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精明的女孩犹豫两秒,小声答道:“我叫,季芙提。”
“嗯?”烟雾困扰视觉,连同听觉一起被拉低,他松了烟嘴,“一花一树一菩提?”
“不是pu,是fu。”
“啊。”
段昱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芙提好像被虫子蛰到,她解释得认真:“月季的季,芙蓉的芙,提子的提。”
“提子的提?”
很少有人这样称呼水果,“你是广东人?”
“……祖母是。”
“哦。”他漫不经心,“会说粤语吗?”
“会一点点。”
“嗯。”他显然心情不错,有兴趣逗猫遛狗,“那再说一遍,哪个提?”
心里的涟漪漾开圈层,对平静的湖面来说却是不小的振幅。
她被这笑蛊惑了。睫毛颤了颤,声音轻得像初夏点水而过怕惊扰睡莲梦境的蜻蜓般胆怯小心,舌尖刮过牙齿的间隙,伴随着紊乱的呼吸,用粤语小声重复了一遍。
“提子的提。”
四周的回廊里不断透出声音,有脚步,有交谈。他们滞在时间里,停在无声无息漂浮的空气中,彼此相望,说着没营养的话。
女孩子的眼睛很莹润,眼型圆而不钝,瞳孔黑亮,蒙着似有若无的水汽,看起来朦胧勾人。
是张能让人翩跹的脸。
段昱时没有夺人之好的癖好,只觉得她畏手畏脚的模样有些可爱。与他这样光明正大做坏事的人碰上,心思像两个半球的最远端,方式不同,本质却都一样。
他大发善心,难得多说了两句。或许是为她乖巧听话的自我介绍,也或许是因为怜悯。
“以后想做什么事情,大胆会是最大的胜算。”
芙提不懂,段昱时见她皱巴巴的眉头,心想可真是只小雏鸟,只会单纯接受投喂,没有翅膀,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没办法,他只好直白道,“如果没有周漾司,你的胜算或许会大一些。”
他和副导都是讨厌走关系的人,他尤甚。段昱时自认已经将最肮脏的规则洗涤干净,起码在他这里,选角存在相对公平。投个简历,是金子他们绝不放过。
可如果金子非得在原本的光泽上再三点缀,对段昱时来说,就像自我蒙尘。
芙提的心像被小小的针头猝不及防扎了一下。
面对评委不屑的目光和副导别有深意的眼神时,她都没有产生过这样细细麻麻的疼痛。不至于彻骨胆寒,却痒意泛滥全身,不容人忽略。
她好想辩解。
可段昱时说的是事实。
她在他的审视中抬不起头来。
点到即止。见芙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那点心路历程简直不要太好猜。他暗叹,还是不要说的太过,以免挫掉她那点灵气。况且这个世界上有捷径不走的人才是傻子,她又不蠢。
只是真的,不太精明。
段导演同情心泛滥起来了,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他知道芙提现在最需要什么,于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她。
抬眸和他对上的瞳孔里盛满了疑惑。
“估计还得吃一会。”他觉得自己简直耐心得可以去幼儿园当托管老师,或者直接去电影学院给那群对表演一窍不通的新生上例课都行,“你不是想走?直接跑路的话很不礼貌。”
“就说我的外套不小心弄脏了,你拿去帮我处理了。”
但凡长个正常脑子都能猜出是借口,可从段昱时的嘴巴里说出来,谁又能当面和他叫板呢。何况只是个生面孔的小孩,无伤大雅的。
芙提神差鬼使地接了。
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她只是下意识顺从。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视线里只剩下他插兜远走的背影,还有掐灭在窗边烟灰缸里的雪茄。
还残留着火星点点,猩红的影子散出氤氲的烟雾,风吹即逝。
第3章 老师
过了两天,季明言亲自致电,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倒不是怪她早退,而是那天周漾司翻来覆去找不到她人,闹得会馆上下不安宁。
“你的手机是用来干什么的?电话想挂就挂,想不接就不接。季芙提,你现在是骨头硬了准备插翅高飞是吧?”
“……”
她有错在先,给人添了麻烦,季明信说什么都是应该的。最后气急败坏的男人要她提着头去给周漾司道歉,芙提也百依百顺地答应下来。
只是电话一挂,她就开始纳闷了。
明明是那人想的邪门歪道,挑明她的去向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怎么连解释也懒得,就空眼看着周漾司大闹天宫?
