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道:“奴婢不会哭的。”
像他们这些人,可流汗、可流血,却不能流泪。
明婳却觉得同为暗卫,天玑比天璇更有些人情味——
哦不对,天璇也是有人情味的,不然也不会主动留在幽都县看顾秀娘母女。
只天璇不会为明婳心软,天玑却在日渐相处中,对明婳有了几分真心。
“我都忘了问你。”明婳看向天玑:“殿下可会为此事责罚你?”
天玑目光闪了闪,抿唇不语。
明婳见状,也明白了:“回头我与他说说。”
天玑忙道:“夫人不必为奴婢求情,便是责罚那也是奴婢该得的。”
明婳还想再说,天玑态度坚决:“奴婢知晓夫人心善,只您不必担心,顶多受些皮肉之苦,并无性命之忧。”
也许他们这些暗卫自有内部的一套规矩,明婳不了解,也不好干涉太多,只叹了口气:“那好吧。”
再看天玑,她道:“我今日买了两个新奴隶,之后他们会一直跟着我。至于你……殿下若是暂时没有其他差事给你,你便帮我调/教他们吧。”
话说到这份上,天玑还有什么不明白。
太子妃还会用她,却不会再近身伺候了。
待回到长安,这份短暂的主仆情谊也算是彻底断了。
也好,也好。
天玑告诫自己莫要再贪心,与明婳叉手行了个礼,语气郑重而真切:“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尽全力将那二人调/教好。”
此生她无福效忠太子妃,却能回赠太子妃两颗忠心,也算全了这半年的主仆情。
许是不再纠结于情爱之事,又泡了个热水澡,这夜明婳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一觉自然醒,已是辰时。
想到昨日出门时,裴琏特地交代的那句“醒了过来”,明婳心底还有些纳闷。
要她过去作甚?
她又不是大夫,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难道她过去看他一眼,他就能活蹦乱跳,百病全消?
搞不懂。
不过也只剩六日了,看在他重伤的份上,姑且再忍忍。
怀揣着这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明婳梳洗过后,便去了裴琏的房间。
守在两侧的暗卫见着明婳,躬身行礼:“拜见夫人。”
明婳问:“殿下可起了?”
暗卫道:“戴御医正在给主子换药。”
明婳嗯了声,甫一推门入内,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苦涩药味,以及淡淡的血腥气。
待看到绢纱屏风后朦朦胧胧的身影,她脚步一时有些踌躇。
忽的,里头传来男人沉金冷玉般的嗓音:“站在外头作甚,过来。”
明婳没立刻进去,只咬了咬唇,问:“已经包扎好了吗?”
她不想见血。
小时候她见过父亲受伤的胳膊,血肉淋漓的,吓得她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屏风后窸窸窣窣了一阵,传来戴太医的声音:“已经包扎好了。”
明婳这才放心入内,却见晨间清透的光线里,榻间的年轻男人赤着上身,一道绷带从右肩斜缠到左肋之下,半边胸膛完全被包扎着,其余赤着的皮肤倒是没见到伤口。
不过这还是明婳第一次在白日帘子敞开时,如此清晰地看到男人的躯体。
也不知是绷带缠绕的缘故,还是帐中光线的明暗交错,这个角度看去,那年轻结实的身躯,仿若金石玉雕,块块肌肉垒块分明,窄劲腰身线条分明,愈显凌厉。
明婳瞥了两眼,忽的有些面热,赶紧挪开。
匆匆与裴琏行了个礼,她便与戴太医问起恢复情况。
“目前还好,并未出现化脓的症状。”戴太医道:“也幸好现下是二月,天气不热,若是六七月,那当真是更棘手了。”
又聊了两句,药童也端上汤药:“殿下,药晾好了。”
裴琏刚想接过,见明婳除了刚来时往他身上瞥了两眼,之后就一直在与戴太医说话。
明显是在有意避着他。
难道是瞧见他赤着身子,不好意思?
思及此处,裴琏拿过外衫披上,又让药童将药搁下,对戴太医道:“你们退下。”
戴太医会意,颔首道:“是。”
他转身收拾着药箱,明婳不期然瞧见那一团换下来的带血绷带,眼皮微微一跳。
待到戴太医和药童离开,明婳干巴巴站在一旁,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正想着不然也和他告退吧,反正她已经来探望过了,便听床边的男人道:“还杵在那作甚,把药端来。”
明婳一怔,不解看他:“药碗不就在你手边吗?”
