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自己委曲求全、或者兢兢业业想要赢得的样子可真傻,她竟然会为了这种扭曲的家庭折磨自己和孩子。
涵山终于抬起头来,对方“同仇敌忾”的样子只让她觉得可笑。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嘲弄的苦笑:“这个家还有什么维系的必要么?我看了斯宇的遗书,他会觉得累,会痛苦到想死就是因为有这种爸爸妈妈……”
他太傻了,悲伤到了极点却不会伤害他人,不哭不闹,只拿自己下手。
“我让你进来只是想口头通知你,现在我说完了,出去吧,我不想看到你。”
她愿意放方熙玉进来,不过是因为斯宇即将转移医院,在离开S市之前,她要按照孩子遗书期望的那样,跟一切做个了断。至于离婚的钱,也不是方熙玉嘴里简单的一半划分——
各种证据确凿,她要生生撕下那狗男人几块肉。
说罢,孟涵山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眨眼家门外就进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左一右护法似得把方熙玉送了出去。
老太太从没受过这气,瞪圆了眼睛一副岂有自理的表情正要大叫,却发现作为眼线的院长正远远站着,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用口语表示:对不住了,现在你媳妇才是话事人。
刚刚那俩“保镖”是他医院的护工。
“等等妈,妈先去外面处理点事。”
了却一桩心事,孟涵山温柔地拍拍儿子的手背,拎上背包向楼下走去。
包里装的是方斯宇的遗书,他并不善于表达感情,临别的话语只有短短几句,被压在床头柜的夜灯下:“妈,我把芦荟带到了外面,公园的风景很好,希望它能认识新的朋友,也能开出金色的花。希望你和弟弟能平安快乐。”
纸背面写他银行账号、密码,以及一些投资产品金额信息的字都比他心里话多。孟涵山光是回想起来,都觉得鼻子泛酸,哭干的眼泪又要往下掉——做母亲做到这份上,还不如她代替斯宇去死好了。
但她要做的事还没做,斯宇也还睡着。孟涵山只得强忍悲伤,走在公园寻找儿子遗物的小路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青灰色的石子被雨水冲洗得透亮,路边尽是枯黄发卷的叶子,萧瑟的景色看得她心头阵阵发紧。
那颗芦荟本就半死不活,又在移盆过程里伤了根。这三天她光顾着着急儿子的抢救,也不知道小东西现在是死是活。或许她应该尽快去植物园选一颗外形相似的替身,免得儿子醒过来失望。
方斯宇吃午饭的地方很好找,孟涵山没担心很久,就在浓绿色的丛林中一眼找到了它,她的“斯宇”——
“他”好好地呆在那里,小不愣登的新秀脱掉了最外层焦黄蜷曲的腐叶,藏在中心的芽点上生着四个小小的尖刺,它比任何时候都绿,像呱呱落地的婴孩冲世界蹬动手脚。
芦荟哪里都能活。
当炎炎酷暑终于过去,就到了多肉植物旺盛生长的秋日,它会挣开桎梏,等待下一场雨水。
世界有一瞬间变得很安静,她眼里看着那颗芦荟,什么都听不到,但那之后世界又慢慢变得很吵闹,有树叶在风中振翅、有鸟儿啁啾歌唱、还有路过行人的笑声。
孟涵山记不得上次出门散心是什么时候了,她坐在斯宇常去的长椅上,看着小鸟还有这些盆景,不知不觉又掉下了眼泪。
但这次是不一样的眼泪。
第97章 正文完结
方斯宇的遗书里提到了弟弟方景澄的名字, 等他脱离ICU情况稳定后,孟涵山便同意了小儿子的探访。
老实说方景澄这几天相当不好受。亲生哥哥吞药恰逢自己离家出走,他再怎么心大也难免多想:为什么?是我的错么?是我惹妈妈生气, 所以他们吵架了么?
不不不,我的哥哥斯宇就是嘴巴毒了一点、表情冷了一点, 但绝对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老天啊, 不要这么快收走他年轻的生命。
还有斯宇你也争点气,你平时工作不是很干练, 熬夜过完项目方案,也能六点起来看回邮件么?快醒醒, 不要睡, 别吓我啊!