什么恶趣味。
芙提看着挂在衣柜外侧的外套陷入了沉思。
他也没说什么时候还……
不对。
她连段昱时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小小的脑袋跨越了两天的反射弧,终于明白,自己是被耍了。
远在别市的某人坐在影棚里,猝不及防地就打了个喷嚏。
副导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让你不穿外套,冷不死你。”
段昱时没接话。
副导盯着他抖烟灰抖得利落的手指,心里有些五味陈杂。那天他回来的时候,饭局上凭空少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他的外套,一样是周家少爷宝贝一样揣着的小演员。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何况他和段昱时合作多年,虽不说能精准猜测到当他的蛔虫的地步,但面对周漾司的询问时他嘴角似有若无的笑,还是很难不让人想到些什么。
越猜越离谱,他们可是出去了将近半个小时……
副导一脸如遭雷劈,“那姑娘才二十多一点啊。”
段昱时头痛,“不是你想的那样。”
谁会信呢。
这些年娱记几乎是追着段昱时讨饭吃。年轻、貌美、有为,光是这三样就足够成为爆点。当事人毫不遮遮掩掩的性子,加之其身份地位带来的影响力,和当红的流量明星几乎没有可比性。
遇到蹲点的狗仔都能递根烟的段昱时,虽谈不上风流,但浪子的人设还是立了个十之八九。
段昱时懒得理他信不信。他咬着烟,看威亚升起来时演员几乎要吓到掉出来的眼眶,耐心都快燃烧殆尽。舌头控制不住地射出毒液,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看到那双泪汪汪的眼睛时,心里顿了顿。
“……那边选角怎么样了?”
副导被他扭头的动作吓了一跳,好没气道:“选什么选啊,段导,段总,昨天看的那一批已经是从春节到现在的最后一批了,京都所有的电影学院被你挑了个遍,你非要新人,要不我现在回家和我老婆造一个?还烦请您再等二十年。”
观众只看到段昱时冠名的作品多么卓绝,但根本体会不了后面工作人员的艰辛。尤其是段大导演从来不走寻常路,出道的这九年里,每每产出都风格迥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野心蓬勃,要在每个题材里分一杯羹。
这下好了,前年拍完战争题材上了正剧,去年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就要开始搞文艺小清新,抓着作协的老友给他造剧本,硬是要找一个满身灵气的新人挑大梁,势必把纯爱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的新作《雪顶》,剧情围绕着一对青春情侣展开,从青春贯穿到都市,着重刻画男女之间如何从青涩懵懂沦为欲望动物,最后彼此之间挣扎殆尽,回归原点。
越是看似简单的剧情,就越是难拍。比起市面上常规的人工糖精,段昱时的作品往往被冠上艺术品的美称。这次也不例外,光是女主试戏的一个回眸就刷掉了万人,团队像大海捞针一样忙活了一个季度,还是得不到他一个点头。
“你到底要怎么样的清纯,怎么样的灵气?”副导被他折磨得快要发疯,“我们拍电影总不能脱离现实吧?现在行业状况就是这样,你把圈内翻个底朝天都不一定能找出一根纯正的苗子。谁能彻头彻尾的不染尘埃啊?你也真是敢想。”
娱乐圈是个大染缸这种话能流传出来必然是有迹可循的。
现在时代变了,从前初出茅庐的新人能有的那份倔强和孤傲早就在艺考的内卷中消失殆尽,能够走到高等学府和荧幕中心的,哪个没点本事?年纪轻轻被送进利益漩涡的更是数不胜数。
“又要新人,又要演技没有痕迹,段昱时你摸着脑袋想想,这合理吗?”
副导挥挥洒洒一大段发泄了自己的怒火,目光一转,刚被骂完的镜头还是拍得像坨狗屎,剧本一卷就怒冲冲地喊停,又是一场炮轰。
段昱时把烟头捻灭在旁边的垃圾箱上,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段导向来都是想做就做,别人的感受不重要,更别说时差了。正在国外准备入睡的伏玥,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马上就要电影节了,我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她好声好气地哄着她的伯乐,“……况且你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伏玥回想起去年两人的不欢而散,语气陡然变得莫测起来,“你给我打电话也没用。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的话,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经纪人,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她只是说气话,没想到段昱时那边真的“嗯”了一声。伏玥气得张嘴想说点什么,电话那头就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哦,她怎么给忘了。段导演最讨厌别人拿乔。
这头联系不上伏玥,副导也急得团团转。
男主角那边的档期早就定下来了,人家冲着段昱时的面子和制作班底特地空出来半年的时间,要是这时候告诉他女主角还在人海里漂浮,不是摆明了耍人吗。
再有钱也不是这样烧的,剧组一天都等不起。
偏偏段昱时悠闲淡定得不像正常人,每天照常打卡上班,一点没有媒体写的那种“可以为了一个分镜三天三夜不睡觉”的鞠躬尽瘁。
“急什么?”他跨坐在录屏器前,嘴巴里里的糖咬得嘎吱作响。
副导真想一剧本敲到他的脑袋上。
他倒想看看段昱时从哪里给他整一个女主角回来!
