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昱时杵在她的身侧,沉默地听着伏玥发问。
芙提看着这并列而立的两人,连衣服配色都是如出一辙的风格,倒翻的柠檬水还带着冰镇的凉意,刺激得齿肉打颤,心底也一片冰凉。
“芙蓉的芙,提手旁的提。”
伏玥像哄小孩一样鼓起掌来,“和人一样漂亮。”
最后她和段昱时一起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芙提被季明信塞进车里,车门一声响便被关上,机械材质隔开两个世界,一个在并肩,一个在陨落。
“你见过伏玥吗,以前。”
季明信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周漾司询问了芙提的意见后送她回剧组。
路上霓虹光晕揉成醉人的景象,万千建筑耸立在交通通道周围,环绕成一座钢铁森林。
“没有。”
她没有撒谎。
可没见过不代表不知道。伏玥长什么样,怎么出名的,现在在圈内又是怎样一个地位,芙提作为一个后辈不可能不清楚。她知道的所有有关于伏玥的信息,娱乐记者清楚,投资公司清楚,粉丝影迷清楚,所有人都清楚。
至于伏玥和段昱时的关系,没人清楚。
周漾司没察觉到她的低落,许是因为她这段时间的情绪都没什么波动。
他总是这样宠溺她,将自己所知的尽数奉上。
“她和段昱时关系很好,可能是因为彼此参与了对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期吧。那时候段昱时还不是声名显赫的段导,伏玥也还不是家喻户晓的金马影后,两个人经历了很多才得到现在的名誉……如果你是段昱时的影迷或者伏玥的粉丝的话,应该会知道这些。”
“他两拍戏的时候经常被媒体拍到一起吃饭,还有粉丝意淫过他们之间绯闻。只是后来都被伏玥澄清并否认了。”
周漾司顿了顿,害怕自己的话会让她想太多,于是补救道:“段昱时不是那种会睡同事的人,这个你放心。”
且不说一个导演和自己的女主角闹出桃色新闻有多影响新片票房和自身口碑,光是段昱时的背景就已经像一座让人喘不过气的大山。陷阱是布置给那些能振翅击浪的人的,在浅水区都会被搁浅的小鱼连想上钩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只是捕风捉影,但他们这些幕后人士知道的多少比外行多一点,伏玥大概也是因为明白这些道理,所以才趁早放弃了吧。
一时恋爱带来的虚荣不如能够长久地走下去。
周漾司看着芙提望向窗外的眼睛,剔透得像一颗斑斓的玻璃珠,映照着京都繁华的夜景。
这个道理他不想说,因为对没长出蓬松羽毛和坚硬骨骼的雏鸟来说实在太残忍。
芙提迟早会明白的。
第12章 飞蛾
芙提魂不守舍地沿着已经熟悉的路线走,影视城过了热闹时分就会彻底沉寂,有拍夜戏的剧组离住宅区也很远,所以周围几乎是幽谧无声。
周遭的路灯明亮且刺眼,风一阵阵吹拂过来,芙提后知后觉地感到冷。
她想起剧本里的一个片段,是女主和男主吵架,从异地赶来的陈柯在冯鹭租住的房子楼下撑着伞静待了四个小时,天一亮,他踩着满地的积雪离开了这座城市。而冯鹭躲在窗帘后了整晚,日光初升的时候只能看见被融化到一半的脚印。
余秀华的诗里有一句:“她的孤独和悲寂都是白色,乌鸦落不进来,驱赶和被驱赶让她没有停下来的地方,她的泪流干了。”
有些东西就是注定要错过的。
她看过伏玥的表演,看过《殿》里至今被各大剪辑争相分离出来的教科书片段,看过她迈向颁奖台时摇曳生辉的步伐。
芙提摁不住自己的嫉妒,也止不住地挫败。
伏玥确实是个表演的天才。一个无数观众和业界前辈赞不绝口的新星,她的光芒会被忽视吗?段昱时会例外吗?
他肯定也是弯着唇,对这个成就了自己也被自己成就的女孩子,说出那对别人吝啬的夸赞。
在秦懿说服她的理由里,芙提最不屑的就是段昱时的阅历。他是见过很多人了,那有如何呢,那道目光依旧为她驻足过,说明她也是有资格,对不对?
