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进忠,你说他这是真放下了,还是在自欺欺人呢?”永熙帝轻敲长案,问着身旁的太监总管。
刘进忠也不敢背后妄议太子,讪讪笑道:“奴才一个无根之人,哪知这些男女风月之事。”
话落,便见永熙帝飞来的一个冷眼,刘进忠呛了下,忙道:“不过奴才听说,太子疲于案牍时,常常对着书房里一副墨荷图出神。”
“墨荷图?”
“是,据说是太子妃送的。”
“……啧。”
永熙帝道:“没出息。”
从前他想皇后了,想尽办法都要将人弄到面前。怎的到了长子这,那谢家小女明明就在东宫,他宁愿对着一副画发呆,都不亲自见一面?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该放下身段时不放下身段。”
这要不是他的亲儿子,他都要抚掌啐一句,活该新妇不要他。
可那终究是他的亲儿子,这婚事又是他一手撮合的,若真的这般无疾而终,他下辈子都要在皇后面前抬不起头了。
沉吟良久,永熙帝朝刘进忠招了下手:“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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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的空气里已经有了夏日的热意。
明婳与肃王妃在皇后宫里用过一顿午膳后,便与皇后磕了三个头,告别。
皇后亲自扶着明婳起身,眼底似有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拍了拍明婳的手背,扯出一抹浅笑:“好孩子,往后好好的。”
明婳对皇后也有满腹不舍,红着眼眶,重重点头,又道:“娘娘也多加保重。”
与皇后告别后,明婳与肃王妃到了慈宁宫,却并未进去,只远远地磕了三个头。
许太后年纪大了,又最是重视裴琏,若是叫她知道孙子孙媳成婚一载便要和离,定然愁到睡不着。
磕过头,明婳便与肃王妃坐上出宫的马车。
她此行说是要去骊山行宫养病,实则马车待会儿出宫停在肃王府,便有宫人替代明婳坐上马车前往骊山,而明婳留在肃王府中,待到一月之后,便随肃王妃一同回北庭——
为何要一月之后,因着肃王妃好不容易才来趟长安,自要走亲访友,多住些时日,方才不会惹人猜疑。
就在马车摇摇晃晃即将驶出宫门时,身后响起追赶声。
“慢些,且慢些!”
马车里的明婳和肃王妃皆是一怔。
母女俩对视一眼,莫不是临了出了变故?
待马车停下,来人却并非明婳以为的那人,而是小公主裴瑶。
“嫂嫂,你怎么突然病了?”
隔着一层轻纱,明婳看到小公主满是担忧与关切的稚嫩脸庞:“你到了骊山一定要好好养病,下个月我去行宫探望你,再给你带很多很多好吃的。”
多好的小姑子啊。
明婳心头一软,鼻音也有些重:“好,我会好好养病的。”
裴瑶其实很想再看嫂嫂一眼,但母后说嫂嫂的病会传染,不能接近。
其实若非皇兄身边的小太监和她说这事,她都不知道嫂嫂今日便要离宫了!
父皇母后可真过分,嫂嫂出宫养病这样大的事,他们也瞒着她,还拿她当无知小儿来看。
“嫂嫂,这个给你。”
裴瑶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明婳:“这是莲子糖,你带着路上吃。”
明婳弯眸接过:“多谢你,阿瑶妹妹。”
“嘿嘿,你与我客气什么。”
裴瑶笑道,忽的想到什么,扒在车窗悄悄道:“嫂嫂别生皇兄的气,他不是不想来送你,但他近日好似特别忙。我去东宫寻他时,他一个人待在紫霄殿,门窗紧闭,谁也不见呢。”
明婳眼睫垂了垂:“他一直都忙,我知道的。”
或许没她在旁打扰,他更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公务。
与小公主依依不舍告别一番,车帘重新放下,马车继续朝前。
肃王妃觑着明婳恬静的侧颜:“你可还好?”
