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真是奇妙的东西,哪怕夏茯第一次见到男人,也能一眼认出他的身份,并在他脸上遥想出恋人年老的模样。
人至中年,男人风采仍不输当年,岁月风霜进一步加深了他的面部轮廓,为他的英俊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重量,加以保养得当的身材,那幅西装笔挺的样子完全可以登上国外时尚杂志封面。
他信步引向口处走来的妻子,朝她弯下腰来,试图代她保管沉重的行李,嘴角谦和的微笑几乎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而孟涵山显然不吃这套。
她厌恶地抿紧嘴唇,第一时间侧身避开方嘉诚伸出的手臂,接着她用力将手上的行李箱朝远处推远了几分,若不是男人及时后退,滚动的万向轮怕是会毫不留情碾过他的锃亮的皮鞋。
男人尴尬地停在原地。
“你顺利回国我就放心了。我等会儿还有场重要的应酬,让儿子们陪你好了。”
原来所谓的绅士于他不过是浮在水面的清油。他已在人生路上习惯了宠爱,碰了一鼻子灰便失去了大半耐心,收紧拳头用力地甩动手腕,冷着脸将手插回裤兜,丢下一句话就要走人。
夫妻关系肉眼可见的恶劣。
要是方景澄染回了黑发,增大和父亲的相似程度,很难不被男人的情债牵连。
可即便方景澄染成惹人注目的银发又如何呢?
孟涵山只会率先看见一旁的方斯宇,她望着他,像枝头的迎春花遇见了阳光,脸上和煦的笑容“啪”地一下展开花瓣。
女人将墨镜别在衣领上,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她温柔地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儿子,絮絮叨叨询问他的近况:
“斯宇,你怎么来了?这么热的天,机场人又这么多,挤着了怎么办?在家等着我不好么?”任由母爱在温婉的脸上流淌。
直到方斯宇主动出声提醒,说:“嗯,景澄带了女朋友过来,准备一起吃个饭,我想着机会难得,就一起来了。”
孟涵山这才勉为其难转身面对僵硬的二儿子。
她蹙起眉头,以叹息的语气念出他的名字。
“景澄也来了啊。”
像用羽毛弹过落灰的墙角,孟涵山的视线从二儿子脸上粗粗略了过去,表情十分漠然。
如果对方斯宇是归家的热情,那当面对方景澄时,自女人身上涌现的只有长途旅行后疲于应酬的倦怠。
法律上他们是一家人,但站在一起时却因为外貌、因为对话时的语气,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批人——像妈妈的孩子,和像爸爸的孩子,被爱的以及不被爱的。
方景澄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两下,察觉到原来人的手能在几分钟内冷得像冰块,硬得像石头。
因为毫不在意,“我很想你”“我最近在公司实习”“我会做饭了”,无数藏在方景澄心里有关“我”的话语飞快得消失了。
他不该奢想太多的。
总是到自动挂断前一秒才接通的电话已经充分说明了孟涵山的态度。
无论是摄影比赛获奖、被F大录取、染发纹身、参加竞赛得到第一名,又或者在搅黄哥哥恋情后拥抱了一位灰姑娘……他做了那么多事,极力向她展示自己的变化,可无论哪件事都不值得她费心关注。
但她至少因为夏茯是好友的弟子,把她当成一个值得注意的女孩,而不是儿子的花招来看待。在夏茯主动和她打招呼后,愿意牵起一丝的笑容,客气地询问说:
“夏茯是吧?欢迎来我们家玩,鸿霞那个项目申请下来了么?”
他所珍惜的事物中最名贵的那项,总归是得到了一些温度。
在前往别墅的车上,孟涵山有一句没一句和夏茯聊了些自己读书时在F大发生的一些趣事,询问她当年的女生宿舍是否变了样子。
方熙玉已在别墅里等候了一段时间,她嘱咐保姆张罗饭菜,向闷闷不乐的方景澄背后张望,询问道:“你爸呢?”
