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意思,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抱着和山尘真君玉石俱焚的心态,迟逍风噎了一下:“你这说法师兄可不赞同,你死了,那些挂念你的人怎么办?”
他没好意思直接说自己舍不得她死,怪肉麻的。
“修士的一生何其长,死一个过客而已,过个十来载,该忘记的都会忘记。”朝长陵道。
迟逍风认命,不说清楚,这木头脑袋果然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他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道:“那元秋呢?我和师尊还有宗门,也不算孑然一身,元秋可是你带来的,你死了,他怎么办?”
朝长陵果然沉默,她不说话的间隙,元秋也目光沉沉,脸上没了表情。
“如果真的到了那天,我会给他安排退路。”远处的朝长陵终于开口:“我在静心门的那一屋法器灵石,还有别的东西,师兄都替我给他吧,就算没有灵力,也足够他在此后的日子里安然过活。他对我没有顾虑,多半也不会介意收我的东西。”
“你别现在就说得像交代后事一样啊。这不还有百日吗,师兄也和你一起想办法找上古妖兽。”
迟逍风笑呵呵地宽慰她,也是宽慰自己,可惜没能改变朝长陵的表情。
她是认真的。
虽然和元秋待在一起是件有趣的事,他那么脆弱却出奇的要强,让人不禁想看看最后他到底会不会被冬日大雪压垮。
可如果之后真的成了她不得不和山尘同归于尽的情况,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不过好在元秋那种性子,想必不会多挂念一个人,说不准十多天后他自己就忘了。
朝长陵虽然见过他因为生气而眼中垂泪的模样,但很难想象他会为什么人的死亡伤心流泪。
远处,黄解一还听得有些发愣,低头就看见元秋垂落在身旁的那只手缓缓攥紧,还没等他出声,他先一步扭头离去。
黄解一犹豫片刻,没有知会朝长陵,跟在他身后追了上去。
路上的杂草渐渐多起来,周围都是绿荫树木,黄解一不知道元秋要哪,费力喊他:“元秋道友,这都离院子好远了,要不还是回去吧?”
元秋没理他。
他只好道:“虽然我是开了魂魄之眼,能依据你的魂魄勉强看清你的身形,但我只是个小修,要是出了什么变故,我可没法解决。”
这条路就不是什么大路,看元秋的样子,有越走越偏的趋势。他还要再劝,他突然停下了。
“这是……?”
眼前是一片山壁,在那中央有什么透明的圆弧在微微闪烁,元秋伸手,黄解一也赶紧伸手,刹那间,天地扭转,他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处隐蔽的小境界。
脚下是一片漆黑,头上也是一片漆黑,只有中央,几缕光线投射下来,将几乎扭曲的少年魂魄照得闪亮。
天缚绳毫不留情地绞着他的躯体,魂魄在遭受痛击,黄解一看得出来,他这个状态,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这是哪儿?怎么会有魂魄?而且还被绑着……谁干的?”
没人回答他的疑问,元秋摘下银镯,靠近的脚步声让那奄奄一息的少年魂魄抬起了头,他竟然还保有神智。
“元……秋……”桃决的声音轻得几乎落地就消失,他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来。
黄解一见状忙道:“他这状态再拖一拖就会魂飞魄散,元秋道友,搭把手,咱们把上边的魂符先取下来。”
他以为元秋是来救人的。
“元秋道友?”
可元秋没有动弹,回头问他:“他还有多久才会死?”
“……这。”黄解一道:“快的话几个时辰后,慢的话,也就是一两天的事。”
桃决听出他的意思,颤抖的声音中夹杂着恐惧:“你……你敢……你敢!”
“看来也不用我再做什么。”元秋转回脑袋道:“桃决,你不求求我救你吗?”
“……你、你是来救我的?”桃决抬头。
元秋冷笑:“当然不是了。”他目光深幽,像一把利刃捅入他的心腔:“我答应了她,信守诺言我还是会做的,但不代表我就会救你。”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元秋的拇指轻轻在桃决那张因为扭曲而变得十分丑陋的脸上抚了抚,就算穿透过去他也毫不在意:“桃决,你再也赢不了我了。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事。”
桃决在最后似乎是怒吼了出来,又是之前那番话。
如果朝长陵找到我,我一定会把你对我做的事告诉她,到了那时,长陵不会原谅你……这种话实在不适合死到临头了才来说,元秋平静地想,自己和桃决果然不一样,他不会死到临头还要挣扎。
如果最后桃决真的活下来,告诉朝长陵他的所作所为,元秋也不觉得多么害怕,她说了,他是唯一的。
这个“唯一”不能和她的复仇相提并论,应该可以和一个死人比一比吧。
“元秋道友……”黄解一跟在他身后离开小境界,神色复杂得很。
元秋笑道:“怎么?被我的恶毒吓到了?”
