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谢明霁和太子去紫霄殿喝茶,明娓就和明婳来了瑶光殿。
乍一看瑶光殿内的装潢摆件,吃喝用具,的确未见薄待。
可妹妹那故作坚强的小模样,看的明娓心里酸溜溜,一问之下,方知这几日妹妹既被“骗身”又被“骗心”。
“我早跟你说了,少看些情情爱爱的话本,爱人之前先爱自己,你偏不听,现下好了!”
明娓伸着长指,摁着明婳的脑袋戳戳戳戳。
明婳捂着脑门:“姐姐别戳了,再戳要戳个洞了。”
明娓哼道:“真戳个洞就好了,把你脑子里的水都倒一倒。”
明婳:“……”
她丧气地挎着肩膀,咕哝道:“太子哥哥说我,你也来说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说着直接往美人榻上一倒,生无可恋望着描金绘凤的房梁:“你把我埋了吧。”
明娓:“……”
无奈叹了口气,她抬手拽起妹妹:“我哪是真怪你,只是见你为个男人这般失魂落魄,恨你不争气!”
“我哪不争气了……”
明婳瓮声道:“我已经很乖很听话了啊,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还不够吗?”
明娓噎住,心中默念着亲妹妹、亲生的亲生的。
稍缓口气,她拉着明婳的手,正色道:“我知道你一直盼着爹爹阿娘那样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姻缘,但婳婳,这世上不是每对夫妻都像爹爹阿娘那样的,或者说爹爹阿娘那样的才是极少数。至于太子……”
明娓抿抿唇,有些事本不想与妹妹说,但见妹妹已经被狐狸精太子迷得七荤八素的,干脆说了:“太子他就不是能与你谈情说爱的人!”
“这些日我在宫外也没闲着,大宴小宴上逮着机会就打听太子。他这个人,只爱江山不爱美人,在陛下赐婚之前,唯一与他沾上一点关系的女子,是清河崔氏一位三娘子。”
“没有说崔三娘子不好的意思,她的确是位贤名在外的好女子,品行举止无可挑剔,但她的容貌……”
明娓稍作斟酌,道:“长安贵女们私下唤她崔无盐。”
明婳怔了怔,这些事都是她在宫里浑然不知的。
“太子哥哥……喜欢那样的?”
“也不是说喜欢那样的,男人都好色,只要不眼瞎,美丑还是能辨的。只太子这人,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风月美色这回事,他娶妻便是娶妻,这妻美丑高矮都无所谓,只要能做好这个妻,谢明婳、崔明婳、周明婳都无所谓……”
明娓竹筒倒豆子,明婳却纳闷地蹙起眉。
太子脑子里真的没有风月美色这回事吗?
明明前两日,他都这样那样对她了……
瞧着,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吧?
“……婳婳,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
“啊?在听在听。”
明婳面色一凛,乖乖直起腰杆。
明娓:“……”
得嘞,又白说。
有时她觉得,或许双生子的性格容易走两个极端。
妹妹养的天真无邪,对外界大都抱着最纯粹的善意,遇事总爱先反省自身过错。
而她呢,对外界大都抱着审视的敌意,遇事冲动自负,极少自省。
用爹娘的话来说,一个傻子,一个犟种。
或许因着有这样两个妹妹,倒将兄长谢明霁磨出个包容耐心、稳重低调的脾气。
“你若闲来无事,就和从前在家里一样,看看话本作作画,听说宫里教坊司的女乐不错,你也可请她们过来给你跳跳舞唱唱曲儿,这世间快活的事那么多,何必将喜怒哀乐全系于一个男人。”
明娓说着,忽又从腰带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明婳好奇:“这是什么?”
“阿娘给你调的避子丸,原本你出嫁时就该给你,但大婚那日太多事,一下给忘了。回门那次,你和太子没成,我又给忘了……”
明娓惭愧挠了挠鼻尖:“好在这回想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他们俩这么快就成了。
“阿娘说了,你年岁还小,怀胎凶险,她无法在你身边陪着,便特地给你配了这药。里头共有三十颗,吃一颗可管一月不孕。她叫你视情况用,起码得满了十七再有孕,知道么?”
