人张不开这个口,而且杜容和这个姑爷看起来也不像随便让人占便宜的人。
想了想,他就说:“楚家的祖坟还没来得及主,我翻了翻日历七天后就是黄道吉日,要是耽误这个日子又要等一个月。不如今年乡里帮把手,不让他们再花钱请人回来,只要出出两只鸡两只鸭就行,你们说,如何?”
这个时候,外边也找不着什么好差事,乡里抽一些人出来干活儿,倒是十分容易。大家一合计,都觉得划算,于是又找了十个风评还不错的老实汉子,打算第二天早上就去修楚家的坟。
至于怎么跟楚韵说,这事儿还得让胡家人出面。胡里正年纪渐渐大了,于是就把这事儿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胡大爷。
胡大爷就找杜容和,楚韵虽然厉害,但毕竟是个妇道人家,祭祖修坟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是跟男人商量的。
杜容和听胡大爷说了,马上就明白丰年乡是找不出肉了,这么穷酸的地方,竟然还能说得上是周围过得还不错的乡村,他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我和内子成婚,还不曾在乡里宴客,按理,新娘子出嫁都要在娘家摆酒席,但她走得匆忙酒也没摆成,干脆这一回大家忙完楚家坟的事,抽个好日子,乡里都过来一起吃一顿饭,就当来喝喜酒了。”
胡大爷让他一说也想起来了,想说乡下人没这么讲究,不摆酒的人多了去了,可一看杜容和通身气度非凡,要跟这样的人说不,那他还真有点不敢,于是便点头应了下来,只是道:“那要不要请楚大伯?”
楚老太爷有好几个亲兄弟,但都不在丰年乡。像楚家这样祖上阔气过的人家,儿子女儿最后都是瓜分完爹娘遗产,然后各居一方的。
不过楚家大老太爷和二老太爷祖上都不怎么争气,拿着分了最多的家产,跑出去胡天胡地,娶了不下七八房小妾,通房丫头庶出儿女跟猪下崽儿似的一个个往外冒。
两个老太爷后来都是靠着卖儿子卖女儿过日子,顿顿大鱼大肉,把子孙卖得就剩一两个传宗接代的才收手。楚大伯楚二伯就是因为这个留下来没有被卖掉,两个早年为了成功留下来,互相捅了对方不少刀子,明里暗里看对方不顺眼,不过爱好倒是差不多,——就是结交一些侠客。
楚老太爷的爹因为ῳ*Ɩ 是小儿子,亲娘没事儿便说“以后家里都是哥哥的,你爹走了娘和你遛弯饿死了知不知道?”,所以三房一直很努力,最后靠着一层家产也挣了不少,只是拨乱反正太过,最后酸掉了。加上又生逢乱世,三房这才慢慢败了。
谁知道楚习文能从小念书?最后还当了官?
两个堂哥哥一穷二白,每天饿着肚子吞气吃,看着很不服气,都想,凭什么什么苦他们都受过,三房一家竟然能当白莲花!于是大家隐隐就有些不对付。等楚习文和王甜甜没了,两人都乐得捡了钱似的,接着又下意识地主意打到楚韵身上了——卖掉她,他们也能过个好年了。
大家都是一个祖宗,即使分了家,楚韵的婚事、财产,他们还真能做一半儿的主。要不是秦老太太还活着,两个人要把楚芸卖了。胡里正也是知道这个,于是老太太一死,就忙不迭地把人往京城送。
胡大爷知道两家恩怨,要祭祖又要吃喜酒,按理其实应该把人喊过来,他还道:“姑爷,那边始终是姓楚的,做大事儿不喊他们,乡里人该怎么说呢?”
杜容和因为日子过得太幸福,心里对这号人已经慢慢淡忘了,让胡大爷一说,新仇旧恨一起,他淡淡道:“请自然要请,为了小韵声誉,该有的她自然都要有。”
胡大爷笑了笑,道:“那我明儿就去叫人。你放心,有乡里人在,不能让他们乱来,以前他们是大伯,楚姐儿是未嫁女。如今她是你媳妇,天大地大没有丈夫大!天王老子来了,楚姐儿也是你的人,隔房的堂伯管得着吗他?”