他嗤笑了一声,回应道:“他说公司有应酬先走了。”
她早就习惯了儿子的临阵脱逃,对此不过漫不经心地一笑带过。
“不在就不在吧。”
“一家之主就是这样,总有大事要忙,但好歹陪小茯接到人了,也算是尽到了父亲的心,今晚我们女人家的在一起也更自在。”
对方景澄来说这次的晚宴只能用糟糕一词形容。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因为父亲不在,奶奶便伸手总览全局。
灯光亮起,演员入席,方熙玉露出了笑容。
瓷盘铺上绒布,刀叉碰撞其上发出清脆的细响,而她的话语就溪水在声音的间隙间流动穿梭,笑眯眯地询问孟涵山的项目进展,夸赞方景澄实习期间取得的成果,说夏茯这位聪慧的女孩如何引导他一点点走上接管公司正路。
满桌佳肴,却食之无味,孟涵山的脸一点点冷了起来,她沉默地望着夏茯,费解于她为何专心帮助一个在她看来毫无指望的废品。
“我最爱的那道甜点还在准备中。要不要先听点音乐放松一下,这是我最爱的摇摆舞。”
方熙玉如是建议。
在磁针搭上唱片,播音器奏响浪漫悠长的曲调后,孟涵山约自己的学妹去露台欣赏风景,问她有没有在公司发展的意愿,未来的规划又是如何,
“我想专注事业,成为和你一样优秀的人。”
孟涵山倚在窗边,在繁星闪烁、爬山虎叶片随风摇晃的夜晚中舒展身体,听年轻的女孩诉说稚嫩的梦想,和曾经的自己何曾相似,感到指尖近乎嵌进粗糙的石台缝隙。
“不,你不会走上我的老路。”
她讨厌这个地方。
同样的夏夜,同样的地点,英俊的青年也曾搂住她的腰部,和她在露台接吻,许诺这所气派的洋房将是二人未来的爱巢,他们会像故事中主角般永远幸福。
而她信以为真,抚摸着黑棕色的扶手,在螺旋状的阶梯上前行,听着木板在高跟鞋下“哒哒”作响,感觉自己正踏着无数人的艳羡不断上升,只要伸手就能戳破阶级间的薄膜。
可最后破裂的却是她有关爱情的幻梦。
得知另一人存在的瞬间,相爱的一幕幕在眼前略过,在夜风中纷乱,像被她撕碎抛入雨幕的相片,一点点沉进污浊的泥水,被憎恨浸湿得漆黑。
她好恨。
她恨懦弱无能的丈夫、恨表里不一的婆婆,可兜兜转转,最恨的永远是天真的自己。为什么要陷入愚蠢的爱情?
她爱过他,为了他放弃深造机会,为他抛弃颜面,一而再二三伤害自己的身体,方景澄的存在就正是辱的证明,时时刻刻提醒她当初怎么为了完成妻子的义务,像生育机器一样接受各种治疗,只为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不能再错下去了。
从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起,她就是旁人艳羡的存在,应该有和睦的家庭、幸福的婚姻、成功的事业,而不是草草离婚一败涂地沦为笑柄。
她必须赢下去。
既然他们彻底的利用了自己,叫她沦为方嘉诚的踏板,凭什么她不能反抗?把流淌着她的血液,和她一样优秀一样自律的方斯宇推上那个位置,让真正有能力的人拥有一切,所有人都要知道蓝星集团是因为她的加入才继续延续的。
这是这孩子应得的,也是他们欠她的。
她关注的只有这个结果,除此之外她其实并不在乎那女孩实际说了什么,又真的在乎什么。
孟涵山冷笑一声,打断了夏茯的话语:
“我不知道那孩子又在打什么小算盘,或者方熙玉跟你暗示了什么?”
“但你是鸿霞的爱徒,所以我还是提前告诉你。不要趟这趟浑水,不要做什么总裁夫人的白日梦,斯宇才是适合那个位置的人。”
她没法原谅自己,自然不会喜欢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夏茯,她压根没法忍受她和方景澄站在一起的画面。
回来之后夏茯脸色不好看。她娟秀的小脸僵住了,年轻、光洁,好比一张石膏做成的面具,沐浴在恋人的关切目光中,却半天说不上话来。
方熙玉毫不意外、嗤之以鼻。
孟涵山做媳妇时再恨自己又怎么样?待在方家,她还不是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母亲?
她摇晃着杯子里的红酒,看它在月光下血一样殷红、血一样粘稠,又血一样苦涩。
这个家一直不需要男人。
因为逃跑的丈夫、无话可说的哥哥、说不出话的弟弟,夜晚总是安静又祥和,只有留下来的女人不甘地撕扯。
方熙玉低头呷了一口美酒,在微醺中,仿佛又回到了她还是半大姑娘时的夜晚,爱情在丈夫离去的时候死去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剩下的只有叫人无法放手的权力。
于是她抬手,和璀璨的水晶吊灯遥遥举杯相庆——
敬今夜,敬未来,敬无数个夜晚。
第90章
季晓薇晚间对镜子护肤的时候偶尔会外点热门视频听个响声。
“别以为你能成为总裁太太, 给你五百万快点离开我的儿子!”
