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十鸢,你千万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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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鸢不知道有人对她的期望。
她一早醒来,就到了公子的书房,白日间,视线没有了阻碍,周时誉也终于看见了她脖颈上的青紫,他倒抽了一口气:
“嘶——”
“我什么时候下了这么毒的手?”
这力道根本就是奔着将人掐死去的。
周时誉有一瞬间怀疑了自己的记忆,难道自己为了逼戚十堰妥协,真对十鸢下狠手了?
他没看见,在他话音甫落,原本垂眸在看城防图的胥衍忱掀起眼看了他一眼。
十鸢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嗓子好多了,也终于愿意说话,她摇了摇头:
“不是你,是胥铭泽。”
胥衍忱手上动作一顿,笔墨在白纸上落下一点墨痕,他抬眸望向十鸢。
周时誉也惊愕:“胥铭泽?那个疯子对你下手了?!”
要是别人,周时誉会觉得这般是下狠手,但搁在胥铭泽身上,他却是一脸古怪:
“他现在也会留活口了?”
周时誉提起胥铭泽就一阵胆寒,这个疯子当初仗着自己是嫡出,又是太子的亲胞弟,下手尤其狠毒,凡是得罪过他的人几乎都是被折磨而亡,后来先帝去世,他得了戚十堰这么个助力,越发无法无天。
莫说其余人了,便是当时的皇子们也不好过。
周时誉犹记得当初还在长安时,胥铭泽亲手将不过五岁稚龄的小皇子推入湖水被活生生冻死一事,彼时圣上膝下皇子众多,自是有些不受宠的,甚至圣上有的皇子见都没见过一面。
就算是被欺凌致死,也不会有人替这些皇子伸冤。
纵是主子,因当初娘娘得圣上青睐,偶尔也被圣上亲自问话的情况下,也被胥铭泽欺辱过,遑论其余人呢?
十鸢听见周时誉的问题,不由得蹙了蹙眉。
能叫周时誉脱口而出这么个问题,那个胥铭泽到底是多么残暴?
十鸢低声说出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她不是个自作主张的性子,有关戚十堰和胥铭泽的事情,她自是一五一十地交代,没有放过一点细节。
话落,十鸢没看见胥衍忱眸中的温润仿佛褪了些,她往周时誉看了一眼:
“正因此,我才让周大人如果有可能,将许晚辞一并带出,有了许晚辞在手,胥铭泽也许会投鼠忌器。”
兵不厌诈,在谋取那个位置时,手段是否光明在这一刻已然不重要了。
周时誉颇为得意地颔首:“放心,人带出来了。”
十鸢意外:
“当真?”
周时誉:“担心她会暴露行踪,人给关在了另一处,之后也不会和我们同行。”
十鸢点头表示理解,她们身处敌人领地,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二人正说得兴起,有杯盏落在案桌上的声音响起,十鸢立即转头,就见胥衍忱指骨敲点了下案桌,他抬起眼和她对视,温声道:
“这处有些模糊了。”
十鸢惊疑了声,快步走到公子身边,认真地低头看向城防图。
周时誉倒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瞟了眼主子,再望向一无所知的十鸢,他心底轻啧了声,腹诽这种吸引注意的手段真是上不得台面。
城防图被她卷藏着收起,真的有些线条不明显,十鸢细致地在一张空白纸上重新描绘出城防图。
暖阳在这一刻照进书房,洒在女子脸上,胥衍忱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女子全神贯注,只认真地投入笔上,暖阳给她镀了一层浅淡的盈光。
许久,胥衍忱轻颤了下眼睑。
第41章
幽州城早在胥铭泽入城的第二日就不再戒严,也因此,周时誉才能带齐人手夜袭戚府。
十鸢任务完成,没有想过再回戚府,至于戚府是否乱成一团,戚十堰又是否在找她,她也根本不在乎。
她一直贯彻晴娘教导的一点,执行任务期间一切都是假的,连她这个身份都是假的,又遑论得到的情谊呢?
她们身为细作注定是个骗子,骗人情谊,也骗人性命。
对任务对象生情,便是自找苦吃!