杜容和笑了笑,也不接着说,只是问:“胡大爷说他们喜欢能人异士?”
胡大爷点头说了几句,楚大伯和楚二伯一个叫楚满一个叫楚进。两兄弟自己不干好事,可就是爱看别人行侠仗义。
楚满家附近有个屠户,但丰年少,猪也少,屠户进项自然不多,家里渐渐难以度日,屠户的妻子沈氏就跑到地主家当了五年活契婆子,年满以后主家放她出来,沈氏就拿钱给家里修房子,给女儿买嫁妆,给儿子娶媳妇。
屠户家蒸蒸日上,有个卖野梨子的小哥儿看不惯这家人,忽然跑过去说:“肉屠户,我看你肥嘟嘟的怎么像个绿毛鸭子?”
屠户马上就骂他:“我婆娘不偷人,我怎么会是鸭子?”
梨子小哥就笑:“傻子,你以为大户人家的婆子那么好当?沈氏不找傍家,能弄回来这么多钱?”又大声道:“能不信便下月十五到地主家门口看看,你婆娘是不是在那等监汉子。”
到了当月十五,沈氏果然说要出门一趟,屠户便跟着他悄悄走到地主家后门上,果然没多会儿就出来一个男人亲亲热热地跟沈氏说话,又给她拿了一些钱,一朵花儿戴。
屠户回去以后就把沈氏杀了,切成好几块去喂猪。后来事发,家里人也不管了,带着金银细软就开跑,最后还是楚满听说后请人吃了几顿热饭,楚满说:“真大丈夫也!奸夫□□,好杀!”
周围还有不少人说楚满有侠气,是响当当的男儿。
杜容和一听明白了,楚家大房二房就是个匪窝,楚满楚进两人呢,也是梁山泊义气,为了他们的“义”,烧杀抢虐其实都无所谓。
他忍不住笑起来,这种蠢材,收拾起来并不要什么功夫。
杜容和笑容满面,李二在旁边看得吓了一跳,那眼神跟狼似的,怎么看怎么冒凶光。
回去以后,杜容和一边琢磨事,一边跟楚韵说了乡里要以劳换肉的事儿。
楚家确实带了不少肉,不过大部分都是肉干,要新鲜的还是要去城里买,楚韵说:“不是我不答应,咱上哪弄这个去?”
杜容和道:“我去打两只回来,一个子儿不用花,来了这么久没活动筋骨,我也怪不舒服的。”
楚韵点点头,因为老太太以前心里再烦,逢年过节也不会忘了那边。
楚韵也明白这个,要么就一回把事做绝,要么就不做,这么稀稀拉拉无伤大雅地使小手段,只会损害自己的利益,风评差了,等到真要收拾人的时候,看戏的就不会站在他们这一边。
现在在乡里,楚韵名声就很不错,楚满楚进两兄弟欺男霸女逼楚韵嫁人的事儿,方圆十里都知道。
大家就爱看这种女人不反抗彻底受欺负的戏,一反抗,就不会为她说话了。
楚韵暂时还没有想出收拾人的法子,可转头想起小荷打来的肉要分给遭瘟的楚满楚进两兄弟,又忍不住可惜,道:“这肉吃到他们嘴里,兔子鸡知道了都死不瞑目。”
杜容和在心里笑,这肉他要是能送进那两杂种的嘴,他就让三娘圆梦!
