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青年直勾勾盯住风轻云淡的老人,追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94章
“我什么意思?”方熙玉脸上温柔的笑和反问一起消失了, 她挑起眉毛,辛辣地反问道:“这话你怎么不拿去问问夏茯?你就是这么跟奶奶说话的?”
方景澄满心焦躁被老人狠狠一挤兑,眉头褶皱又加深了几分:
“小茯能说什么?她科研任务重, 想把重心放回学校。结果上午刚交了辞职,你就叫别的女孩来接她的班, 选谁不好还选的是林家那个……要是小茯知道这层关系, 误会了怎么办?”
急归急,但多年的养育之恩摆在那里, 眼看老人面露不快,青年的语气还是渐渐软了下来。
“奶奶您是长辈, 肯定清楚婚姻里的雷区, 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但语气急了一点。”
在他努力辩解时,老人冷冷一笑:“我当然清楚婚恋那些事,我曾今真心把她当成孙媳妇看待,绝对不会故意让人误会什么!”她重重强调“曾经”两字, 恨不得把昔日承诺狠狠嚼碎咽回肚子。
“倒是你可能一直误会了你俩间的关系。夏茯就和你说了这么多?你要知道, 她来我这里拒绝的可不单单只有一份工作。”
难得方熙玉气成这样,方景澄也有点困惑了:
“小茯还拒绝了什么?她性格腼腆,可能不太会说话,我能解释的。”
他怎么老想着帮她说话?
孙子那副不谙世事的表情让方熙玉无名火起,她笃定他被骗得彻底, 深吸一口气后斥责说:
“全部,我给她安排职业规划,安排备孕计划, 劝她出国深造不易,我做婆家到这地方已经很可以了吧?可以说仁义尽至。可她一个女人居然不想生孩子!一心要往外走。”
“那她和你恋爱为了什么?如果她想要钱, 想要玩弄你的感情,我作为你的长辈当然要为你重新物色新的对象。她以为她是谁?S市多的是家境匹配,从小出国读书、履历漂亮、知书达礼的好姑娘。”
方熙玉心底火气越说越盛,夏茯乡下出身没有见识、目光短浅不知感恩的形象已在她心里彻底定了性,事已至此她不打算再给这姑娘保留颜面。
只可惜这触碰婚姻底线的行为并没有引起方景澄一丝一毫的共鸣。
他反倒像松了一口气:
“不生就不生,那是夏茯的身体,当然要以她的意愿为主。她毕竟还是学生,学习为主,想要深造有什么不好?”
孟涵山已经证明了被困在牢笼里母爱是如何压抑、绝望。如果可能的话,他更希望夏茯能把温柔多留给自己。
她早就受够了作为长姐包容弟弟的日子,接下来她的耐心和包容只会留给真正值得珍视的人,而他绝对会回报所有感情,这样亲昵巩固的二人关系并不需要一个充满未知的孩子介入其中。
“奶奶,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只要夫妻感情好,没有小孩也可以,我可以陪她一起出去念书,毕业再考虑别的事……”
“你不要再提别的女孩了,她们再优秀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她们又不是夏茯,她就是我心里最好的。”
怎么会有男人不想要自己的小孩?
方熙玉费解地瞪大眼睛,在青年脸上寻找“开玩笑”的可能,接着从他提及未来时幸福的笑容里先知后觉地发现——这些年来,她一直把方景澄当成膝下小狗疼爱,用“别担心,他们吵得再厉害也不打紧,还有奶奶疼你,对吧?”之类温柔的话语逗弄那张哭泣的小脸,从没有深入探讨过这些“社会早有默认答案的问题”。
怎么哥哥是个不能生育的残废,弟弟要当不想生育的白痴?
荒诞到了极点,老人反倒笑出了声:“你真不想要小孩?为什么?这也是夏茯的意思?”