黄解一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想掺和……”他道:“但听你们刚才的对话,那个魂魄,难道是真君的……那位弟弟?”
元秋没答话,他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吊在那里,但我记得真君是很珍视他的,你做这种事,会不会不大好啊?”他道。
“哪里不好了?”
“所谓爱屋及乌……你伤害他,不就等于也在伤害真君吗?”
元秋一顿,似乎在消化他的话,黄解一再接再厉:“你要是救下他,真君肯定会很高兴,你不想让真君高兴吗?”
“……我为什么要让她高兴?”
这回怔愣的人成了黄解一,可他看元秋的表情不像明知故问,扯着嘴角,似乎觉得他这话有够滑稽。
黄解一突然明白了。
眼前这个死物,没有爱魄。
他不会爱人,不懂得将心比心,不明白此刻的行为在伤害他人。他心中的恶与欲占了大头,当然会事事以自己为先。
果然,他作为生灵是不完整的。
也不知……真君清不清楚自己身边跟着这样一个东西。
黄解一和元秋走到院门口,假意同他告辞,转头就回到了刚才的那处山壁。
小境界里,少年的魂魄几近分崩离析,他正打算施展咒诀放下被天缚绳绞死的魂符,暗处的一道人影将他惊了一跳。
“你……是,山尘真君?”意料之外的人物出现在这里,他愣了下才抱拳:“真君何故在此?”
“这话该我问你吧?”山尘真君负手而立,笑容很优雅:“你刚才和元秋闯入我的小境界,所为何事啊?”
原来是被屋子的主人当场抓了个现行。
黄解一也顾不得他为什么会认得元秋,窘迫道:“误打误撞罢了,真君勿怪,晚辈改日和元秋一起去化雪峰给您赔礼。”
“赔礼就不必了。”山尘真君道:“听说你对魂魄之术一道涉略甚广,那也应该看得出,那个死物是魂魄缺失之体。”
“是,晚辈知道。”
黄解一这才想起,眼前这个人,也是为数不多研习魂魄之术的人,那他说这个小境界是自己造出来的倒也不奇怪了,那缕魂魄估计也是……
他心中疑惑,问道:“山尘真君莫非知道元秋缺失爱魄的原因?”
山尘真君笑而不答:“你刚才在外头和他说了什么?”
“晚辈同他说爱屋及乌……他似乎,有些茫然。”
“茫然。”山尘真君笑道:“原来他已经会对这些话感到茫然了。”
黄解一不懂他在说什么,就见山尘真君伸手,吊在半空的魂符落入他手中,已经残破不堪,再绞久一些必定化作废纸。
“桃决,差不多是时候了。”山尘真君将那张魂符在少年的眼前晃了晃,口吻听着温柔,实则残酷:“元秋还差那么一点就要变得‘完整’了,你得替我去推他一把才行。”
奄奄一息的少年魂魄动了动脑袋,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真君……”黄解一的本能觉得这个氛围不太妙,往后一退就想跑路,可男人的灵力瞬间将他四肢锁住。
“修真界这阵子都在传你是魂魄之术道统最有望的人才,可你似乎还有一门功课没有研修到位。”
虽然已经自身难保,但黄解一听不得别人说他研习不足:“真君此言差矣,我虽不算精通,但能学的都学了,你说我有什么是没有研习到的?”
“你知不知道,魂魄转移之术?”
黄解一脸上有慌乱一闪而过:“那、那不是极难实现的……”
“世间的难,于我而言都是‘易’。所以我才说了,你离魂魄之术的至高境界,还远远不够。”
黄解一失去意识前,看见的是山尘真君势在必得的微笑。
*
入夜。
朝长陵没有在法座上入定,是白日那股烦躁感还未从她心中消散。
线索走进了死胡同,下一步该如何入手?
她在塌边站着,目光却没有在看任何东西,整个人都陷入深思。
那本抄书被她搁在案上,随着月光洒进来,照亮了上边神秘古老的符文。
她的衣角被人拽了下,抬头,元秋静静望着这边。
他居然还醒着。
“你不睡觉的?”
元秋挑眉:“你站在旁边谁睡得着。”
木头脑袋的那股躁动感都要溢出来,傻子才会没有察觉。
他不会问她在烦什么,也不会问她今后的打算,毕竟她连死后对他的安排都想好了,就算他忍着羞耻心跟她说不想让她轻易去死,朝长陵多半也不会答应。
之前那句“一直在一起”,似乎仅限于她活着的时日。
死后,他们就再无瓜葛了。
元秋暂时想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虽然脑子里一瞬间冒出过把她手脚卸掉,或者喂她吃点能丧失记忆的丹药的想法,但显然,不是简单可以办到的。
如果朝长陵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就好了,她怎么就是真君呢?
