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是个文弱书生,身姿单薄得像是能够被她一只手轻易折断。
但第六感让十鸢心底下意识地生出忌惮。
只是一息,十鸢很快敛下情绪,她仿若无事发生,透了一点疑惑地问:
“先生是谁?十鸢一时手误,望先生莫怪。”
不待岑默回答,书房中的人听见了动静,楹窗被推开,胥衍忱的脸庞从楹窗中露出来,他对着十鸢点头后,才朝岑默道:
“进来。”
岑默应声,在和十鸢错身而过时,他站住了一下,声音轻飘飘地传来:“不敢当姑娘一声先生,我名岑默。”
十鸢有点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记仇?
十鸢瞥了眼地上的一截碎发,脸上稍有些许的迟疑,断发之仇?
和岑默进了书房不同,周时誉在岑默进去不久就出来了,他低声问十鸢:“你适才和他说什么了?”
他顺着十鸢的视线看去,倒抽了一口冷气。
十鸢只觉得他敬佩地望了她一眼,便是她拿了城防图回来,周时誉都没这么看过她。
周时誉摇了摇头:
“他可是个小心眼的,当年我不过吐槽了他一声文弱不堪,就被他记了数年。”
岑默在燕云城时掌管后勤,他领兵在外时,岑默不会克扣给士兵的军晌,但下发的银钱总是微妙地恰到好处,周时誉委实过了一段抠搜的日子,难受得紧。
偏他还不能对人家说什么,燕云城没有朝廷资助,全赖人家赚银子,能够按时发放军晌就不错了。
除此外,岑默也明里暗里地给他使了不少绊子,后来他亲自上门给人赔礼道歉,这茬才被揭了过去。
文人口中常是念叨一句“体发之肤受之父母”,他当年一声吐槽让岑默记仇了五年,如今十鸢居然让他断了发,谁知道他会怎么记恨十鸢呢。
十鸢听周时誉说完,立时明白了他受制于人的根本,她迟疑地指出一点:
“……可我的银钱都是晴娘发的。”
岑默压根管不到她。
她们春琼楼就是最大的销金窟。
周时誉面无表情地哦了声,接着道:“但在高太守遇刺后,他就接管了衢州城。”
十鸢也立刻闭嘴。
岑默管不到她,但衢州太守却是能管得到春琼楼。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终于打开,岑默推着胥衍忱出来,在游廊上将胥衍忱放下,独自离开,只是和周时誉擦肩时,他凉凉地扫了眼周时誉:
“周大人下次背后议论人时,记得小声一点。”
他勾唇,似笑非笑:“否则,当事人真不知道该不该装作没听见。”
周时誉脸色立刻讪讪。
岑默却是没再搭理他,转头朝十鸢看过来,不紧不慢道:
“十鸢姑娘放心,我虽然记仇,但分得清轻重,也分得清失误和嘴欠的区别。”
十鸢听出了他言下的指桑骂槐,她隐晦地眨了下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番话。
好在岑默也不需要她接话,话落,冲她一拱手,才转身离开了院落。
十鸢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岑默这是在和她解释,他没有记恨她适才的失误?
等人彻底消失,周时誉才低骂了声,他幽怨地望向游廊上看戏的主子:
“主子怎么也不提醒属下一声?”
胥衍忱不紧不慢地抬眸,反问:“提醒你不要背后议论人?”
周时誉许是忘记了岑默耳清目明,声音传入书房时,岑默当即冷笑了声,胥衍忱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周时誉被堵住。
十鸢快步走到胥衍忱身后,她没再去想岑默,而是不解:
“岑大人这趟过来,是有什么要事禀报么?”
胥衍忱颔首。
岑默的确带来一个消息,戚十堰传信到燕云,让燕云城归还许晚辞和陆十鸢。
十鸢皱起脸,戚十堰这么快就查到了人在她们手中?
她也在这一刻也终于想起来许晚辞这个人。
她不在乎戚十堰还在找她一事,自然也没有发现胥衍忱话落后,若无其事地抬眸朝她看了一眼。
十鸢惦记着事,转头不解地问周时誉:“周大人究竟将人藏在何处了?”
他们回到衢州已经有了三日,但她依旧没见过许晚辞。
谈起正事,周时誉惯是可靠,他皱眉:“就在衢州城,你要见她么?”