“不,这是我的主意。是我从爸妈那里观察到的,我一直在想,如果妈没有怀孕,而是出去读书,两个人冷静一段时间,更加成熟之后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发展?我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就像不慎漏入地窖的微弱阳光,照不暖森冷的棺木。青年说的越真诚,方熙玉脸上的表情便越发冰冷。
她对他天真的念想嗤之以鼻,淡淡道:“如果你妈真出去读书,那就不会有你了。”
“你难道不认识周鸿霞么?一个女人家读书到这个岁数还没结婚,反倒天天插手‘好朋友’的家事,像个同性恋一样……她专门收了夏茯这个学生,你也不怕出什么好歹?”提到“好歹”时,老人戏谑地斜睨他,语调格外意味深长。
即便她不喜欢孟涵山倔强的性格,可媳妇这么多年来的成绩却是有目共睹的无可挑剔。要不是方嘉诚当年爱她爱的要死要活,非要娶她进门,用“金碧辉煌”的爱情蒙蔽了她,有了孩子,她或许早就和朋友远走高飞了。
可孟涵山苦又怎么样?难道她方熙玉就不是苦过来的么?为什么偏偏夏茯不能为了这个家改变观念。
丈夫早逝后,她牵着幼子孤助无援、苦苦支撑,只是为了延续所谓的“方家家业”。
走下去、继续走下去,让她的思绪、她的欲望、她的血液继续流转,这个家太冷了,太孤独了,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而不是让人打着爱情的名义无忧无虑、坐享其成。
方景澄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周老师绝对没有用那种眼光看过夏茯!”
他茫然地望着老人,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察觉到至亲之人的皮囊下其实是具苍白的尸体,在某日微笑时不慎露出了青白色的利齿,从面上剥下一小块锈红的皮肉。
“……因为一个人专心事业,就质疑她私生活?哪怕是奶奶,这也太过分了。”
接连被反驳数次,方熙玉的耐心已然告罄,她猛然拔高语调,厉声道:
“我过分?你妈当年产后抑郁,连奶都不想给你喂,是我把你抱在怀里给你调奶粉,我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供你吃喝、供你读书,怎么最后你不想要孩子、要跟女朋友丢下家业跑出国全都成了我的错?我的思想有问题?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见铁孙子定心要帮外人说话,和来路不明的小姑娘一起糟蹋她的心血,方熙玉就觉得他年轻的面孔变得无比可憎。
再怎么受宠的小狗,要是不听话也得挨上几记鞭子!
“我唯一的错就是我太溺爱你了,光顾得满足你的意愿,叫你衣食无忧,却忘了告诉你责任二字,所以才让你变得这么天真,又这么自私!”
她用手指着方景澄的鼻子,鸽子蛋大的粉钻石戒指在顶灯下闪着刀锋似的寒光。
“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既然你都不想传承你身上的血脉,就不要继续享受家里的庇护了吧!你年纪大了,也该真正见见世面了。”
昔日慈爱的面容如热蜡一点点融化,露出冷硬如石雕的另一面。
和嘘寒问暖的温柔、哀叹往事的宽厚一并收走的还有方熙玉的钱。她叫人注销了方景澄的实习账号,锁了他停在地下车库的豪车,又冻了他的银行卡。
被主管通知不用参加接下来的例会后,方景澄独自抱着自己笔记本,他踏上电梯,穿过熙攘的办公人群,坐在公司附近的花坛上,在二十一岁这年望着S市湛蓝无云的天空,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方景澄胸口闷得够呛,伸手去解领口纽扣的时候,摸到了一条深蓝色的缎带——
原来他离职走得匆忙,竟然忘记把工牌摘下来了。
他将牌子搭在膝上,伸手摩挲着光滑的相片,感觉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仿佛还在昨日,而他在方熙玉专门请来的摄影师前春风得意,畅享书写未来人生。
然而现在看来,那时候他希望向妈妈证明自己,让奶奶骄傲之类的愿望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的幻想。毕竟他童年唯一能取暖的存在也是逼疯母亲的凶手,这点从未改变,他方才窥见的雷霆手段,不过是母亲婚姻日常。
他或许早就清楚真相,只是为了能在家里有个一席之地,所以才反复重复着“我不是爸爸,等我长大了就能改变这一切”捂住耳朵,不去承认这点。
爸爸不在家、就去找妈妈,妈妈忽视自己就只能跑向奶奶,孤独的夜晚总要有一扇门留给年幼的他。
但如果一定要用伤害珍惜的人换取所谓的容身之处呢?