她是晴娘最看好的接班人,绝不会自寻死路,她会和晴娘一样,让公子登上那个至高之位。
否则,等待她们所有人的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日色渐暗,天际的最终一缕残阳也被吞噬殆尽,府中挂起了灯笼,叫他们得以见残光,现时房屋的门槛都高,胥衍忱坐在轮椅上自主能力不强,十鸢回归本职,她推着胥衍忱的轮椅回了卧房。
十鸢隐晦地望向公子的腿,心底的疑惑不解半点未褪,甚至越来越深。
最终,她还是没忍住地问:
“周大人不是说在找那位神医给公子解毒么?十鸢怎么没有见到那位神医?”
她今日在公子身边待了一日,别说见到那位神医了,连药都没见公子喝过。
胥衍忱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他细长如玉柄的手指整理了一下狐裘,才不紧不慢地出声:
“那位神医行踪飘忽不定,他既不想见我,淮之自然找不到他。”
十鸢愕然。
她细算时间,从她见到周时誉至今也有十日,也就是说公子已经在幽州城至少待了半个月,居然还没有找到人?
十鸢堵了一口气,声音闷闷地替胥衍忱抱不平:“他既然不想救人,做什么让公子来幽州城冒险?”
世人得病求医,本是常理。
何必戏耍人!
胥衍忱本是情绪淡淡,但见她如此义愤填膺,清隽的眉眼不由得低垂轻笑了声:
“或许是他不想被当做神医。”
十鸢没听懂,她往年在春琼楼时,未及笄前,只需要接受楼中教导,学习暗杀和伪装的本领,还有做伶人的基本技艺,把控人心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足够让她耗费全部精力,也因此,她对外间事都是一知半解。
十鸢郁闷:“神医之名不好么?”
她倒是也想习得一身医术本领,可奈何她没有那个天赋,只懂得最基本处理伤口的手法。
胥衍忱抬眸望她,他指着卧榻的位置让她也坐下:
“想知道?”
十鸢点头,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简直太糟糕了。
胥衍忱:“春琼楼本就是收集情报之处,晴娘手中更是有着世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想知道的话,回去找晴娘拿情报就好。”
十鸢偏头,她一手托腮,乌发轻而落下,她轻声道:
“但公子不是就在眼前么,何必再麻烦晴娘?”
胥衍忱微不可查地抬眸,相较而言,众人是宁愿费事去找一下晴娘,也不会直接来麻烦他。
她倒好,一点也不客气。
胥衍忱伸手给她斟了杯茶水,汤色清亮,花茶渐浓渐醇,也不会叫人失眠:“你若想听,自无不可。”
卧房内常备着糕点和茶水,胥衍忱对此可有可无,如今倒是都便宜了十鸢。
因为他深中剧毒,底下人一直替他遍寻名医而不得治,而江见朷的神医之名深入人心,周时誉找了江见朷数年,一旦寻人落空就会冲他抱怨两声,胥衍忱对江见朷的
确有些了解。
但也仅此罢了。
江见朷不喜替人治病,能得他出手的人寥寥无几,自不会有什么他的消息流传出来。
胥衍忱声音温和:“我只知道,他惯来以算命先生自称,时而背着卦旗穿梭在大街小巷,行踪常是飘忽不定,一旦有人在他出现的地方找他治病,不出三日,他必然是会消失的。”
“或许是因为世人都看重他的医术,反而忽视了他算卦之术,叫他越发不喜替人治病救命。”
提到了江见朷,胥衍忱将他救人的规矩也一并道出,须臾,他摇了摇头:
“或许是因为我不是所谓的有缘人,便也得不到他出手。”
有缘人三字,委实令人无从下手。
胥衍忱一度觉得,这不过是个敷衍世人的借口,他只是看谁顺眼,便肯出手一救罢了。
十鸢越听脸色越古怪。
她怎么觉得公子的描述这么像她之前见过的一个人呢?
胥衍忱也察觉到她脸色的异样,不由得出声问:“怎么了?”
十鸢握住了杯盏,她不确定她是否应该提到那个算命的,也担心自己猜错了,让胥衍忱生出希望又落空。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十鸢数日前在戚府见过一人,和公子口中的神医形象很是契合,一身白衣背着布袋和卦旗,见人不说话先抛他那铜钱,颇有些故作玄虚。”
如林中青石,却是温润如风,第一眼会让人生出错觉,觉得他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胥衍忱眸色一怔,十鸢的话一出口,胥衍忱几乎就确认了那人的身份。
胥衍忱轻挑眉:“你是说,他在戚府出现过?”