“孤受伤了,抬手容易扯到伤口。”
稍顿,裴琏定定看向她:“你来喂孤。”
明婳惊愕:“我…我喂?”
裴琏:“不然?”
明婳不乐意,但又怕他情绪波动,便道:“我笨手笨脚的,也没喂过人,还是去外头叫人来吧。”
她说着便要转身,裴琏语气一沉:“谢明婳,别忘了你是太子妃,照顾孤乃你分内之事。”
明婳脚步一顿。
“过来,别让孤说第二遍。”
“……”
什么人呐这是。
明婳袖中手指攥了攥紧,但想到他胸膛的确绑得严严实实……
罢了,看在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还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对自己那么好的份上,她就站好这最后一班岗,演好这六天的“太子妃”。
明婳默默地走到床边。
纤腰轻弯,她端起那碗黑漆漆看起来就很苦的药,递到男人嘴边:“喏。”
裴琏眉心轻折:“有你这么喂药的?”
他虽没有其他女人,却也见过旁人家妻子照顾丈夫,细致入微,哪有这样直接怼到嘴边的。
明婳:“……?”
须臾,她悟了,柔了语气:“殿下请喝药。”
裴琏:“……”
“你寻个勺。”他提醒道。
“一口一口喂吗?”明婳惊讶,而后蹙眉:“那岂不是要喝很久。”
裴琏乜她:“你很忙?”
“那倒不是。”明婳道:“只是这药这么苦,一口一口喝多煎熬啊,还不如捏着鼻子一口闷了。”
说着,她视线落向裴琏高挺的鼻梁:“我替你捏鼻子,你闷了?”
裴琏:“……”
他的确也不喜那种磨磨蹭蹭的喝药法,只是见她这副着急离开的敷衍神态,还是板着脸,道:“你坐下,一口一口喂。”
明婳不解地看他一眼,无奈:“好吧。”
反正苦的也不是她。
不多时,她便寻来一枚瓷勺,坐在床边,舀一口,送一口。
裴琏看着她送到嘴边的药,张嘴慢慢喝了。
苦。
但好似没有昨日那般苦了。
一口喝罢,他道:“你往药里加了糖?”
明婳:“啊?没啊。”
裴琏:“没昨日的苦。”
明婳低头闻了闻,浓郁的药味扑鼻,光闻着这味道,脸都要苦皱了。
但见到裴琏一脸平静说不苦的模样,她思忖道:“或许是今日熬的没那么浓了,既然不苦,那就继续喝吧。”
裴琏:“嗯。”
明婳便又舀了一勺,送他嘴边。
春和景明,艳阳高照,明亮充沛的春光透过雕花窗棂,盈满室内。
裴琏看着榻边的小妻子,她今日装扮的十分素雅家常,上着一条团花纹嫩黄衫子,下着折枝花纹绿裙,披着件素罗帔子,乍一看好似那和煦春光里迎风摇曳的小小迎春花,很是娇俏可人。
只她今日这发髻,并非妇人髻,如瀑乌发单单以一根玉簪随意挽起,仿若云英未嫁的闺阁娘子。
明婳一开始还没觉着有什么,只想着赶紧喂完赶紧走,但喂着喂着,察觉到男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脸庞。
那视线无法忽视,幽深又锐利,叫明婳双颊发烫,浑身也变得不自在。
这般看她作甚?
难道她脸上长了花不成?
有心想问,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算了算了,就当没看见,赶紧把药喂了吧。
当最后一勺药喂完,明婳如释重负,仰起脸笑道:“药喝完了。”
裴琏轻轻嗯了声,又道:“倒杯清茶来。”
明婳一噎,倒也没说什么,很快倒了杯茶,送到他嘴边。
她就站在他身旁,看着床上的男人就着她的手,不紧不慢地喝了半盏茶。
她好似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他,明亮光线里,男人纤长的睫毛浓密漆黑,根根分明,那鼻梁也又直又挺……
怪不得都说“裴氏出美人”,就冲着这张脸,和他做了这大半年的夫妻,也不算特别亏。
若是日后和离回了北庭,怕是再难寻到这样容色的儿郎了……
唔,有点可惜。
不过男人嘛,吹了灯都差不多?
