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飞身上扎的是钩头不是刀,刀子一扯之下或许会拽出,但钩头只会把人扯翻,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拽得后仰砸倒,好死不死,正撞在何欢身上。
这一撞,成功将何欢送了下去,何欢身子临空,顷刻间魂飞魄荡,拼死抓拽住廖飞的身子,惶恐大叫:“拉我一把!快拉我一把!”
其实他不拽廖飞,廖飞也挣脱不了,一条长绳,钩头在她身上,绳身绕过何欢的脚踝、攥在姜红烛手里,三个人实打实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一线。
廖飞还没回过神来,视线倒翻,身子疾滑,也向着崖下滑了过去。
她生平头一遭,吓得脸都白了,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刀子扎进土里,刀身急速豁开地面划卡硬石,到崖边时,也是万幸,被崖石卡了一下,下坠之势再次险停。
廖飞肩膀伤处已经被钩头扎得麻木了,她承受不住下头的重量,嘶哑着嗓子,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救命……”
陡然间,她的目光和崖上另一个人的目光相触。
那是李宝奇,倚靠在崖边的一块石头上,说不清死没死,直勾勾地瞪着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那眼神,看得她四肢百骸都结了冰。
三个人,一条绳,颤颤拖吊崖边:廖飞借着刀子死扒崖口,何欢抱着廖飞的腰六神无主,只有姜红烛,手里拽着绳,在最底下荡晃,笑声不绝,像一个轻飘飘却满带恶意的秤砣。
都走吧,都跟着她走吧,死了还能拉两个垫背的,这笔临终的买卖,终究是她赚了。
廖飞终于没能支撑住。
从姜红烛的视角看来,上头的两个人,像两个仓皇失措、张牙舞爪的怪异大虫子,压顶般砸落。
就在这时,她听到肖芥子的声音。
“红姑!”
***
离着还远,肖芥子就看到崖口有人缠斗了,但何欢身形肥硕,晃来晃去的,也看不清其中有没有姜红烛。
她知道事情不太妙,发足狂奔,几乎把陈琮甩在了后头。
渐近时,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看,崖边那几个,霎那间都没了,只余李宝奇四仰八叉地倚躺在那。
肖芥子头皮发炸,大叫了声:“红姑!”
……
刚冲上崖口,肖芥子忽然感觉到震动。
并不是很大的声响,但她直觉,远近都微震了一下。
她停了一下,心脏也跟着跳停了一秒,接下来,几乎是四肢并用地爬扑到崖边,陈琮跟在后面拽着她的胳膊,生怕她用力过猛、也窜下去。
崖底,依然是那几道浅浅的涧水,涧水间躺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只有普通人的一半身长。
肖芥子脑子里突突的,她站起身、慌乱地看左右:“下山、下山道呢?有没有近道?”
边说边往下跑。
如果是跑到山底下、再绕个大圈去到崖底,那实在是太耗时间了,她要找近道、超近道,这样,说不定还能赶上姜红烛弥留时、那最后一口气。
陈琮知道她的心思,也赶着帮她找,然而实在是没有――这个时候,原本被安排守崖口的那个,才刚刚到平地。
肖芥子一路疯跑,满脑子的“找近道”,跑了一段之后,仓促停步。
这一处也是崖,但没刚刚高了,目测六七米吧,而且底下长了树,这让人产生了视觉假象,觉得从这里下去、没那么高。
肖芥子吞咽了一下,指着树问陈琮:“你帮我看一下,我助跑、再跳的话,能不能跳到那边的树上?”
陈琮被她说得心惊肉跳,大声吼了句:“不能!你想什么呢,你这是跳楼!”
肖芥子不甘心:“这样快一点,方向对的话,有可能的!”
陈琮手心都出汗了,他拉着肖芥子的胳膊,防她乱来,自己也凑前去看。
这里的崖边也有树,崖下头的树确实也不算矮,就是不在正下方、隔了段距离。
他急中生智:“这样,芥子,我如果把你甩过去,你能挨到树吗?”
肖芥子来不及细想:“我能。”
话未落音,陈琮已经把身上的长外套给脱下来了,看看底下还穿了件毛衫,也不假思索脱下,反手就套住肖芥子头脸,肖芥子莫名其妙,伸手扯拽时,听到陈琮说:“是给你护头脸的,别被树枝给划了。”
懂了,人俯冲或者急速撞进树上时,难免会被支棱的枝条伤到,有衣服包住头脸、就会好很多。
陈琮大步走到崖边,趴在地上,两腿绞勾住树身,然后攥紧外套衣领,示意肖芥子过来抓勾住外套底端的兜:“来,我把你放下去。”
他身高在186cm左右,冬天的长外套厚实不说,长度怎么着也有120~130cm,肖芥子差不多有168cm,这样,三个人一接,至少能往下放个两三米,树本身也有两三米高,这样的高度把人抡过去,虽然也有风险,但总比她想的什么“助跑”、“再跳”要靠谱多了。
肖芥子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先用手扒住崖边,把身体探下去,然后改抓衣服下摆,尽量不突兀地转移身体重量。
衣服下头多了个人,重量陡增,陈琮深吸了口气,腿上用力勾牢,然后跪趴在地,一点点往前蹭,把肖芥子往下放。
判断有失误,他基本上只能从腰腹部自崖边往下折叠,好在胳膊也长,略微找补了点,放到极致,他脸憋得通红,从小臂到肩膀,肌肉绷得硬紧。
如同所有的单摆运动那样,他咬紧牙关,先左右往复,紧接着幅度越来越大渐成惯性,到末了时吼了句:“松手!”
