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太听完和宝泪语,整个人都精神了。
她没想到儿子的人情练达在奇闻趣事上,头都不晕了,还企图在上梁给和宝找到立足点,道:“那你就写,别拉不下脸,你爹为了不打仗,还四处给大爷们说笑话呢!”
杜容和面露难色。
杜太太苦口婆心:“你难道要跟你大哥似的?他如今过得还不如鸡!”
小花都有凉棚,他没有。
杜容和差点笑出声,看来她娘也知道大哥这样不成啊。
他赶紧道:“可是来不及了,最得用的胡爷让我给她媳妇写出十本书来,我四处都寻遍了也不够,想是以后要完了。”
杜太太对家里人是直钩都上的:“我儿糊涂,你没有你娘有!什么十本书,你早些找你娘,咱家都躺银子上过了。”
她那宝册记了刚好十年,满京奇闻就没多少落下的!
要是家里能靠这个升官,她能叫佟半朝改成杜半朝。
刚要去取,一时想起这些册子上还零零碎碎记了和宝的账,又犹豫下来。
她原想记锦儿的,锦儿不中用,吃弟弟和媳妇去了。后来想记泰儿的,泰儿又养哥哥去了,一分银子三面花。
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这账就只记了和宝的。
若要把宝册给和宝,里边账怎么办?她记得细却零碎,一张纸往往正面是故事,背面就是账。
这东西分不开。
如今又还不是跟和宝讨债的时机!
他刚娶了媳妇,身上哪有钱?
杜太太自己的嫁妆还能坚持二三年,她是想过两年等儿子站稳脚跟,再理直气壮地同他要。
弟弟不用赡养姐姐。但儿子不得不还生母之恩,这放在哪朝哪代都说得通。
这银子,只要老三发达,他就没借口不给。
眼下老三还在发的路上,这个时候让他知道自己上进挣的银子,以后要给身败名裂的二姐用,他会怎么办?
会不会不肯上进了?
和儿聪慧,让他看见账单就能知道怎么回事。
要哄他上进,就只有先把账涂了。
可涂了又不好再记!儿子如今又不花家里钱了,她哪里记得往前十年的琐碎事?
杜太太心里打着鼓,不知道该不该去了。
杜容和真不理解她的想法,当娘的问亲儿子要钱,他还能不给吗?
用得着这以孝压人的手段?
他眼珠一转,极孝顺地安慰:“娘别哄儿子,你一个深居内宅的太太能知道什么事?无非想哄哄儿子多安心撞几天钟罢了,其实,儿子被革职也不是什么坏事,娘想想看,我差事没了是小,您老日后有儿子陪伴是大。以后我跟大哥似的总在家陪你,多好。”
锦儿,再出个锦儿,二姐就投胎去了。
再说大儿子有媳妇有弟弟,小儿子媳妇又没嫁妆,他闲着一家子可不都得靠爹娘养着了吗?
到时连二姐眼下的救命钱都保不住。
杜太太想通了,咬牙道:“过两日你来拿!娘还能哄你?这两日先拿钱请胡爷多吃几顿饭。”
“我都听娘的。”杜容和点点头,听到请莫须有的胡爷吃饭,又忍不住关心起母亲衣食住行,道:“他一个外人请不请的无所谓。倒是娘要紧,这月我的俸禄娘用完了吗?不够我去外头再当条裤子。”
杜太太听到小儿子这会儿就要当裤子,简直连水都喝不下去了,掉头就冲不知什么时候溜到门外气都不敢喘的喜鹊道:“快!快!把我的册子全抱过来!”
喜鹊领命而去。
杜容和事不干己似的,在屋里如同大哥般向往地盯着墙上的挂画。
杜太太看得心里直发寒,真怕迟一会儿家里又多一朵水仙花,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干脆两步出门追着喜鹊道:“我跟你一起去,咱娘儿两个一起抱快些!”
她今晚就要把账全涂了!
杜容和看人走了,方转身回了院子,跟楚韵说:“这下不知她手要肿几天了。”
第040章 猪蹄汤和黄鼠狼
杜太太一个人做贼似的在屋里涂了好几天, 熬得两只眼乌黑一片,整只手也肿得跟猪蹄似的,自此还落下个看着笔墨都哆嗦的毛病。
还让厨房做了猪蹄黄豆汤打算以形补形。
杜容和立马就学着何二何三兄弟的样子溜过去, 抄手拿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完了一抹嘴, 道:“娘, 天热了怎在吃肉?这两日我在家待着, 没事儿看看经祈祈福, 真有些想开了。不如你也随我吃茶泡饭玉兰片, 一块儿养养身, 这些个俗物,别再碰了。”
瞅着书又嬉皮笑脸地说:“娘要不再给儿子记些?如今是同僚的太太,说不好往后还能给宫里的太太用呢?”