大不了寻个身材好的,再戴上银色面具,不就和他之前装的那些个玉郎、楚狂和花魁一个样?
胡思乱想间,身侧陡然响起一道冷声:“你是在喂茶,还是在浇花?”
明婳回神,低头一看,傻了眼。
本来抵在男人唇边的茶杯竟抵到了他的脸上,清水正往他下巴淌。
“对、对不住!”
明婳忙不迭搁下茶盏,取出帕子给他擦脸:“我…我不是故意的。”
裴琏本来还有些气闷,见她这般慌张模样,一时也没了脾气。
“算了。”他道:“下回专心点。”
明婳擦拭的动作顿住,一双清凌凌的乌眸也睁圆了:“还有下回啊?”
“怎么?”
裴琏蹙眉:“孤身受重伤,你为人妻,喂个汤药也不乐意?”
若放在之前,明婳自然是乐意的。
可现下她都要与他和离了,哪还管他那么多。
不过这话她也在心里嘟哝,面上还是道:“乐意乐意,只要殿下尽快把伤养好,喂个汤药而已,不算难事。”
这前后陡然变化的态度,叫裴琏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两眼,见她又将茶杯递到唇边,姝丽眉眼间一片平和:“殿下请喝水。”
裴琏抿抿唇,也没多说,配合地将剩下半杯水饮尽。
喂过水,明婳站在桌子边,隔着一段距离道:“药喝了,水也喝了,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
未等裴琏开口,门外传来暗卫禀告:“主子,郑统领有事求见。”
话音落下,明婳先开了口:“殿下这会儿正有空呢,郑统领进来吧!”
又朝裴琏福了福身子:“郑统领定是有正事与殿下商量,我就不打扰你们,先行告退了。”
说罢,似是见男人面色不虞,明婳补了句:“殿下千万别动怒,太医说了你得静心休养。你先忙呢,我晚些再来看你,给你喂药。”
她说这话时,眉眼温柔,语气轻缓,十足十的贴心模样。
临走前,还朝裴琏弯眸笑了下。
裴琏心底那一丝古怪,也被这抹莞尔浅笑给拂去。
许是他想多了。
她应当只是识大体,不想打扰他与郑禹商谈正事罢了。
第068章 【68】
【68】
当日傍晚, 明婳按照约定,来给裴琏喂汤药。
她只喂药,不说话。
未曾想裴琏竟主动开了口, 问起她对天玑的安排。
明婳便将她的想法说了, 末了, 还是补了句:“作为你的暗卫,她当时的反应并无过错,你小惩便是, 不必重责。”
裴琏见她替天玑说好话,倒也不意外。
她一向便是个心软之人。
裴琏:“既你这般说了, 那便小惩为诫。”
明婳笑了笑:“多谢殿下。”
裴琏看着她的笑靥, 眸光轻动。
明婳察觉到, 疑惑抬眼:“殿下这般看我作甚?”
裴琏:“没什么。”
只是她这笑,好似……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一碗汤药喂完, 外头的天色也暗下, 明婳起身便要告退。
裴琏看着她:“今日也急着回去沐浴歇息?”
明婳愣了下,道:“这个倒不急……”
没等裴琏再说,便听她一脸认真道:“不过我昨日新买的那两个奴隶官话特别差, 我打算回去教教他们,免得之后要他们做事, 连吩咐都听不明白, 那岂不是白买了。”
“殿下还有别的吩咐么, 若没有, 我就先去教他们了。”
“……”
裴琏没来由有些气闷, 但见她一门心思扑在外头, 终是淡淡道:“退下罢。”
话音方落,又和昨夜一样, 那道烟粉色身影宛若一只小蝴蝶,翩跹飞走了。
内室重归静谧,空空荡荡,唯余烛火摇曳。
裴琏垂了垂眼,看向绷带牢牢缠着的胸口。
良久,他才拿过一侧的文书,继续翻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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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明婳除了每日早晚都会去给裴琏喂药,其余时间都待在她的房间,或是带上暗卫和新买的两个奴隶出门闲逛,再不像往常那般一有空就黏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