下一秒,肖芥子直如断线的风筝般,向离得最近的那棵树直掠而去。
陈琮紧张得几乎不敢看,但还是屏住呼吸、目不转睛。
还好,肖芥子也是有经验的,她低头偏转、避免正面撞击,简直是搂抱着扑了过去,把大蓬的树冠几乎搂了一小半在怀,伴随着树枝的断裂声响,被她抱住的树冠往一侧大力压弯,她就借着这坠势滚翻落地,旋即起身,边扯开罩头的毛衣边向涧水边冲了过去。
太好了!总算是让她赶上了!希望还来得及,能见上一面、或者说几句话都好。
陈琮长吁一口气,这才发觉两条手臂整个儿都僵麻了,倒勾着的腿也用力过度、一时间不好活动。
他慢慢嘘着气,如同上了年纪的老头,一点点蹭挪着爬起来:他是没跳崖跳树的勇气,就走山道过去吧。
***
肖芥子跌跌撞撞冲到涧水边,猝然收步。
三个人,像是被杂乱摆放在涧水中的,何欢和廖飞的身上有绳相连,靠得很近,姜红烛反躺得远。
涧水已经掺血,上游下来还是清冽的白,流经几人之后就成了淡淡的红。
这几个人,其实都还有气,或者说,含着最后一口气,何欢的手脚在抽动,廖飞的手反复而又徒劳地扒着涧水中的石头,似乎还想爬起来。
只有姜红烛,虽然胸口有起伏,却躺着不动,面上带着笑,仿佛身下不是冰冷的涧水,而是温软惬意的床褥。
姜红烛这么平静,让肖芥子有点害怕。
她慢慢淌进水中,蹲跪着伏下身子,轻轻握住姜红烛的手,叫了声:“红姑?”
姜红烛出神地看着对面落到树梢边的夕阳,今天的夕阳很淡,一看就没温度,凉凉的,但很美,小心地挨着树梢,让她想起小时候、拿肥皂水吹出的泡泡。
听到肖芥子的声音,她目光慢慢收回来,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
肖芥子怕她费力,赶紧附耳过去。
姜红烛声音很轻,说得很含糊,前后有时不搭,又时有重复,但肖芥子都大致听明白了。
说完了,姜红烛轻轻叹了口气,又看树梢的夕阳。
夕阳已经下去了,只留窄窄的一条边,浮在树梢背后。
崖顶传来人声,还伴有嗡嗡的无人机声,应该是陆续有人赶过来了吧。
肖芥子没心思去理会。
她听到姜红烛喃喃:“我这辈子,孽也造过,罪也受过,到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赎罪。芥子啊,听说要是因果不清,下辈子还会继续纠缠,我可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了。”
肖芥子不说话,眼角余光瞥见近旁的何欢和廖飞,他们已经不动了。
因缘既会,有因而来,有缘聚头,结出什么样的果,结出的果能否今世结清,不是她这个外人可以说得清楚的。
她忍住眼泪,说了句:“结清了,红姑,都结清了。”
姜红烛笑起来,又说:“真好啊,这辈子到头了,终于要死了,下辈子……下辈子,真让我有个阿兰,阿兰像你就好了,我一定不骂她。”
肖芥子听不明白,但她一直点头,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说:“好,好。”
夕阳没下去了,暮色混着晦暗的山气,四面围裹过来。
姜红烛忽然激动,她死死盯住前方的一处,独眼里迸射出异样的光彩:“芥子,你看啊,我那个时候,多漂亮啊。”
肖芥子转头去看。
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在暮色里,在山道上,年轻而又洋气的、笑意盈盈的姜红烛,越走越远了。
她回过头,说了句:“红姑……”
没再往下说,姜红烛已经咽气了。
……
崖顶的人声越来越杂,有灯光往下掠扫,涧水还在哗哗地流,肖芥子生平头一次觉得,流水声真是太吵了。
她站起身,茫然地往外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走了没两步,看到有人过来,高高大大的,很熟悉的身形。
肖芥子抹了把眼泪,仔细去看。
是陈琮。
他的表情,大概是想问她“怎么样了”,但看她的神色,也知道不用问了,他垂下眼,点了点头,顿了顿,大步过来,近前时,两手微微张开。
肖芥子上前一步,搂住陈琮。
陈琮抱住她,轻声说了句:“芥子,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
肖芥子摇了摇头,真奇怪,现在反而不想哭了,眼底是干涸的,心也空落落的,好像“情绪”这种东西,在这一刻消失了。
无人机嗡嗡嗡飞了下来,绕着涧水里的几人盘旋了一圈,又飞了上去。
陈琮直觉,这无人机是在拍照片。
他的视线顺着无人机一路而上,看见了站在崖口的颜如玉。
***
颜如玉从无人机里导出了两张照片。
一张姜红烛,一张廖飞。
他点开联系人,把两张照片都发了出去,收件人“颜叔”。
顿了顿,手机嗡响,那头给回复了。
――干得不错,还有个徐定洋吧,别把她给漏了。
颜如玉编辑回复,输入“好的”两个字,想想又删了,犹豫片刻,发了一条:“干爷怎么样了?”