方景澄按压照片的拇指骤然用力,将那灿烂无忧的笑容揉成一团,连带着工牌一同扔入背后锦簇的繁花从中。
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第95章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但要是抛开对家庭和睦的执着,方景澄看人的本事还是相当够用。
如果一个人能在孩子的面前大放其词,戏谑他亲娘的挚友是个对所有女人都虎视眈眈的同性恋, 那她对跟他有关的其他人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被方熙玉视为罪魁祸首的夏茯,绝对会承受不小的报复。
没让她过上阔太太的日子就算了, 辛苦实习了几个月, 连出个国还要被人使绊子……
想起这事,方景澄就想给自己一耳光。
好在他全身的家当绝不单单只有一张银行卡, 努力努力还是有弥补的机会。
既然祸是他方景澄闯下的,他当然得放灵光点想想解决办法!眼下方熙玉还在等他服软, 他赶紧整合手上的资源, 叫上熟识的哥们收拾家当, 就能两人的出国计划铺出一条后路。
他说做就做。
从玩票加盟的门店到心血来潮收藏的艺术品,又或是海外银行的虚拟货币……没有什么不能变现的,没什么不能转移的,游说、吹捧又折价, 他像是技艺高湛的杂耍人, 使出十八翻武艺,看曾经给他带来短暂趣味的事物在指尖翻腾变幻,最终化为账户里的一串数字。金融贵公子转行经济诈骗犯,他在灰色领域强到可怕,一套过程令夏茯叹为观止。
等到手里排得上号的资产不断减少, 剩下的只有些难以处理的小物件,它们要不价值低廉不值得变卖,要不就是太过于私人, 他压根没法面对,像是装满童年回忆的记事本, 又或是杂物压在最下面的老相册。
家宴和孟涵山不欢而散后,方景澄就抽出自己的照片单独保存,把老相册一股脑扔进了床下带锁的箱子里。他还是不够心硬,哪怕看着妈妈就来气,也没法把那些东西扔进垃圾桶,所以只能找个落灰的角落冷处理。
再怎么不想理会,现在也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父母失败的婚姻从来不是他作为孩子应该,或者能够背负的,他总要认清现实,慎重告别。
方景澄看着满是回忆的旧物,心里半是委屈半是心酸,“我不想要家业,也不想跟哥哥争什么。我知道了,你在家里过的很辛苦,你一点都不快乐,我要走了,希望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希望你也能自由”想说的话百转千回,越想越难过。
但真站在孟涵山的角度去看,他所谓的关心又显得空洞乏力、毫无用处。于是等到电话在最后一秒接通,女人一语不发等待他直言来意时,告别也成了不过短短几句的简单交代:
“我不打算继续在家里住了,我想这学期末就出去交换,现在在家收拾东西,有些我打算找个仓库放起来,但有些不好处理的,我打算先问问你的意见……它们就放在客厅的餐桌上,你不要也可以……妈。”
方景澄用干涩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声孩子的呼喊,接着就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嗯,我知道了,我下班后会去看的。”
那之后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对话在彼此呼吸声中结束。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告别往往没有什么重大的仪式,它其实就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平静地发生了,如尘埃落定。
方景澄轻轻带上了卧室的门。
……
孟涵山对于小儿子的离去并没有什么实感。方嘉诚常年在外鬼混,那栋老房子其实只有她和两个孩子在住,总是活在叛逆期里闹腾不停的人不在,她反而清净一些。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参会、签署文件,直到暮色将至,才不慌不忙地回到别墅。
早该扔进焚烧炉的相册在那里静静等着她,像一只阴魂不散的亡魂,一个血腥残酷的陷阱。孟涵山把它扔了足有十年之久,久到她本人都忘记了上面记载何物,是失败的爱情,不再的青春?或是满是裂痕的家庭?
她要是旧情难忘,留着它也就算了。方景澄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把这些东西收在房里到底有什么意义?又会胡思乱想些什么?
孟涵山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去相册里寻找答案。
尽管她已经不再年轻,到了不会被往事轻易动摇的年纪,要翻阅这东西还是得做心理建设。孟涵山抚摸老相片上的裂痕,像久经沙场的战士擦拭自己的伤疤。
不过并非所有伤痕都来自痛楚与悔恨,它可能很复杂,像是生产后腹部细密的针脚,夹杂着细微的喜悦。
像疗养院的花园中紫藤花絮如瀑,和煦的阳光从枝叶间隙落下,落在她的脸上,她怀抱着酣睡的婴孩懒洋洋晒着太阳。
原来也是有这种时候的,只在药物起效,她才会因为激素感到一丝久违的平静。
只有孩子告别,怨恨蓦然少了个发泄口,她才会想到他也是算由自己孕育而出的作品——她其实不是真的恨他,她只是讨厌他身上背负的含义罢了。
可现在看看,刚出生的方景澄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