“好啊,为何不好。”
明婳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是满满当当一盒莲子糖,她拿了一枚递给肃王妃:“阿娘吃。”
肃王妃摇头:“我不吃,你吃吧。”
明婳便送进了嘴里。
糖是甜的,却也不知是莲子心没处理干净,还是什么缘故,待外层包裹的糖衣融化,甜味淡去,有淡淡苦味在舌根弥漫开来。
好苦,苦到心里都莫名酸涩涩的。
马车驶出宫墙之际,明婳鬼使神差想到四岁那年,她与裴琏一道坐车离宫的场景。
那时他掀帘回望宫墙,她也探头去看。
细白手指在车帘迟疑许久,明婳终是掀开,朝身后巍峨的宫墙看去。
瓦蓝天空之下,明黄底镶红边的旌旗飘扬,那城墙凹凸之间似有一抹颀长的朱色身影,一晃而过。
明婳愕然,定睛再看,却是空空荡荡,只剩龙纹旗帜迎风曳动。
方才,是她的错觉?
“婳婳,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
明婳盯着那空荡荡的凹处,眨了下眼,大抵是她眼花了吧。
车帘放下,她重新坐正,又往嘴里塞了颗莲子糖。
高处不胜寒,那巍峨雄伟的阙搂之上,一袭朱色团花纹长袍的年轻男人负手而立,极目远眺。
眼见宽敞宫道间,那一连串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高大宫门之后,男人清冷的面庞总算有了一丝异 色。
跟在身侧的福庆揣着拂尘,小心翼翼觑着太子的脸色,没忍住开了口:“殿下真的不送送?”
明明是记挂的,难道是担心被传染?
可小公主方才都去送了。
福庆不理解。
裴琏并未出声,只盯着那紧闭着的宫门,如墨狭眸渐暗。
她方才为何掀帘。
可是也想到幼时,与他一同回望宫阙。
“阿琏哥哥,你别难过,以后婳婳陪着你!”
“喏,请你吃糖。”
“吃了糖,以后我就是你的好朋友啦。”
……
原来这些琐碎小事,他也从未忘过。
-
在皇后的安排下,明婳的金蝉脱壳十分顺利。
当那载着“太子妃”的马车离开肃王府,明婳由肃王妃牵回后院时,还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便出来了。
从此,她不再是东宫太子妃,不再是裴子玉的妻,甚至也不再是谢明婳。
明婳坐在榻边,失魂落魄地呆了许久。
还是肃王妃给她递了杯茶水:“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明婳回过神,道:“阿娘,我好像在做梦一般。”
肃王妃勉强牵出一抹笑,抬手撩过她的额发:“不是做梦,你真的出来了。”
明婳:“嗯……”
肃王妃:“怎么不大高兴?”
明婳眨眨眼:“我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抬起手,捂着胸口,“这里闷闷的,又有些钝钝的。”
肃王妃闻言,心下叹气。
傻孩子,还是伤了心。
“没事的,过阵子适应了就会好的。”
肃王妃将女儿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哄道:“这些时日你就安心待在府中,等月底了,我们就启程回家。你爹爹和阿兄见到你,一定欢喜极了。也不知到时候娓娓从乌孙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那咱们一家团聚,便是更好。”
明婳心底的郁卒也在这轻哄声里渐渐散去,只她仍有一丝迷茫,抬起眼皮,问:“阿娘,那我以后不是谢明婳了,我是谁?”
肃王妃稍怔,而后柔声道:“你想是谁便是谁,只一点——”
她捏了捏女儿的小脸,美眸满是爱意地弯起:“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霎时间,宛若拨云见月,明婳心底那丝彷徨也尽数散去。
她扑入肃王妃怀中,脑袋深埋那馨香温暖的怀中。
有娘在,可真好。
第080章 【80】
【80】
人的适应能力往往比想象中更为强大。
不过七八天, 明婳便适应了躺在王府后院当米虫的日子。
只是躺久了,还是闲不住拿出笔墨纸砚,练字作画。
肃王妃在外走亲访友, 回来之后见着小女儿耐心坐在书桌前描画练字的模样, 还很是诧异。
“从前在家身上跟长了虱子似的, 撑破天也只坐一个时辰,而今竟这般坐得住了?这还是我女儿吗?”