时间一翻就是半月,夜半飞机落在京都,男主角的团队亲自来迎,顺势做东吃了顿饭,副导可谓是坐立难安,如坐针毡,偏头一看,呵,段昱时还在抱怨这个刺身切得不好。
他等着段昱时大变活人,结果到第二天开机剪彩,都没看见人一个影子。
“急什么。”
段昱时对他的怒火和急躁视而不见,拍了拍手,告诉大家今天可以下班了。
剧组里面有几个新招进来的实习助理,还偷偷问过,段导是不是藏了什么大招没放出来,实际上是把女主角瞒下来偷偷指导,准备杀个一鸣惊人。
副导:“呵呵。”
就这样搪塞了男主角三天,副导终于江郎才尽想不出任何让这位当红小生拍独角戏的理由时,剧组来了一位意外之客。
……
芙提觉得自己简直就像误入狼窝的兔子,看着短信上段昱时的指引一路穿过回廊的时候,无数双眼睛盯在她身上,打量之中夹杂着各种情绪。
甚至还有感激。
“……”
休息室的门没关,男人吊儿郎当地倚在沙发里,用黑色的外套盖住包括脑袋在内的上半身,只留下一双长腿和骨节分明的细手。
芙提踌躇了两秒,敲了敲门。
“段……”
名字到了嘴边好像会发烫,好在他睡眠浅,稍有声响就会被吵醒。耳边刚听到半个字,就没了下文,段昱时缓缓把衣服拉下来,视线里出现一张漂亮的小脸。
她触到那道视线,语气放缓:“您的衣服。”
段昱时显然是刚睡醒,眼睛还裹着雾气。水泽之下漆黑幽暗的瞳孔漂亮通透,没有任何遮挡地望过来,眨了两次眼。
他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忽地移开视线捏了捏眉心,有些烦躁。
“我叫什么?”
啊?
芙提不懂,也不敢随便回答,愣在那不动。
他又问:“叫我什么?”
“段……”她踌躇道,“老师?”
男人笑了。
段老师。
真抬举他。
第4章 月牙
“你今年刚毕业?”
他拿杯子接了杯温水递过来,那纸袋里叠得整齐的衣服已经不再是重点。芙提双手接过,道谢。
“是的。”
“哦,签公司了吗?”
“还没有。”
“还没有?”他挑挑眉,“是在接触还是根本没有?”
他问得轻松直白,芙提却越来越紧张,放在杯壁上的手指都有些打颤。
“……根本没有。”
段昱时笑了一声,“很好。”
“啊?”
“考虑一下吧,来当《雪顶》的女主角。”
“啊??”
芙提杯子都快拿不稳了。
“无论是你面容的亲切,光彩如一个节日无论是你身体的恩宠,仍旧神秘而缄默,一派稚气,还是你生命的延续,留在词语或宁静里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个赐予像注视着你的睡梦,拢在我怀抱的守夜之中。奇迹一般,又一次童贞凭着睡梦那赦免的功效,沉静而辉煌,如记忆所恢复的幸福,你将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滨交给我,你自己并不拥有。投身入静寂,
我将认清你的存在那最后的海滩并且第一次把你看见,也许就像上帝必将把你看见,被摧毁了的,时间的虚构,没有爱,没有我。”
……
冯鹭站在满天的飞雪里,霜点爬满了她的围巾,寒气从间隙里爬入,纠缠到筋骨都发痛。
这是她在学校看的最后一场文艺汇演,她爱了一整个青春的少年被聚光灯围在舞台的中央,四周黑压压的都是人群,而她是大海里的一滴水,默默,无声。
那是她夹在课本里像信仰一样的博尔赫斯,而朗诵他的人,是她的第二宗教。
满怀悲戚的少女垂下了眼,对这突如其来的暴雪天气不似他人一般有所怨言。
她该庆幸,冷风吹醒自己。
镜头里,她铺满碎雪的眼睫正在哆嗦着颤动,里面盛满的滚烫眼泪即将下坠,她狠狠埋头,企图让它垂直掉落。
滴答。
一瞬间就消失在脚下的茫白之中,变成一滩没有深刻痕迹的水渍。
她缓缓蹲下来,缩在暴风与雨雪之中。镜头慢慢拉远,直到她白色的校服外套被卷进天气的漩涡里,一切都消失殆尽。
段昱时咬着糖果的塑料棒,牙齿之间满是酸甜。他咔吱咔吱吃得作响,视线却一直盯着不远处的少女。
副导坐在取景器前,任由风机轰鸣了十几秒,才缓缓喊停。
“各部门收拾一下。”
芙提如获大赦,伸手扯下脖子上的围巾,羽绒服也跟着落下,还好工作人员来得及时,替她接住。人已经浑身汗津津,这样余热未消的天气,演冬景实在有些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