明婳点点头:“知道了。”
听阿娘的话,总是没错的。
何况她自己觉着自己还小呢,哪能这么快就多出个小娃娃。
不过,她和太子哥哥的小娃娃……
一定会很漂亮吧,就像小时候的太子哥哥一样。
“对了,这避子丸你偷偷吃,谁也不许告诉,若叫皇家知道你吃避子丸……”明娓抿唇,“唔,反正不好。”
明婳稍一琢磨,便明白其中利害:“我知道的,我谁也不说,采月采雁也不告诉。”
明娓这才放心,只想到妹妹嫁的这个郎君,仍觉得心气不顺,揪着她的耳朵,恶声恶气警告:“反正你不许再为男人受委屈了!能过就过,过不了大不了和离归家,总不能叫你一辈子受这窝囊气!”
“诶,疼疼疼。”明婳揉着耳朵:“姐姐气糊涂了,哪有太子妃和离的。”
明娓眼珠一转,凑近低低道:“本该等我和哥哥回北庭再告诉你的,但……早说晚说都一样。阿娘说了,若实在到了万不得已,铁了心不想和他过了,你就去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会给你想辙,帮你和离的。”
想到那位白玉观音般清冷,却又对她赏赐连连的皇后婆母,明婳惊愕:“皇后娘娘会帮我和离?”
“会的。”明娓很坚定:“阿娘说了,皇后娘娘是至情之人,深知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再加之阿娘曾于她有恩,她会帮你的。”
明婳不知姐姐哪来的这般笃定,但她一向像相信阿娘一样相信姐姐。
“嗯,我知道了!”
明婳点头,稍缓,又道:“不过我觉着,太子哥哥并非全然无情,他是喜欢我的……”
明娓:“………”
她呲着牙,一把揪住明婳的后衣领:“走!”
“啊?去哪?”
“给我把《氓》抄一百遍,抄不完以后别叫我姐姐!”
她就不信,这恋爱脑还治不了了!
-
紫霄殿,西殿明间。
青花梅枝花觚里斜插着一支粉荷,与庄严古朴的装潢似有些格格不入。
也正是因着突兀,谢明霁好奇问了句:“殿下喜欢荷花?”
裴琏顺着瞧过去。
自太液池摘下,已过去两日,未曾想这花竟还开着。
那日回到紫霄殿,福庆抱着一怀的莲花请示如何安排。
他向来不喜花花草草,本打算让福庆处理掉。
话到嘴边,忽又想起那小姑娘趴在船头,一边摘花一边念念有词:“太子哥哥,你的紫霄殿太冷清了,什么摆件都没有,这些花你拿回去,各处插一些,每日瞧着心情都好些呢。”
她摘了许多花,一半留给瑶光殿,一半分给他的紫霄殿。
视线在福庆怀中那堆花停留两息,他道:“你看着摆便是。”
福庆便看着摆了。
于是这两日的紫霄殿,随处可见荷花清影。
谢明霁以为太子喜欢荷花,太子不疾不徐收回视线,淡淡道:“孤不喜花草。”
谢明霁:“……?”
裴琏:“摘多了,随便摆摆。”
谢明霁讪讪:“原来如此。”
俩人对座下棋,聊了会儿家常,又聊起北庭军政,直说到无话可聊。
谢明霁边硬着头皮输棋,边暗暗腹诽,娓娓和婳婳到底在聊什么聊这么久,太阳都要落山了,他已输了一下午,再输下去都要对下棋有阴影了……
终于,殿外传来内侍禀告:“谢大娘子从瑶光殿出来了。”
谢明霁长舒一口气,撂下棋子,朝裴琏道:“时辰也不早了,既然妹妹们那边散了,那臣也不再叨扰殿下,先告辞了。”
裴琏瞥了眼那一塌糊涂的棋局,微笑:“好。”
他起身,抬手送客:“孤送兄长。”
谢明霁没拒绝,与裴琏一道往外。
稍作斟酌,他问:“听说殿下给婳婳寻了个教习嬷嬷?”