可伏玥扎醒了她的梦幻气球。
一个是已经见过无数次完美演出的评分员,一个是连做完Rond de jambe后都还站不稳的芭蕾初学者。
被鼓励着生出破冰的决心,被覆灭了理想中的认知,好像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芙提不想逃避,她只是想歇一会。于是就近找了张灯下长椅坐下,任由月色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泛着莹润剔透的光。
小猫的喵喵叫声近在咫尺,她心里闪过一张胖嘟嘟的猫脸,紧接着看到的就是圆滚滚的肚子和斑驳的花色。
米米又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也可能是因为它本来就没有家。
“你找到我了。”芙提说,“你是来找我的,对不对?”
“因为我给了你半根火腿肠,所以你来找我,哄我开心了。”
米米瘫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没有理她。
芙提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也自知语言不通,而且这样太蠢。于是她静静地和米米坐了一会儿,静静地消化掉这段时间产生的不良情绪。
太多了,是倾泻出来能填满量子空间的地步。这样说其实很夸张,但芙提就是觉得有这么多。
没有人教过她什么是爱情。小叔没有教过她,书本上也只有冰冷冷的概念诠释。
芙提遇到过很多喜欢她的人,毕竟一张漂亮的脸蛋在这个世界里就是通行证。她不断闯关,不断披荆斩棘,可那些遇到的却都成了过客。
无声的雪落在她此前的人生,没有一个脚印是关于爱情。
她始终不知晓那种让人痴迷的心动,究竟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
可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那些疑问就突然有了答案。
这就是喜欢吧。
形状是他狭长的黑眸,笑起来会弯成尖尖月牙。
颜色是他最喜欢的搭配,永远都只有那几个色系的衣服。
明明非黑即白,填充到她的世界却能变成甜腻腻的水果蛋糕。
“我没有想喜欢他的。”芙提小声说,米米在她凑过来的手心里蹭了一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便闭上了眼睛,“……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不是笨蛋。
她只是反应不够快……等悬崖勒马的时候才知道为时已晚。
芙提不开心。
她知道现在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但还是打开手机,把段昱时的微信备注改成了一个羊的表情。
他是她破掉的围墙里跑出去的唯一一只羊,也是被她愿意容纳进自己小小天地的唯一一只。
她知道她还会有很多很多的羊。
但是、但是。
但是……
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出场多是从天而降,虽然不知道段昱时有没有这样的本领,但在他的鞋子出现在低垂的视野里时,芙提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会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好伤脑筋,语气都漂浮着无奈,“哭什么?”
那手掌能包容住她大半张脸,透着哭红的粉色,被他不温柔地托起,拇指揩过就是一抹水痕,本以为是安抚,却不想越掉越多。
他索性自暴自弃,等着她哭完。
直到秀气的小鼻皱着抽起气来,段昱时才松开手。他的目光很淡,但又和平时不同。
芙提从来猜不透,也看不清他的思绪。以往是因为身高,因为距离,现在是因为她眼里的朦胧的泪光。
“还小呢。”
语气分辨不出疑问或陈述,像难以翻译的俄文长句,性质不同,本质都难解。
他像是刚结束不久,身上还残留着烟酒佳肴的味道。平日里生冷却熟悉的杜松冷感全然消散,闻起来像疲惫的野兽。
“别哭了。”
芙提揉揉眼睛,“没哭了。”
他似乎被噎到,看着她一时无言。
夜色寂静了很久,落叶被卷了几个来回,晚风便倦了。
“不要哭。”
段昱时沉默了许久,才从嘴巴里说出三个字。
牵强又不合时宜,可他实在不会哄女孩子。
芙提收好的情绪又被他一句话解开原本系好的蝴蝶结,这个角度他们足够平视,借着疲惫的理由,脑子也开始不清醒。
“凭什么?”
她不想听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段昱时,你不过是一个导演,你凭什么左右我。就算我现在是你的女主角,也仅存在于工作时间。冯鹭才是你真正的女主角,要绝对服从于你,随你心意肆意变化。你无心的修改就能决定她的情绪、性格、甚至理想,可季芙提不是。”
“所以你根本资格要求我别掉眼泪。”
话音完全落下的瞬间她甚至做好了被斥责的打算,可男人的反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段昱时只是安静地听她说。
这份平静连他自己都诧异,没办法做出合理解释。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说完了?”
“……说完了。”
“嗯。”
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里。
他缓缓站起来,松了松脚踝。蹲得双腿发麻了,也愣是要在这里陪着她。段昱时从口袋里摸出个烟盒,点燃,放进嘴里。
他的语气像聊天气,“今天男人是谁?”
“我小叔。”
哦。
难怪这样听话。
段昱时自己也觉得可笑,从会所驱车回来的路上,想的不是剧本和资金,居然是席间遇到的那个让芙提唯命是从的男人是她的谁。
还有。
“碰到的时候,怎么不叫我老师了?”
