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落下,她仿佛坠入冰冷的湖水中,浑身瞬间没有了力气,只能任由小厮将晴念拖走。
倏然,她踉跄地起身,爬起来追到两个小厮,将身上的银钱都掏出来:
“求你们,给她好好下葬,拜托。”
“请晴雯姑娘放心。”
晴雯望着被抬走的晴念,她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处,她忽然觉得这个府邸好安静,也好陌生。
她明明还记得她和晴念刚来府中时,彼此暗自都在欢喜,终于有了安身之地。
是啊,纵是为奴为婢,但这是将军府啊,她们的安全有保障了,再也不需要担心受怕会突遇强盗或是土匪。
怎么忽然一切都变了。
晴念没有遇到强盗,也没有遇到土匪,但她还是死了。
她或许站在原处太久了,久到戚十堰都从泠兮苑出来了,他看见她染了一身血色地站在原地,脸色骤沉:
“怎么回事?”
晴雯愣愣地转头,她眼泪干涸在脸上,忘记了行礼和尊卑,她只顾着艰涩地开口:
“……将军,晴念死了……”
她知道,将军是记得晴念的。
她和晴念曾在前院伺候了数年,便是条狗,也该叫将军熟悉了。
况且她们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将军怎么可能不记得?
果然,将军记得,他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蓦然沉默下来,晴雯怔怔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沉默啊?
怎么能不说话啊!
您不是一贯庇护她们,庇护府中人,庇护这城中百姓么。
许久,晴雯听见他说:
“日后守在泠兮苑,不要再去前院了。”
晴雯的脊背好像被什么重物压得弯折下来,她听得懂将军在说什么,也听得懂将军在让她规避危险。
那晴念呢?她就白白死了么?
晴雯没有问,因为她心底有了答案。
晴雯泄力地瘫倒在地上,艰难地双手撑地跪起来,她深深地埋首,哑声说:
“是。”
她手肘磕碰到地面,未曾好透的青紫传来疼意,这一刻,心底却是被一团火烧得更疼。
戚十堰快步走到前院,他一来就看见院子中的人正在擦洗地面上的血迹,见到他仿佛是见到了救星,都是眼睛一亮,戚十堰心中一沉,眸中却是燃了怒意,他冰冷着脸,一步步踏入了前院。
胥铭泽也看见了他,他坐在位置上,仿佛闻不到屋中的血腥味,他瞥了一眼戚十堰,语调仿佛平静:
“找到人了?”
戚十堰没回答这个问题:“阿晚不在府上,王爷是不是该移居城主府了?”
胥铭泽扯唇薄凉:
“阿堰这是在撵本王走?”
戚十堰垂眸,语气不变:
“不敢。但王爷再不走,臣府上恐怕再没有活口了。”
第46章
三郡支援抵达幽州城后,战争一
触即发。
戚府内,宋翎泉难得从军营回来一趟,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周时誉不在燕云城。
众所周知,周时誉从不会离开祁王身边。
戚十堰望向舆图,他眸色渐渐深沉,毫不犹豫地确立了目标:
“他在衢州城。”
此言一出,宋翎泉就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转身出了戚府。
顾婉余终于在府中看见他,他行色匆匆,显然是刚回来就要走,她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卧榻上,不紧不慢地摇着圆扇望向他。
倒是宋翎泉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这妮子当真是铁石心肠。
他走到女子跟前,压低女子脖颈,和她额头相抵:“等老子回来再疼你。”
顾婉余一脚踢在他腰窝处,不疼不痒,她轻挑地翻了个白眼:
“没个正行,爱回不回。”
最好是永远不要回来。
宋翎泉闷笑了声,他不再留恋府中,交代了管家两声,终是转身离开。
顾婉余望着他的背影,眸色不着痕迹地稍深,来是风尘仆仆,去时却是换了身寻常衣服,他收拾了东西,按理说,他如果只在城内军营,根本不需要特意回来这一趟。
差使小厮回来替他拿需要的物件就够了。
他是要去做什么?