十鸢立刻摇头,她见许晚辞做什么?
或许陆十鸢的身份还有用呢,她没必要这么早暴露。
十鸢迟疑地问:“那公子准备怎么回复他?”
胥衍忱摇了摇头,他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
“我们都没有见过人,如何交人呢。”
早在收到来信的时候,岑默就直接挡了回去——不知道,
没见过。戚府丢了人?不若将详细消息一并告知,他才好帮忙找人啊。
岑默对于处理这种事情惯来得心应手。
一番回复,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推辞,还是在借此打探消息。
周时誉嗤笑了声:“他当他是谁,一封传书,就想叫燕云城做事?”
毕竟明面上戚十堰没有任何证据是燕云城劫持了人,这番仿若命令的态度自然叫人不喜。
胥衍忱垂低了低眉,他轻声道:
“自然不止,他说,十日内若是见不到人,没人拦得住胥铭泽发疯。”
便是十鸢对朝事不解,也听出了戚十堰言下的威胁。
胥衍忱抬眼望天,他沉默了好久,于是,院落中也安静了下来。
春意来袭,暖阳落在天地间,周宅位置在城南,正是坊市的地段,外间仿佛隐约传来百姓的穿街叫卖声,一片安居乐业、欣欣向荣之象。
距离那场闹荒不过九年,衢州城百姓也才安稳数年。
十鸢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她是从那场闹荒中活下来的人,此刻不由得迷惘,如果战乱再起,那时衢州城又会沦落成什么模样?
谁也不知道答案。
但她们都清楚,形势逼人,胥铭泽早对天下三分有不满,西北也在虎视眈眈。
便是胥衍忱,他也不会想要一直受制于人。
于是,这场战事早就不可避免。
是周时誉打破了沉默:“要战便战!我燕云城何时惧怕过这些!更何况,如今城防图在手,我等已经占据优势,迟则生变!”
十鸢第一次见到周时誉如此神情,战意煞气迸发,棱角分明的脸庞皆是凌厉。
十鸢恍然意识到,周时誉不是逗鸟遛狗的纨绔子弟,三年前的那场清君侧,他们都曾上过战场。
十鸢没有说话,纵她不想看见任何战事生起,但也不得不承认周时誉的话没错。
许久,是胥衍忱淡声道:
“岑默前来衢州城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
*******
幽州城,戚府书房。
戚十堰听着来人的回报,他脸色仿若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回信。
书房内阴云密布。
宋翎泉来回踱步,半晌,他终于站住,脸色难堪:
“祁王是什么意思?!”
态度看似温和地询问协助,实则格外强硬地拒绝归还陆十鸢和许晚辞。
宋翎泉骂了一声脏话,声音陡然拔高:“难道他们真想开战不成?!”
宋翎泉不惧怕战争,而且,宋翎泉抬头望向戚十堰。
不论先帝在时,还是先帝驾崩后,将军前前后后参加的大小战事数十场,从未有过败绩,声名赫赫,也因此,往日祁王和晋王惯来对幽州城忌惮不已。
宋翎泉暴躁不已,戚十堰的态度却是平静到令人发慌。
许久,戚十堰终于道:
“我早该想到的。”
宋翎泉一顿,他不解地皱起眉头。
戚十堰语气平静道:“在你在衢州城遇到岑默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祁王早就做好准备了。”
不过一个太守遇刺,何须让岑默亲自跑一趟。
宋翎泉哑声,他也终于沉默下来,不再暴躁,他脸色一点点冷寒下来:
“今日起,我会驻扎在军营。”
话落,他蓦然转身要走,在退出书房的那一刻,他却停了下来:
“将军,属下不怕打仗,也不怕死,属下会一直追随将军。”
“但将军走的这条路当真是对的么?”
他和将军保护幽州城这么久,不论谁胜谁败,幽州城必然损失惨重。
他们都亲眼见识过胥铭泽的残暴,真的要将胥铭泽推上那个位置么?
到时,天下究竟是迎来一片太平,还生灵涂炭。
宋翎泉心底早有答案。
有人曾说他是在盲目地追随将军,将军又何尝不是在盲目报恩呢。
第44章
宋翎泉驻扎军营的消息,顾婉余是第一个得知的。
顾婉余拢了拢青丝,她没有闲情陪眼前拦路找茬的后院女子玩闹,全程没有停顿地要绕过去,黄衣女子一恼:“喂,顾婉余!”