发完了,看崖上崖下,天黑得真快,刚刚还有点亮呢。当地人把这儿叫“鹰嘴”,之前不觉得,现在,反而来感觉了,觉得自己像立于鹰头,两边黑黝黝的石壁是行将扇起的巨大翅膀。
手机嗡响,第二条回复来了。
――还好,过几天,应该就要长新头了。
【中卷完】
第四卷 下卷:魇神开眸
第97章
凌晨一点多, 陈琮和肖芥子才回到民宿。
中午退的房,晚上又续回来,还是原来的那间, 不过打扫过了, 干干净净的, 看着有点陌生。
肖芥子先去洗澡, 陈琮趴到床上,想见缝插针小睡片刻, 然而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事儿。
……
想想荒唐,事后报警的居然是颜如玉。
当然, 报警是正常的, 一下子摔死三个、重伤一个, 再加上林子里有路人晃荡, 事情根本遮不住。
但由颜如玉来报警, 还是让整件事平添几分难言。
四个当事人,三死一伤, 伤的那个进了ICU,能不能活过来都难说, 所以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在场的人员, 都配合接受了警方的问询。
颜如玉的说辞让陈琮大开眼界。
他说,有同行朋友, 也就是何欢, 来到本市, 要寻找三十多年前的情人姜某某。两人之间积怨很深, 具体他也不是很了解, 但听那意思,好像是当年生过一个女儿,何欢很想认女归宗,但姜某某长期阻挠。
事发当日,何欢在同城热点上刷到视频,认出了自己的情人,急着要过来找。作为朋友,他义不容辞,还招呼了好几个人带着无人机过来帮忙,其中就包括伤者李宝奇、死者廖飞。
他强调,廖飞他也不熟,这人前几天才来本市,是做珍珠生意的,也算是同行,当时正好来家里谈合作,听说要找人,就顺便跟来了。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因为他一直待在停车的那个小山坡上,有不止一个路人可以为他作证。
但据他推测,很可能是何、姜二人见面起了激烈冲突,李、廖上前规劝被误伤,事发地又在崖口,属于极危险地段,这才酿成了不幸。
肖芥子也被问话了,姜红烛拦车救人是为了她,她作为关键人物,绕不开。
但事情如果从头说起,那就太复杂了,也解释不清。难道要从十九世纪末、颜家出了个杀不死的老头说起吗?这不得被当成有精神病给关起来?
所以,犹豫再三,她选择等对方发问,问什么,就如实答什么。
问:死者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跟你什么关系?
答:名叫姜三姑,住在云南扬金山、沙下村,精通宝玉石赏鉴。自己常年照顾她,算是家政,顺便也跟她学东西,闲时靠眼力买进卖出,颇有赚头。
问:既然住在云南,为什么会来到本市?
答:姜三姑身有残疾、面部毁容,一直念叨是三十多年前被人害的,她虽然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但对死者心生同情,觉得对方手段残忍、理应受到惩罚。所以,当死者提出趁着还没死、想找人了却旧账时,她提供了包括出行在内的生活便利。
问:死者跟何欢是什么关系?是否育有一女?
答:不确定。但听姜三姑说起,当年似乎是相处过的,还生过一个女儿“阿兰”,不过,应该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但何欢不知道,一直很热衷认亲,还一度错把她当成女儿。
问:死者跟廖飞是什么关系?
答:不清楚,应该是旧相识。前一阵子,廖飞那头把姜三姑接去住了几天,后来,又被自己给接回来了。
陈琮挺纠结的,一时觉得,这样是避重就轻、把事都推给死人了;一时又觉得,整件事已经是个闭环。
颜老头该死,他死了;姜红烛以身为饵买凶,也死了;廖飞作恶,偿命了;何欢,不管他量刑该不该死吧,杀死他的人,反正也死了,死成一团,暂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