第163章 义士(补的二更)
胡大爷得了准信儿之后还想着立马去找楚满楚进, 但杜容和拦着没让他做,说是自己毛脚女婿头一回来,怎么也该他的人去喊。
胡大爷一想也是, 回头仔细把地址说给李叔也就不管了。
杜容和念着两人的名字, 转头就进城找了半天, 打听到县里有不少绿林好汉, 让他们杀人放火, 他们不敢, 丰年乡还没富裕到让兄弟们背上人命官司的程度。
大家都是犯了不大不小的事, 没有田地又先不下单活干的壮年男人, 没事儿聚在一起,胡乱骗一骗养家糊口混混日子。
结果好多人一听有钱的大爷要收拾这两人就拍手,晦气道:“爷来迟了,那两人我和兄弟们一年都骗三回了, 今年再过去那不就露馅儿了吗?地里的韭菜一年也不带割三茬的, 总得给点儿日头让它们长长吧?”
——这还是正常人吗?这不是傻子吗?
杜容和惊讶。
实在没办法,只好往上多添了二两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回七八只手推了个满脸络腮胡的江湖骗子出来, 据说是这一代骗子的头。
头头叫武丹,人都叫他武大爷。
杜容和一看这个头儿饿得面黄肌瘦腿肚子都打颤差点让呛着,他打量半天,道:“你真是这一片的头儿?”
武大爷就说:“爷放心,别看我瘦,可我有力气, 况且其他人还不如我肥硕呢。”
杜容和看着小鸡崽子似的武大爷沉默许久。
武大爷真不是说假话,还道:“我先去乡下替爷探探路, 要是不成不给钱又怎地?”说着还给他表演了一个胸口碎大石。
杜容和看人这么卖力,于是提前给了两百文看看情况,蠢人身上试错的机会多,他打听清楚楚满楚进是什么货色以后已经不怎么把对付他们的事放在心上了,于是也不要武大爷自己想办法,直接让他按照自己说的做。
武大爷听得直哆嗦,想着,这么仪表堂堂的大爷,做起事儿可真够狠的,也真够脏的,那两兄弟是挖了他祖坟怎地,一出手就要人鸡犬不留。
楚满楚进两兄弟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活爹,霸占了楚韵一亩地以后日子又好了一些,原来一天只能吃一顿野菜饽饽,现在都能吃上大米粥了。
幸福,就是一亩地在手上的事。
楚满媳妇不觉得幸福,她觉得日子仿佛泡在黄连里似的,女儿婚事没着落,儿子也穷得讨不着媳妇,家里这个丈夫还每天只会伸手问她要嫁妆钱。
楚满媳妇能嫁到楚家来也不是穷姑娘,嫁妆也带了不少,可这么多年下来拢共就剩不到一个箱子了,里边还有许多放得发烂褪色、买不上价的布料,她实在不想卖,可楚满说:“你给我钱,你就是好女人,我佩服你一辈子,你不给我就是违抗夫命,骑在丈夫头上拉屎的媳妇,卖了衙门也没二话!”
楚满媳妇吓得汗毛倒竖,等男人再来要钱,也只敢小声嘀咕两句,温柔体贴地劝一劝,没用!
听说楚韵嫁了京里的好人家,楚满就浑身不舒服,前几天听说楚韵回乡探亲,也假装不知道似的。
楚满骂道:“我是长辈,她一回来就该过来跪着给我请安!别以为嫁了个好男人就能在我跟前挺腰子,她是女儿家,她爹不在了,我就是他老子!”
她不来磕头就是她不孝,到时候他非请街坊邻居得了听听她是什么不孝女不可!
楚满快乐地想了会儿,真觉得是这么回事了,半坐在椅子上骂一会儿笑一会儿,似乎马上就能看见楚韵过来哈巴狗儿似的请安了。
楚满媳妇听得摇头,叉着腰走了,想当做没有听见。可楚家已经十分穷,早年从祖宗那继承的大宅院都卖得差不多了,许地主就留了两间大屋子给他们一家五口住,周围还都是下人房。
这番动静自然有人听见,没两天就传得红豆乡到处都是。
武大爷打扮成书生的样子溜到红豆乡,还没喝口水就遇上这一茬,听了半天,人家见他是个生面孔,都笑着问:“你哪来的呀?”
武大爷就抓着笔墨纸砚说:“我杀了人,逃难来的。”
众人作鸟兽散,唯有一个楚满,在三米外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跑过来问:“你怎么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