裴琏颔首:“是,尚宫局的刘教习,宫里的老人了。”
谢明霁默了两息,叹道:“臣也不怕与殿下说句实话,家里原是想着让两位妹妹下嫁,或是招个赘婿,便是怕她们嫁去他府,规矩不周,被人磋磨。陛下恩典赐下时,全家深感惶恐,唯恐家中女儿性情顽劣,不堪相配。”
裴琏不语,指尖摩挲着,静静听。
“为了不负皇恩,双亲已抓紧教导妹妹礼数规矩,但婚期逼近,难免有些缺漏。”
谢明霁停步,看向裴琏:“琏弟,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我便托大再如儿时这般唤你一声。我妹妹她,偶尔有些孩子脾气,但本性不坏的,若她有不足之处,还请你多担待一二。她这人是个实心眼,你对她好一分,她便对你好三分……”
谢明霁恨不得将自家妹妹的好处都与太子说一遍,却也知言多必失。
于是吸了口气,抬袖对太子深深一挹:“还请殿下对她多些耐心,我们全家感激不尽。”
“兄长这说的什么话。”
裴琏扶起谢明霁:“她是孤的正妻,孤自当敬之护之。”
谢明霁直身:“有殿下这句话,臣也放心了。”
不多时,抬着明娓的软轿停在紫霄殿外。
谢明霁拱手与裴琏告辞。
裴琏静立阶前,含笑目送。
直到谢家兄妹俩走远,面上笑意渐渐敛起。
身侧的福庆察言观色,上前道:“殿下,快到晚膳时辰了。”
裴琏轻轻“嗯”了声。
福庆一时也摸不准,这嗯是什么意思。
但想到昨夜殿下是在紫霄殿用膳歇息,估计今夜也是一样?
唉,可惜了千娇百媚的太子妃,偏嫁了个木头郎君。
正惋惜着,一双云纹赤舄从眼帘晃过:“去瑶光殿传话,孤晚些过去。”
福庆惯性颔首,“是。”
咦,瑶光殿?
“奴才这便去!”
第023章 【23】
【23】
是夜, 月明星稀,偶尔传来几声蝉鸣。
裴琏步入瑶光殿时,明婳仍坐在书案前抄诗。
午后被姐姐押着抄了十遍《氓》, 她两只腕子都酸了, 一番讨价还价, 姐姐答应一百遍的《氓》改成二十遍,另加二十遍《白头吟》。
全部抄好后送去肃王府,姐姐下次再进宫, 便给她带西市成记的糖饼子和新出的话本。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明婳一只手托着雪腮, 一只手握笔, 写一句, 嘴里还跟着念一句。
歪歪斜斜,俨然是课堂上夫子最不喜的学生模样。
裴琏一进来, 便瞧见这一幕。
“咳。”采雁试图提醒。
明婳依旧垂着眼, 懒懒散散地念,“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采雁:“咳咳!”
明婳:“今日斗酒会, 明日沟水头……”
采雁:“咳咳咳!”
明婳终于抬起头:“采雁,你着风寒了么?”
采雁朝她挤眼睛, 明婳微怔, 偏头一看, 便见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旁, 赫然站着一道修长清雅的玉色身影。
“殿下?”她忙不迭撂下笔, 站起身:“你何时来的?”
一个时辰前, 紫霄殿派人传话,说是夜里太子会来。
明婳原以为他要来用晚膳, 等了又等,也没见他来,心里还惦念着姐姐布置的抄写任务,干脆不再等,自己用膳了。
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这个时候来了。
“刚来。”
裴琏淡淡答了句,走上前:“在做什么?”
明婳看着桌上堆叠的纸张,讪讪道:“就随便……练练字。”
她都为人新妇了,总不好说是被姐姐摁着罚抄,那多丢人。
裴琏本是随口一问,见她这般局促,反倒往桌上堆叠的纸张扫了眼。
“卓文君的《白头吟》?”
“唔,是……”
明婳点头,见他凝目看着,还当他要问为何要抄这首诗。
正在心里斟酌着说辞,却听他道:“你这字,形散神也散,的确得多练练。”
明婳:“……?”
裴琏回望她:“怎么,孤说的不对?”
明婳揪了揪衣摆,小声咕哝:“我用心写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
“所以你现下没用心?”
裴琏眉心轻折,不解:“既是练字,若不用心,练来作甚?”
明婳一怔,想要反驳,可对着男人一本正经的脸,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但她不喜欢他那种看笨蛋的眼神,就好像她一无是处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