顾婉余隐晦地轻揉了揉额角。
这宋府后院没有正妻,但妾身和妾身之间的身份也是有不同的,若要细分,还有贵妾、良妾和贱妾,以及通房的区别。
比她们春琼楼的姑娘还要分得细致。
眼前这位黄衣女子出身不错,入了宋府也是个贵妾的身份,上面没有正妻,整个府邸除了宋翎泉,便也是她身份最高,甚至后院中馈也是由她掌管。
但顾婉余和她惯来井水不犯河水,毕竟宋翎泉那个人也不是个讲规矩的,黄衣女子也不敢伸手到她的院子。
如今宋翎泉才两日没回来,这人便是按捺不住了?
黄衣女子:“爷好些时日都没沾府里,他临走前见的便是你,爷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她紧皱眉头,一脸担忧和不安。
不是来找麻烦的。
顾婉余有些意外,她饶饶地抬手扶额:“罗姨娘委实看重妾身了,若是闺房之事,爷还能和妾身透露些许,一旦涉及到正事上,爷岂会和妾身提到一言半语?”
罗姨娘一梗,有点怀疑,但也觉得她说得没错。
罗姨娘到底没再拦她,颇有点烦躁地拧了拧帕子,低声抱怨道:
“到底出什么事了,也不知道使人来府中说一声。”
她转身就走,宋翎泉不在,未免府中人心浮动,她还得管好府中事宜,还真没有时间来找顾婉余的麻烦。
但要说她不想么?当然不是。
她的确是不喜顾婉余,不过是爷从勾栏院带回来的人,却一副与世无争的作态,整个人和府中都格格不入,衬得她们其余人都仿佛是个跳梁小丑一样。
罗姨娘不觉得她们争宠有错,在这府中,宋翎泉的态度代表了太多东西,谁都想活得舒坦一点。
只是她们争来争去,倒是叫顾婉余在其中显得与众不同了。
这叫她们怎么能不讨厌顾婉余呢?
顾婉余没管罗姨娘怎么想,她们目的不同,纵是彼此有过交集,自然不会相交太久。
顾婉余回到院子中,诗情已经在等着她了。
和十鸢是一人被陆行云被赎身不同,宋翎泉替她赎身时,从春琼楼中将诗情也一并带了出来。
诗情今日出府替她采购东西了,如今刚回来,快步迎上前:
“姨娘去何处了,奴婢回来都没看见您。”
顾婉余踏入房间:“和罗姨娘聊了两句。”
诗情了然,她没替顾婉余担心,要担心,她也该是担心一下罗姨娘的安全。
四下没有了外人,诗情透过楹窗望向外间的婢女,压低了声音:
“奴婢到城门口看了一眼,百姓依旧出入自由,看似一切寻常,但奴婢明显觉得城中戒备加严了。”
她在外时,都能感觉到巡逻的士兵一而再地扫过她,直到看见她腰上挂着的宋府的牌子,才收回视线。
顾婉余不意外诗情带回来的消息,她稍眯眼眸:
“消息送出去了么。”
诗情点头,她不自禁冷笑一声:“依奴婢看,便是兵临城下,也会有人还活在簇锦团花的假象中,这满城百姓的甘苦和他们又何干。”
红巷街到了夜间,依旧是灯火通明,总有某些人沉溺于享乐。
顾婉余没做评价。
月上树梢,今晚宋翎泉还是没有回府,顾婉余倚在栏杆处抬头望天,月色被乌云挡住,艰难地透出一点暗光。
顾婉余平静地收回视线。
她没有奋力向上的雄心壮志,也没有对即将发生的战争的怜悯同情。
她会走上这条路,一是报恩,二是报仇,谁都拦不住她。
顾婉余仰头,她伸手仿佛要触碰什么,最终堪堪在虚空中停了下来。
她的主子一定会荣登高位,只有如此,她才能报仇雪恨。
*******
一条从戚府而出,最终直达长安的命令,让整个长安城都陷入死寂,翌日的朝堂上满震惊哗然。
朝
堂上,胥铭泽不在场,有老臣苦口婆心地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