这话若是出现在电视剧吐槽里,夏茯会觉得忍俊不禁,若是出现在周围风言风语中, 她会不屑一顾,认为那是出于嫉妒的诽谤, 但要是从一位受过高等教育、令人崇拜的事业女强人嘴里吐出, 她就没那么好受了。
最开始是寒冷,好像一盆冰水狠狠地泼上脸蛋, 冻得人头皮发麻、牙齿打架,夏茯下意识想要避开这种锋芒, 然后等孟涵山转身离开, 留她缓神之时, 她就觉得热了,火辣辣的热度便从脖子一路爬了上来。
恋人的妈妈,她的学姐就是这么看她的?因为她穷了一些,所以一切举动都被打上了别有用心的标签?
这太过分了, 她应该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 狠狠地反驳这种奚落,维护自己的自尊。
但偏偏是孟涵山……她有资格在孟涵山面前提自尊么?
她真心实意地憧憬她,甚至是深深羡慕。
原生家庭正常、能力出众,可以势均力敌去爱,凭借个人实力在社会厮杀出一条血路, 孟涵山是她无数次想象过的未来。出身可以靠身处异国他乡凭借一张嘴巴重新书写,实力也可以慢慢积攒。
可当她无处可去,因为方景澄的钱和地位伸出手掌的时候, 她就走错了路。渺小的可能化为虚无,甚至会在见面时一针见血指出她的懦弱。
没什么被偶像彻彻底底鄙视了一番更糟的事了, 从没有这么丢脸过。
夏茯随手抹了一把发烫的脸颊,觉得自己最好快点回到客厅,找到洗手间,将水泼在脸上好好冷静一下,不然她或许真的会因为羞耻心不小心掉出眼泪。
忍耐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在远远望见方景澄的脸时,委屈感会在心上人面前猛得放大数倍——
真是没道理,她真的有这么差么?那喜欢她的他脑子一定有问题。
就因为孟涵山是她理想的样子,她说的话就一定是对的么?
如果承认她只是借了方景澄的东风走到现在,那她为竞赛通宵编写的代码、反复朗诵的讲稿、满是笔记的论文,那些辛勤努力,亦或者在夜灯下望着他面庞真实的心跳又算什么?
她在最不适合谈恋爱的时候喜欢他,也付出了自己有的东西,那些小小的片段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样闪烁,绝对不应该被人这么诽谤。
可坏就坏在现在让自己想反驳孟涵山的理由是方景澄,让她没法直接跟孟涵山回嘴的也是这男人。
孟涵山说错了她就当她在演偶像剧!忘掉就忘掉!要是她直接出声反驳,发展到现场和他妈妈吵起来,方景澄要怎么办呢?
夏茯重新坐定,正当她左右为难不知从何说起的时候,坐在对面的方熙玉倒是很乐意看到婆媳不和的画面,她放下酒杯,有意卖夏茯人情,笑盈盈关切道:
“哎呀,小茯是不能喝酒吗?都怪我,光想让你尝尝我的珍藏,瞧瞧吹过风后这脸红的。”
看来糟糕的脸色还是出卖了她的心情。
但眼下这话题倒是个合适的台阶,马上她就能借着身体不适离开这地方了。
“是我贪杯了,但的确有点头晕,时间也不早了……”
夏茯一边说着一边去看方景澄,希望他能够读懂自己的暗示。
可方景澄没有立刻回应,他低头凝视恋人仍有水光闪烁的眼睛,在抚摸她眼角的过程里,自接机后一直萦绕在他身上的低沉气场一点点消失了。
青年搭在桌上的手掌缓缓握起,当他再度出声时,一向轻快的声音竟然少见带上了几分怒气,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妈,你跟夏茯说了什么?”
这不像小儿子的作风。他一直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是用些无关的小事来撒娇。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就连生气都像他的父亲,一旦生活不顺就会变化嘴脸。
孟涵山抬起眼睛,淡淡道:
“一些未来的职业规划,比如现在的岗位不一定特别适合她。哪怕是实习,工作也不是儿戏,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既然是你的女朋友,后面调到同一个部门不是更好培养感情么?”
此话一出,连方斯宇的眉毛也皱了起来,作为总监他想自己应该站出来为员工说几句公道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