十鸢也意识到了什么,她脸色骤然生变。
如果那人真是江见朷,他让公子来幽州城,却是始终不见公子,还出现在了戚府,难道让公子来幽州城一事自始至终就是个陷阱?
十鸢立刻站了起来,她呼吸微重:
“不论他是否是幽王的人,公子都不能在幽州城继续待下去了。”
十鸢几乎瞬间紧张起来,她下意识地要走到窗口,观察四周环境和戒备是否森严。
但她步伐还没有跨出去,手腕处蓦然被人拉住,她一顿,不解地回头,就见胥衍忱哭笑不得地望向她:
“别紧张,他如果真的是胥铭泽的人,这处早就不安全了。”
他眼眸含笑,半点不见慌乱,十鸢也冷静下来,她倒没觉得自己失态,谨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旦习惯松懈,对她们来说,才是要命的。
十鸢重新坐了回去,她也后知后觉地想到江见朷最后给她留下的话,她脸色有些古怪道:
“他好像说过,我和他会有再见的时候。”
十鸢有点不明所以,语气也变得迟疑起来:“还说如果我想找他,便去青云山。”
胥衍忱一直情绪稳定,直到听见这里,才轻微拧起眉心。
十鸢也不懂江见朷为何会向她透露行踪,但她不着痕迹地望了眼公子的双膝,如果他真是江见朷,或许她真的会和他再见。
十鸢皱起脸,不解也惊愕:
“他日日背着卦旗,不会真有两下子吧。”
胥衍忱轻叹了声:“或许当真是如此,世人皆忽视了这一点。”
话音甫落,他忽然安静下来,十鸢不解地望向他,许久,胥衍忱才喟叹道:
“原来他来自青云山。”
十鸢眸中出现一点迷惘:“青云山怎么了?”
胥衍忱和她解释道:
“十鸢可知青云山位处青山城?”
十鸢迟疑地点了点头,她纵然再不了解外间情报,对大周的领土舆图却是熟记于心的。
她记得青山城位处极东,是个格外偏远之处,若无意外,她本是应该一辈子都不会踏足青山城的。
“青山城和其余城池不同,虽也是大周领土,但城主一职惯来都是由上一任城主指定,朝廷也没办法插手其中。”
朝廷如果强硬插手,凡是派去的命官都会死在路上,朝廷也震怒过,但不论做什么,便是派兵,都会被青云山的迷雾挡住,后来因青山城向来低调,对朝廷的供奉也不少,又是个偏远之地,不值得大动干戈,久而久之,朝廷也就放任了。
胥衍忱眸色有些叫人捉摸不透,烛火一明一暗间,他眉眼间的温润仿佛褪去,露出玉石般的冷硬,只是一刹间,那些情绪就消失殆尽,他情绪恢复如常,对着十鸢摇头道:
“如果江见朷来自青云山,也怪不得淮之久久找不到他了。”
十鸢心不在焉地点头,对她而言,青山城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并不重要,是否受管是朝廷该忧心的事情。
她只是在想,她如果前往青云山,能否把人带回来给公子解毒?
十鸢很快按下这些思绪,她要做什么不是由她决定的,任务完成,她本该直接返回春琼楼复命,这才是正常流程。
是否要去青云山,她还要回去和晴娘商议一番才能得出结论。
没人知道十鸢心底惯来藏着害怕的情绪。
她从来不会自作主张,便是前世被陆家赎身一事也曾和晴娘商量过,晴娘不曾阻拦,她才敢踏上那条路,只是她没有记住晴娘的提醒,才落得最终的下场。
因为她害怕她会添乱。
有人摸了摸她头顶,十鸢猝然回神,她听见胥衍忱的低声:“不要胡思乱想,早些回去休息。”
他仿佛能看透她在想什么,冲她摇了摇头,甚至还能和她笑着道:
“淮之一直在做这件事,十鸢可别和他抢。”
十鸢沉默下来,她当然听得出公子言下隐晦的不赞同,她不解,胥衍忱怎么能表现得这么轻松,他就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能不能再站起来么?
其实十鸢是知道答案的,他连外人替他推轮椅都不愿意,怎么可能会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