杜太太看他闲了两天做派大改,都跟何家那两丧门星似的, 又有点儿担心自己头发叫小儿子念掉了。
跳起来道:“什么俗不俗的, 不是咱家家风,又不是要出家去了。打今儿起, 我就让你媳妇盯着你吃肉, 再说这本子, 老娘一辈子就记这一回,天王老子来了也休说此事!”
杜容和看她赌咒发誓的,估计这话说的是真的,心里差点笑断肠子,面上却遗憾地抱着书回了。
到屋一数,足足有三十本, 摞在一起比何妈都高。
何妈跟杜月差不多高,一米五出头的样子。
不过她坚持认为自己年轻时更高, 如今矮了是干活干缩水了。
楚韵这会儿已经能看懂一些满文,她瞅着上头连真假千金和替身文学都有,一看就是杜太太自个儿瞎扯的,啧啧:“你娘何尝不算著作等身。”
杜容和也觉着老娘是个可造之材,抿着茶笑:“她要把这个劲儿专心拿来写故事,咱家多个郎汉卿也说不定。”
著作等身的郎汉卿给了儿子账册,中午还贴钱补了儿子一个郎美人羊肚羹,叫喜鹊盯着他吃完。
喜鹊:“这是太太亲自拣的羊肉,亲自切的丝,用煮羊肉的原汤煨了,又加了胡椒和醋。这菜二奶奶做的也不如太太呢。”
杜容和把羊肚接过来吃了两口,又脆又香,跟楚韵小声说:“自从二姐嫁给那老丝瓜,这还是娘头一回给我东西。”
杜太太的爱就是这样,永远只顾得上最弱的,谁最弱她就最爱谁。
那边杜太太做了菜,女儿的救命钱也没忘。
这事她是连丈夫都瞒的。
怕他想着二姐是出嫁女,不该用家里的钱。
杜老爷哪能没感觉,他这几年瞅着妻子嫁妆扁下去,只是不好多问而已。
女人的嫁妆说破天也得归女人管,他一个做丈夫的,问多了难免叫人说他惦记媳妇私房。
所以,杜老爷对杜太太的态度都是。
随你花去。
尤其他长得不咋样,腿上又有点儿瘸。若非两人瘸一块儿了,他还娶不上这么好看的媳妇啊。
对美人,人的底线可以无限拉低。
杜太太顺顺利利地开了嫁妆箱子,取了十贯钱,先供在佛前念了一下午毒咒,咒谁用谁死后,才叫喜鹊捧给孙婆子。
孙婆子叫她用头发恶心一回,一连几日都沾不了油沫子,正躲家里打算吃素烧鹅。
食材都是她东家讨个山药,西家讨个腐皮讨来的。
原本孙婆子还想叫张妈妈免费做给她吃。
张妈妈才丢了一贯钱,伸手就说:“给我三个钱。”
孙婆子不肯给,差点跟张妈妈打起来,两人扯得头花掉了一地。
最后还是孙婆子老当益壮,抢了张妈妈昧的秋油、酒、糖、瓜、姜回来,自己搭了个锅做的素烧鹅。
还没下筷子呢,喜鹊进门就扬着手帕说:“孙妈妈好孝顺,门上寻了半日不见你,以为你死了呢!原来躲这儿偷偷做了菜要给太太吃!”
她不喜欢孙婆子,觉得她太刁,又爱在太太跟前骗吃骗喝。经常跟她对着干。
孙婆子不好说不是孝敬,眼睁睁看着喜鹊把她打架弄来的菜端走了,在院子里跺脚骂了喜鹊不下一刻钟。
何妈刚听张妈妈哭诉完,用树叶子剪了个小人让张妈妈狠狠打,还教人怎么打树叶子烂得比较快。
教完了回来,半路上遇见一个三十多岁黄鼠狼似的男人,正是孙婆子的侄儿孙良。
孙良轻轻扫了一眼何妈,眼里满满都是鄙夷、轻视,那鼻孔朝天得。
叫何妈直跺脚,跑回去就跟楚韵和杜容和告状。
何妈:“那小黄鼠狼还敢看不起人,他自己还不是奴才种子出身?祖宗八代都在乡下给郎家守田,还不会走路父母兄弟就都得天花死了。
难保不是叫他克死的!那老孙婆子瞅着他穷得可怜,问太太讨了个恩典,把人带到了杜家做儿子养。我也没少给他饭吃!改了良籍也三十多才中了个酸秀才,还没成老爷就不认再生父母了!”