大哥病危在抢救室挣扎, 他也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英俊的面庞飞快地消瘦了不少。
直到亲眼确认青年在病床安睡,旁边显示仪上心跳曲线顽强起伏,方景澄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真正落进肚子。他捧着写有哥哥字迹的遗书, 心里五味杂陈, “你怎么这么傻啊?”这种话想骂又骂不出来。
十几年的隔阂不是一两天就能消除的,再次重逢,母子之间客客气气的样子甚至有点生分。
“妈……你还好么?”
“嗯,谢谢你来看他。”
在能听到心电信号病房中,方景澄只是坐在床尾, 安静地陪着母亲,看她眼眸哀愁地垂着,望着病床上哥哥, 好像要将剩下的生命全部用来赎罪。
但今天不太一样,是孟涵山主动联系了他和夏茯, 地点也不同,不在医院,而是公司附近的公园,三人曾经一起聚餐过的地方——
这次轮到母亲跟儿子告别了。
“斯宇情况稳定不少了,我上午已经把他转移到了B市的医院,等处理完离婚官司,就带他去国外养病。”
尽管周身仍有悲伤萦绕,但孟涵山状态明显好上了不少,说到未来打算时,语气平和好似正在计划一场海外度假。
她真的不是在勉强么?
方景澄仔细观察母亲的表情,左右放心不下,补充道:
“如果需要我的话,我也可以留在这边照顾哥哥,要是官司遇到麻烦,我还能帮你拦住他们……”
他之前跟夏茯商量过,即便已经和家里断了联系,如果方斯宇真的出事,他也会休学半年回去尽到作为儿子的义务。
但孟涵山出乎意料地坚定: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没关系,我来处理就好。”
“本来这些大人的事就不该牵扯到你们,你才二十岁……正是要出去玩,探索世界的年纪。”
看着昔日花花公子形象的小儿子在不知不觉如此沉稳,她心里止不住地叹息:
唉,想想看,她二十岁在做什么?在校园里和富家公子讴歌爱情,享受“本地豪门”提供的物质洗礼,而家中温和宽厚的父母从不需要她烦恼。
她总恨方嘉诚是个只顾自己的自私鬼,但她又何尝不是呢?她在小儿子面前真的像个妈妈么?
她早就应该知道这些个道理,但现在明白也不迟。
“去做你喜欢的事吧,等累了再回来看看。”
从小被方熙玉带大还能保有本心,说到底他也是个温柔的小孩。留在国内反而会被方氏母子纠缠,夹在母亲和父亲之间里外不是人。
孟涵山不想给儿子太多心理压力。
而且除他之外,现场还有一个被她自私伤害的孩子。
思至此处,孟涵山看向一边的女孩,颔首致歉说:
“夏茯,我欠你一声抱歉。”
“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我那时候太自我了……很封闭,没法好好看待真实情况。”
那姑娘将双手交叠搭在身前,摇头道:
“我已经不介意了,换我也不一定能做到更好。”
经过工作的折磨,见识过各种奇葩同事尔虞我诈后,夏茯的心态已经平和了不少。说到底,孟涵山只是态度差了些,她没有克扣自己的工资,也没有去说坏话。
等看到周鸿霞拿出对方准备的一叠教授推荐信,还有豪华奖学金后,夏茯最后一点恩怨也烟消云散了,现在顺着楼梯救下
“伯母,你叫我小夏就好。”
爽利干脆的样子令孟涵山弯了弯嘴角:
“谢谢你,你是个好姑娘,澄澄就交给你了。如果他哪里做的不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坐飞机去教育教训他!”她对渣男的恨意真心实意,哪怕亲儿子也照打不误!
说话时亲娘攥紧拳头,眼里实打实地的杀气能让旁听的方景澄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不对,他只是单纯有怕妈而已,又不是心虚。他行的正坐的端,是新世纪好男人!
于是方景澄只缩了一下,意识到情况不对,马上站直身板大声反驳:
“我才不会对不起夏茯!有问题天打雷劈,我自己把头砍下来送给她!”
丢人哇!
没出息乱发誓的样子惹得夏茯抬高了手臂,去揪他后脖子肉:
“你不要瞎说话。哎呀,你别躲呀!”