顾婉余呼出一口气,她要按捺得住,不能急躁。
衢州城。
城外第一声进攻的号角被吹响时,城主府也经历了数次刺杀,岑默不幸身负轻伤,十鸢再见他时,就见他手臂上都裹着纱布。
十鸢忍不住地拧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子身处衢州城内一事也不可能瞒得密不透风。
一旦公子泄露了行踪,他遇到的危险只会更多,意识到这一点时,十鸢眸色都冷了下来。
是夜,四周风平浪静,只有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十鸢的院落和主院离得不远,数日不曾睡得安稳的她忽然睁开了眼,下一刻,她整个人从床上起身,整个人消失在屋内。
“咔嚓。”
雾气弥漫,夜色浓郁得化不开,静悄悄的府中,一块瓦片人被踩住,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响动。
一群人俯身于屋檐砖瓦之上。
为首的人一个手势,四周气氛倏然变得肃杀起来,门窗被撞破,来人提刀闯入寝室,但迎接他的不是沉沉入睡的胥衍忱,而是数道凌厉刺骨的暗器。
“叮——”
暗器和刀尖相撞,闷响声骤起。
来人一顿,下一刻反应过来:“有埋伏!”
话音甫落,刺客只觉得有暗影朝他袭来,夜色很好地掩盖住了她的身影,房间没有点灯,刺客看不清,直觉叫他毛骨悚然,月色潜入房中,刺客只见到寒芒必露的匕首被空中转了两圈,刀光照亮了他的双眼,匕首以一个难以抵抗的角度,直接命中他的后心。
下一息,他后背一麻,整个人都陷入僵直,袭击他的人却是半刻都没有停留,抽身而去。
剧毒发作,几乎是立刻毙命。
致死,他甚至都没看清来人是何模样。
周宅在眨眼间灯火通明,侍卫拎弓而站,一群刺客被隐住的脸色难堪,他们听见声音,回头,终于见到他们此行的目标——他正坐在轮椅上,被周时誉推到走廊上。
他眉眼淡淡,对眼前之景半点没有意外。
这下子,刺客再蠢,也意识到他们是中埋伏了,为首的人厉声:
“杀了他!”
没人回应他,为首者转头去看,就见他带来的人惊惧地望向他,他不解,忽然,和他对视的那人大声:
“小心!”
他下意识地转身,抬手抵挡,但攻击落得个空,他身后什么都没有。
危机让他汗毛倒竖。
在他头顶的位置,有人如蛇一般,双腿缠着房梁,悄无声息地放下身体接近了他,等他意识到什么时,她的双手已经缠住他的脖颈,十鸢眸色冷然,她手腕倏地用力,狠狠一绞!
咔嚓——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破碎声响起,他脖子一歪,仿佛没有骨头一样垂落下来,他临死前只来得及抬头,对上一双格外冷然的眸子。
十鸢杀了领头的刺客,也没有停手,她毫无停顿在空中利用腰腹的力量将身体一转,直面其余刺客,或许是她刚刚的手段,对上她视线的人不由心中一颤。
胥衍忱也抬眸望向她,鲜血染红了她的手背,他极快地蹙了下眉心,一时分不清她是否有受伤。
自那日在院落中撞见岑默后,十鸢就简单地易了容,细看会发现端倪,但瞒住一些不熟知她的人已经是足够。
见她俯冲而来,有人骤然低声:“散开!”
刺客显然知道这群人中谁是软肋,数名刺客直奔胥衍忱而去,只有拿下胥衍忱,他们能有机会活着离开!