天地良心,何妈和李叔也没儿没女的,生怕自己以后不得主家喜欢饿死了,两人过得都节俭。
楚韵敢打包票,何妈顶多给过孙良一双袜子。
当然了,孙良又不是她熟人,所以楚韵也跟着何妈一起骂。
何妈还不肯罢休,骂这个孙良:“幼时长得白净,哄得乡下先生教了两个字。又哄孙婆子掏了月钱叫他继续念书,说是以后混个账房先生给做月姐陪房,也是极好的前程。打小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不知怎么就叫杜太太给脱了籍送去科举了。”
楚韵听到这就知道何妈连双袜子也没送过人,没送两口吐沫都是那小子走运。
不过她也觉着孙良人品有问题。
那孙婆子逢人就说:“我这侄儿以后要赎了我出去做老孺人,以后把我当亲娘养。”
可这孙良就不是记恩的人。
人一年就上一回杜家,要来都走正门说是杜家亲戚,只字不提孙婆子。
有人问起孙婆子,他也说:“是个老熟人。”
这样的人就是做了大官,等待孙婆子的多半也不是封号而是三尺白绫。
其实杜家人都知道这孙良不怎么样,就杜太太和孙婆子还蒙在鼓里。
楚韵都觉着这主仆两是不是单独住一个井里了。
何妈越说越气,跳起来往院子里扫了一箩筐树叶,借了黄太太一条裹脚布拴在鞋垫子上抡,把叶子打得八宝粥似的。
楚韵都没敢多看,掉头跟杜容和说:“这个孙良多半就是给你姐送钱的人吧?”
杜容和点头:“我娘只信郎家带来的老人,我看去上海给那老丝瓜送钱的,多半就是这个酸秀才,不然好端端的干嘛给他脱籍。”
楚韵:“那你打算怎么办?”
杜容和:“这黄鼠狼拿了钱肯定得买鸡吃,我去看看他去哪儿吃鸡。”
说完领着李叔摩拳擦掌地出门捉人去了。
那边孙良穿灰色直缀,戴了瓜皮帽,梳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在吃茶。
他嫌孙婆子住在下人院,屋子又浅又脏,进门也不去她屋里,而是在前院的会客厅跟她说话。
摇了半天扇子也不见有人接待他,还是孙婆子在房里拿了两盏青梅茶叫他喝,又偷了几个张妈妈那老货的小鱼干儿叫他吃。
孙良想喝的是茉莉香片,想吃的是杜家老米,青梅茶小鱼干的不是他的身份,略沾嘴就放下了:“下次遇着杜家太太,孙妈妈真得好好说说,一个秀才公登门,家里连个捧水的丫头都没。”
孙婆子觉着他人来疯,道:“我的儿,你是秀才公,可咱们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狗肉出身,以后你做了官还得来杜家给太太磕头,哪好用杜家丫头。”
再说杜家也没几个丫头,丫头都是伺候姑娘的。伺候爷们儿的都是她这样的婆子。
叫姑娘的丫头或是太太奶妈的遗孤喜鹊来,杜家人难不成是疯了?
孙良叫她说得一口气没上来,骨嘟着嘴问:“妈妈闲话休说,今年有多少钱给道台老爷?”
孙婆子把十吊钱偷偷昧了一百个下来。
她没敢多偷,偷多了怕把二姐偷死了,以后就没这横财了。
她昧得多的是孙良的车马费,杜太太给了五百钱,她就给孙良留了五十个铜板:“做好差回来,自有你的赏。”
孙良有些嫌少,一想都五六年了,这杜太太内囊可能已尽,念句阿弥陀佛跟孙婆子说:“妈妈叫太太以后再多拿些,二姑奶奶在道台家,受了大苦,叫人打得皮开肉绽,我捧着银子去,人道台老爷才脸儿和善些。”
孙婆子说一声做孽,不过什么二姑奶奶的她没多关心,她更关心的是:“侄儿,你啥时候接我出去?”
孙良心里冷笑,这老婆子做了一辈子奴才,奴性深入骨髓,逢着穿绸的就叫奶奶,逢着戴玉的就叫太太。
接出去?做梦!嘴里却说:“娘,儿子还在外睡大通铺,等我中了举,有人孝敬了宅子,娶了媳妇,再叫你出来享清福!”
孙婆子哪听他这话,眨眼道:“这年头,举可不是这么好中的!等你高寿中举,老娘投胎都投成贵人了还要你养!”
一句高寿中举孙良气得脸色铁青,出了杜家门都一声不吭。
待脱了衣裳看到钱才高兴些。
这九吊多钱他先取了一吊存着做老婆本,还有八吊九钱就慢悠悠地揣在怀里。
又往外寻了几个读书人结伴,他已经想好了,先走陆路到南京,再走水路去上海,过南京时还能去缅怀下前朝,路上如果能抽空去一趟扬州,那就更好了。
扬一益二,谁不想去呢?尤其是扬州的美人,啧啧啧……
孙良搂着钱正在家里迎风作诗,就叫李叔拿个三尺的大钉耙给叉在墙上了。
孙良回头一看,瞅着是杜容和,吓了一跳,又想作揖又想请安,只恨自己没生八只手,能一回比别人多行三次礼,高声道:“三爷,你也来作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