方景澄一被挠就想要弓背:“太痒了嘛……”这种事只能回家悄悄再做啦。
目睹两人互动,孟涵山忍不住笑着出声调侃:“你们感情真好。”
夏茯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男友亲妈面前做了些什么,喃喃道:“嗯……他也挺好的。”白净的脸上窘得发红,匆匆转移话题跟她又聊了些出国的打算,就拉着对象回学校:
“伯母再见,时候不早,我们先回学校了。”
“再见。”
孟涵山看着两人肩并肩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进了楼梯。
这些天一直是夏茯陪着方景澄,斯宇需要静修,病房里容不了太多客人,有方景澄在旁边陪护,她就在学校准备出国的事项,等到饭点再拎着两个小碎花图案的便当保温袋过来慰问。
两人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将金属饭盒放在膝上,脑袋挨着脑袋分享食堂出炉的饭菜,压低了声音亲密地说些情侣间的小话。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们年轻的面容,但孟涵山依旧能从儿子偶尔抖动的肩膀猜出他们此刻的表情——
他们一定是在笑的。
像严严冬日,挤在树洞里取暖的两只松鼠,用宽大蓬松的尾巴裹紧彼此,把笑容藏在温暖的毛绒里。
即便她孟涵山早就过了相信爱情的年纪,但那一刻,她真心觉得他们能把生活过好。
……
为了提前适应出国后的艰苦生活,出行历来靠车的方景澄现在学会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了。
他坐在公交亭附近的长椅上,将两条长腿叉在身前,回头又看了一眼医院的方向,表情十分迷茫:不仅他要出国,马上妈妈和哥哥也要走了啊……
方家在立秋这天支离破碎,方景澄总觉得不太真实。他在秋风中感叹:“老实说我从没想过他们真的会离婚。”
自打有认知以来,家庭就像一个扭曲又诡异的庞然大物,明明已经濒临瓦解,却因为纠葛太深,连恨意都成了捆绑零件的绳索,硬生生以旁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稳定地运转,向着可以预见的深渊笔直行进。
他做了种种尝试,它依旧纹丝不动……小小零件无人在意,似乎永远没法影响不列车的方向。
于是方景澄在无可奈何下选择放手,从没有料到家其实是由所有人构成的,这世上没有谁是不重要的。当一个齿轮悄然脱落,一个齿轮决议情愿被履带嚼碎,也要反方向转动,牵一发动全身,总能激起一片“轰鸣”。
总是被他抱怨性格阴沉,经不起折腾的哥哥是个其实相当刚强的人,羸弱的心脏拥有足以融化钢铁的热度。
“我原来一直很羡慕斯宇,觉得妈妈老是偏心他,但现在想想有点对不起他。”
原来不被爱的孩子不快乐,被爱的孩子也活得痛苦……
他审视着过去的自己,如是发出感叹,在这一刻才算从“自己总是被忽视、无人在意”自怨自艾的阴影中真正走出。
而旁观这一切的夏茯同样感触颇深。
“毕竟感情是相互,看到母亲为了自己受委屈,孩子也会难过的吧。”
“因为我喜欢你,我天下第一在乎你,所以也希望你能幸福,绝对不要受到一点伤,哪怕因为我也不可以。”
这是多真挚的感情啊,爱一定是种美好的东西。但人只有先学会爱自己,才能把这珍贵的礼物分享给对方。
不过人降临和离开的时候都孤零零的,如何和自己相处,如何找到快乐最终还是要自己探寻,这一定是个艰巨又漫长的过程。
好在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嘀嘀”鸣笛响起,汽车正在缓缓入站。
女孩冲男孩露出笑容:
“公交来了,我们走吧。”
男孩点头:“嗯。”
……
“晚上吃什么呀?”
“天冷了,我们吃小火锅怎么样?”
“好喔,我想吃那个黄金蛋饺”
……
秋天的夜晚比夏日时来得更早一些,夕阳西下,在黛蓝色的天幕边界晕染出梦幻的鸢尾紫。这是寻常的傍晚,有归家的白领在路边卡车边,精心挑选了一束橙红色的多头蔷薇,抱在怀中排队上了公交。
而“灰姑娘”牵起青年的手,带走了这世上独属于自己的“玫瑰花”。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