芙提撇过头去,“……不想叫。”
“哪有说不叫就不叫的?”
芙提彻底不理他了。
段昱时知道自己很煞风景,知道她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和力气回答自己迫切想了解的问题,知道这样的场景下,他们之间需要的是几句狠心的了断,或者是一个温凉却炙热的吻。
他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不断在斟酌用词。
可究竟要如何,段昱时自己也不清楚。
当在为一个选择而犹豫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答案了。
坦白说,那些公事根本就不用他本人露面也能够顺利解决,他大可以当甩手掌柜,亲自坐在摄像机前把每一祯画面都筛得完美。
可每每想到面对她或许会失落的双眼,段昱时便踌躇着逃避。
逃避?这样不光彩的词语从未出现在从前的人生里。段导的字典怎么会出现这样的词汇,偏偏在难以置信的目光里,他落荒而逃。
真心是很难得的东西,她不该这样慷慨地向他这种,根本就没法好好对待的人献上。
段昱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傻傻的,笨笨的,稍微尝到一点甜头便急促地奉其为神。那些女孩,女人,甚至打扮的艳丽的男人,都曾被这道难以掩盖的光芒而扑动过脆弱的翅膀。
他怕芙提也会扑火,所以早早让她品尝疼痛。
她很聪明,像无数次被副导戳着脑袋演戏一样,哪怕一开始糊里糊涂,只要稍微点一点,便很快领悟。爱情也不例外。
这样很好。
段昱时每次候机,凝视舱外苍茫漆黑的夜色时,都会在漫游的瞬间里这样想。
只要她能理解,他便能摁灭自己那点不甘心。
为什么不呢?
划开界限也好,保持距离也好,为什么不躲着他呢?明明知道会受伤,还是义无反顾,她不知道疼吗?
别再为他不开心了。
他会疼的。
段昱时看了自己多久,芙提就和他对视了多久。
两个人都不愿意先移开目光。反正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场比赛,那么剩下的输赢无论大小,都要一争高下。
夜风轻袭,晃动着树影。
他问,“可如果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我怎么会没资格呢?”
心脏泛起一阵伴随着刺痛的狂喜,无法言传的战栗左右了四肢,芙提除了睁大眼看他,什么也做不出来。
段昱时还在吸烟。
他想起那些被处理掉的烟盒——或许为她所抽的根本不止那一根。起码在她出现以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尼古丁有瘾。
这份痒意是谁带来的,又是谁能医治,他一直清楚得很。
就当是是一场晚期患者的自我挣扎吧,反正也无药可救。
“芙提,”他终于向自己妥协,“我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但我希望你能想清楚。”
她愣住。
“和我恋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的家庭、工作性质、社交关系、个人性格,你想要将其中一样包容下来是极其困难的事情。所以在这个交往的过程中你一定会承受很多委屈和失望,尤其是在我没察觉的时候。”
“我不能保证什么,也无法许下你想要的承诺。甚至很多时候需要你为我妥协,需要你走很多步,去配合我的节奏。”
“我知道这很不公平。可我不会爱人,我在作品里呈现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爱情,我并不懂得其中的任何一种。”
她看见他抖烟灰的手僵着,生平第一次将自己剖析开来的段导演原来也会有失措的时候。
“我能给你很多钱,很多资源,你想象范围内的一切物质都能在我身上唾手可得。”
“我不想要这些。”
她急匆匆地打断了他的陈述,焦急得仿佛下一秒这份难以被理解的真诚就会转瞬即逝。
段昱时就是因为知道她根本不稀罕这些,才会产生犹豫。
他知道这件事情很残忍,但不得不提前告知:“……我知道你不想要,也知道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可是芙提,我能给你的只有百分之十。”
我的心,我的时间,我的世界,你能得到的只有百分之十。
多残忍。
可她却毫不犹豫,往他最希望也最不想的方向走了。
“没关系。”
“没关系,段昱时。”
她激动得手指都在打颤,不得不依靠抓住自己的裙子来维持冷静。
我愿意。
第13章 晚安
月光和风都在摇晃,他的眼里盛着满满的悲悯,可这一次芙提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芙提,你还小。你想的太简单了。”
她听见自己说:“段昱时,我确实想得很简单。可此时此刻,我想的不是怎么才能和你长久地维持下去,而是你的犹豫不决,是不是因为你也喜欢我?”
选择一个人的理由有很多,芙提不在乎是百分之十还是百分之九十九,不在乎今晚的月光,只在乎他心底的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