十鸢看都没看那个人,这府中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周时誉和其余侍卫能保护得了公子。
她只需要将其他刺客屠杀殆尽,泛着寒芒的暗器迸射,胥衍忱早有吩咐,所以没人会闯入属于她的战场,她一手暗器使得极妙,刺客下意识地躲避暗器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撞上她的匕首。
匕首入骨,鲜血肆溢,溅了十鸢一脸。
她和人近战,身体和蛇一般软若无骨,只贴人身,她的暗器、匕首、乃至指缝都藏了剧毒,一击得手,就绝不恋战。
不过一刻钟,十八名刺客就仅剩了一人。
匕首抵上最后一人的脖颈,胥衍忱的声音传来:
“十鸢,留活口。”
匕首翻转,刀尖变成刀背,脖颈骤然被划出一道痕迹,不过这人倒是没有立即毙命,只是浑身软麻,十鸢手肘狠狠往刺客后颈处砸去,将人砸了一个踉跄,她二话不说地给了刺客一脚。
刺客被踹到了游廊下,恰好跪在了胥衍忱跟前。
唰,数把刀刃架在了他脖子上。
一切结束后,十鸢才彻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低头看向满地的尸体,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唇。
晴娘教导过,她们一行,最重要的就是隐藏好自己。
所以,她刺杀的手段惯来不高明。
能暗杀,她就绝对不会正面对敌。
能用毒,她也就绝对不会用刀。
她浑身上下皆藏着见血封喉的剧毒,所以,满地的刺客死得格外凄惨,只有少数是被她一刀毙命,否则,都是七窍流血之状。
周时誉看清院中情况,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气。
十鸢还站在原处,胥衍忱没看向跪在他面前的刺客,而是望向站在院子中的女子,他喊她:
“十鸢,回来了。”
十鸢蓦然一回神,她没空再去想乱七八糟的,快步走到胥衍忱身边,她语气有些迟疑:“……公子。”
她明显察觉到,经此一事后,四周侍卫望向她的眼神变了。
虽然说之前也不曾有人轻视于她,但没见过她真正的能耐时,世人对女子总是有偏见的。
而如今,他们望向她的眼神隐隐有些畏惧和敬佩。
十鸢分不清这些神色,她只是心底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在翻涌,她忽然意识到——她当真走上了一条和前世不同的路。
在某种程度上,她有了立足于世的资本,她稍微有了些许能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十鸢有些懵懂地意识到,当她有了叫人敬畏的能力时,世俗的偏见便不足以妨碍她。
有人给她递上了一方手帕,将她拉了回来:
“擦擦脸。”
十鸢回神,她眨了眨眼,立刻接过手帕擦了擦脸,待看清手帕上的血迹时,她的脸皱成一团。
她没有洁癖,但也是个喜净的人。
如今这些人的鲜血染了她一身,她当
然会觉得难受。
胥衍忱轻叹了声,相较于这些,他更在意的是:“有没有受伤?”
前两日,十鸢颇有些心不在焉,胥衍忱看在眼中,也不由得问出声,待清楚她是在担忧会有刺客来袭时,胥衍忱没有否认,他只是温声道,便是如此,他也不可能是因畏惧而闭门不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会保护好公子的。”
她也的确如她所言,将他保护得很好。
十鸢摇头。
他们见到前人的凄惨死状,便害怕起她的暗器,生怕一个不留神也步了后尘,出手间有所顾虑,便也很难伤到她。
有人将尸体都拖了下去,满地的鲜血也被清洗得干净。
唯独剩下的一个活口现在还不能言语。
周时誉没忍住问:“这是什么毒?”
十鸢没有隐瞒:
“松麻散,会叫人浑身发麻两个时辰,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
周时誉背地里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顾婉余对他的确是温柔,晴娘待他也是有着同僚之情,否则,便是不要他的命,一剂松麻散也足够他有苦难言。
刺客被带了下去,审问一事有他人接手,即使不问,对于他们是谁派来的,她们心底其实也有答案。
周时誉郁闷地嘀咕:
“晴娘从何处搞来的这么多剧毒。”
十鸢没有说话。
她难道要说,见血封喉的毒药其实不止是给敌人用的?
她们时刻将毒药藏于身上,也是要防止自己会落入敌人,这个毒药会是她们保守秘密的最后保障。
所以,前世的她一直想要走出春琼楼。
她没做好杀人的准备。
也没做好为一个陌生人牺牲的准备。
她也永远记得娘亲为了不让她沦落风尘,而鼓起勇气带她逃跑的那个夜晚。
十鸢不着痕迹地偏头望向胥衍忱。
他依旧如清风冷玉,疏朗也不染尘埃,和她年少初见他时一样,矜贵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