“要不要上来一起睡?”元秋拍了拍锦被,声音有点闷:“我倒可以给你让出一点床位。”
殊不知这本来就是朝长陵的床。
要是以前,她肯定拒绝,虽然元秋可能会因此生气,但她确实没有睡觉的必要,但今天难得有点疲惫感,那就很有必要了。
床榻是热的,有元秋的体温,她没打算换衣袍,元秋却是脱了外袍的,所以他凑过来的时候,能轻易感觉到一层衣料下的柔软皮肤,她摸小动物一样挠了挠他削痩白净的下颌,这个吻有些冰凉懒倦,她向来不会闭眼,所以看见元秋根根分明的黑睫在脆弱地颤动。
果然很可爱,也很漂亮。
今晚的元秋格外安静,除了这个吻,没有更多的接触,他躺回去,说了句好困就没了下文,朝长陵想着自己的事,倒没觉出异样。
月色渐浓,夜空的浓墨愈抹愈深,当万籁俱静时,榻上的元秋缓缓睁开了眼,他并没有睡着。
案上还搁着那本抄书,他走过去,想起这就是白天她说的看不懂的符文。
他原本不在意,也没有兴趣,晚上她拿起来时才不经意瞥了一眼。
她和那个姓黄的,还有那些修士都说看不懂上边的文字。可元秋觉得古怪,因为他认得这些字,而且清楚地明白它们的意思。
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不过足以证明自己是个异类。
他放下抄书,躺回床上。
元秋不会后悔对桃决做的事,黄解一说桃决活着朝长陵会高兴,那与他无关,他不懂为什么要让她高兴,桃决欠了他很多,还想和他争最重要的东西,为什么非得救他。
他已经答应朝长陵要救可以自己去救,难道还不够吗?
朝长陵是他的东西。
他的东西就不能是别人的。
元秋转过身,默不作声往朝长陵的颈窝里凑了凑,耳边只有她匀称微沉的鼻息,他阖上眼,心中不受控地染上一点热意。
第54章
翌日,黄解一没有来。
分明之前不管风吹雨打都会日日出席的人,今天却连一声通知都没有就缺了勤。
迟逍风道:“可能还在藏经阁里蹲着,一直没有收获所以才没来吧。”他问旁边的元秋:“昨天你瞧见黄解一的人了吗?他不是和你一起的?”
元秋道:“中途在一起而已,谁知道他之后去哪儿了。”
“也罢,等明日吧。”朝长陵道。
如今知道内丹有可能让人起死回生,但対于破译这些符文还是毫无进展。
她也问了迟逍风,师兄见多识广,这回却同样束手无策。
二人対着一张桌案无言相坐,局面一时走入迷路。
直到元秋突然懒洋洋地来了一句:“那本书上的字,其实我认识。”
迟逍风一愣,错愕道:“你是说这些字?不是小楷?”他指着尾页那两排奇形怪状的文字。
“那不然呢?”
元秋起身来到朝长陵身侧,她看他一眼,将抄书移到他跟前:“你认识上边写了什么?”
“嗯。”元秋这回倒是点了头,垂眼给她念:“‘子时,于天枢台’……就这几个字,后面的没了。”
天枢台?
朝长陵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迟逍风:“这就没了?我看有两排还以为很多呢,后面的呢?”
“这跟平时用的字又不一样,你想看后面的不如多指望指望黄解一能带点有用的东西来。”元秋拉开一旁的椅子,在朝长陵身边坐下。
她盯着抄书似乎陷入深思,她曾经是玄一宗的弟子,如果这个所谓的天枢台在宗内,那应该知道方位。
可元秋在意的不是这个:“这些文字如果最后能指引你找出那个什么上古妖兽,你是不是就能赢过山尘了?”
渡劫期与大乘期之间听着只差了一个境界,可实力却是质的差距。
要是她能比山尘高出一个境界,杀他的确易如反掌。
“……”
朝长陵没有答话,元秋刚才替她破译就是为了听她一句保证,现在没能得到,他细长的眉沉下去:“你之前说从上古妖兽的古籍中找到了起死回生之术,该不会是……”
如今能摸清行踪的上古妖兽只有一只,内丹自然也只有一颗。
朝长陵以为人死不能复活,所以才想要用内丹渡劫,报仇雪恨。
可现在她知道,内丹也许还可以让死人重生。
元秋的手在案上重重锤了下,也不管有没有弄疼自己,一双眼注视着她,莫名的凝重。
“朝长陵,我在问你。”
朝长陵起身道:“不知道这句话的后半段,说什么都还为时尚早。等黄解一再带些情报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