身旁的嬷嬷笑道:“毕竟已是大姑娘了。”
肃王妃闻言恍惚了一阵,再度回神, 不禁感叹:“哎,是, 日子怎就过得这般快呢。”
“行了, 不打扰她, 我们走吧。”
肃王妃带着嬷嬷,默默离去。
明婳站在明窗下, 嘴里叼着两支画笔, 端详着长案之上铺陈的画纸。
她画的是一副《春燕衔泥图》,形似,神不备。
看了又看, 还是拿起,团成一团, 丢向纸篓。
采月哎呀出声, 弯腰去捡:“画得这么好看, 丢了多可惜啊。”
明婳搁下画笔:“不好看, 匠气太重, 一点都不灵。”
采月展开那幅画:“这么好看还不好看?娘子未免对自己太过严苛了。”
“你觉得好看?”
“好看啊!”采月重重点头:“这燕子画得多漂亮, 柳条也婀娜多姿,瞧着便春意明媚。奴婢觉着娘子近日的画, 较之从前已精进许多了呢!”
明婳闻言,又往那团皱巴巴的画纸瞥了几眼,好似的确有进步,但远不到留名画史的水平。
她可是要成为第一个青史留名的女画师的,自然要严以律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个混子。
思及此处,她在铜盆洗净双手:“府上何处有燕子窝?”
采月微怔,想了想:“花园西边的水榭好似有一个?”
“好。”明婳擦干双手,提步就往外走。
圣人云,格物致知。
于是明婳格燕子。
她坐在水榭里,仰头盯着那个燕子窝。
大燕子不在家,七八只毛绒绒的小燕子时不时叽叽喳喳。
听着这清脆鸟鸣,明婳只觉心间也好似有一缕清泉冒出,灵台明澈。
“去寻把梯子来。”明婳蠢蠢欲动。
采月错愕:“娘子,你不会要抓鸟吧?”
明婳道:“我又不是顽童,抓鸟作甚?我只是想看看它们。”
采月:“可是那么高呢。”
明婳:“多找几个人扶梯子不就行了?快去快去。”
采月:“……好吧。”
不多时,采月便寻来长梯,又唤来三个健壮的仆妇一起扶梯子。
饶是如此,看着小娘子爬上那高高的屋檐,仆妇们皆是紧张不已,时刻提醒着:“娘子当心呀。”
“知道了,你们扶稳便是。”
明婳扒在梯子上,望着那一窝毛绒绒的小燕子,眼底也不禁泛起明亮光芒。
这些小家伙儿,未免也太可爱了!
一阵油然喜爱充斥心尖,她忍不住伸出一根小指,去摸小燕子的脑袋。
却不知是小燕子脾气太大,还是把她的小指当成虫子,张嘴便啄。
明婳连忙收手,动作一大,身子也晃了晃。
“娘子小心!”奴婢仆妇们惊呼。
“没事。”
明婳抓稳把手,低头朝她们笑笑:“是鸟儿要啄我的手呢。”
奴婢仆妇们这才长长松口气。
不远处的大槐树上,天玑也暗暗松口气。
方才她差点要飞出去接人了。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太子妃今日怎的想到去扒燕子窝?
天玑不理解,就如她不理解,太子明明在意太子妃,为何还会同意太子妃出宫?
也不知在树上潜伏了多久,水榭之中的小娘子终于从梯子爬下,眉眼间还溢着欢喜光彩,笑语清脆:“我知道该怎么画了,走吧,回去继续画。”
待那一干人乌泱泱走远了,天玑才从槐树飞下,跟上。
是日傍晚,暮色沉沉。
天玑照例回到东宫,汇报今日行程。
说到太子妃爬梯登高,窗边负手而立的年轻男人眉头轻蹙了蹙,却并未多言。
“还有一事……”
天玑抿唇,支吾道:“太子妃派人往靖远侯府送了封信。”
“靖远侯府?”
眼前男人陡然侧过身,语气里的冷冽叫天玑头皮发麻,忙垂下眼:“是,属下看的千真万确,是送给魏府六郎的。”
魏六郎,魏明舟。
裴琏眸色沉涌,袖笼中的长指也不觉拢紧。
出宫不到十日,她便这般迫不及待地寻旁的男人?
且那魏明舟不过一纨绔,有何值得她如此惦记?
天玑觑着太子的脸色,小声道:“主子可有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