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澎湃的欢喜中败下阵来,也或许从来没有成功抵挡过。
段昱时无声地默认,看着她绽开的眉眼,仿佛口腔里烟草的苦意也停止蔓延。
“那段昱时,我想清楚了。”
冯鹭在陈柯远走国外后等了他四年。她一次次走过无人光顾的雪中小路,走过春季枝头开了遍地的桃花林下,盛夏蝉声无人听,深秋枯杏风来急,却还是在重遇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朝他走去。
那一刻路灯苍白的光落在她脸上都变得圣洁,他从未指望过在凡世寻找救赎,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妄想。
芙提握住了他的手。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她一字一句地背诵诗句,像无数次在入镜前核对台词,“段昱时,这首诗你听说过吗?”
他摇头。
“《我爱你》。”
我灵魂迁徙的方向指向了你。
所以即便我已经一次次按住了内心的雪,却还是没办法放弃寻找你。
这次他没再摁下负一层带她出去,也没再拎着应季的车厘子敲响她的房门,可芙提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感到开心。
段昱时对她这样好满足的心理感到无奈,他摸摸她的脑袋,翘起的呆毛都能具象化成朝他摇动的耳朵,乖巧又粘人。
甚至到了房门口了,眼神还缠着他不愿意他走。
段昱时顺从地站在原地,看她想了半晌,脸都红了,只说出一句:“晚安,段老师。”
“不叫段昱时了?”
芙提一噎。突然意识到那个一直只含在唇齿,从未脱口而出的名字,在今晚被她叫了不止一遍。
段昱时弹了下她的脑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这是女朋友的特权。”
女朋友。
好新鲜的词语,芙提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也会成为。小女孩第一次吃到糖果,甜得不知西东,笑容挂在脸上,等着他再一次恩赐。
段昱时不是吝啬的人,但在这氛围到位的时刻,还是没摁捺住自己的担心。
他语气恶劣地教育她,不可以随随便便对一个男人说爱。谁都不行。
芙提很冤枉:“可这只是诗的名字。”
作者如何命名又不是她所决定的。
况且……
“我没有随随便便。”
她仰着头,他垂着眸,对方的神色彼此都一览无遗。
段昱时在这美貌里难得走神——初见时不过是个连打招呼都磕磕绊绊,说两句就急得双眸湿润的小孩,现在哪怕和他对视也毫不退却,甚至能坚定地向他说出杀伤力大却不自知的情话。
“我是认真……”的。
他终究是没忍住,甚至连听她把语气词说完的耐心都没有,迈了一步向前,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晚安,我的芙提。”
副导给了芙提一周的假期,等七天一过,等待她的就是无数需要补拍的镜头。
钟哲鸣看她把校服拉链拉上,整个人冷得缩脖子,不禁觉得好笑:“是降了点温,但也不至于那么冷。”
今天到场的配角比平时多,估计是集中了档期进组的。芙提之前和其中一位打过照面,所以凌泷看到她的时候,很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她以前就参演过段昱时的电影,交际花一样的活泼性格,导致她和团队里多数人都很熟。
芙提和她在影片里的关系是成年后职场中的朋友,比起现实中两人相见恨晚的亲密,这份成年人之间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从不交心的友情,显然相悖。
芙提一个上午被喊卡了好几次,到收机的时候都有些垂头丧气。
所有的参演人员里只有她一个人是从未面对过摄像头的纯粹的新人,哪怕是一扫而过的跑龙套,都有过当配角的经验。
凌泷说:“那你很厉害啊!一出道就能被段昱时挑中。”
她明明都已经都快奔三了,脸上却没有一点青春流逝的痕迹,咬着棒冰踩着小碎步行走的样子,和真正的女高中生相差无几。
“就算是运气,也比很多人幸运了。”她听了芙提的解释也全当客套话,依旧觉得段昱时的眼光不会差。不合适的话,以他的狗脾气就算改成双男主也不会随便拉个人上台,毕竟,“上一个让我觉得很厉害又很羡慕的人,还是伏玥。”
她和伏玥是一个阶段的女星,只是因为风格和戏路不同所以不构成竞争关系。但当初段昱时的剧本里,明明是凌泷的长相更适合女主人设,伏玥却硬是用自己的表演把整个制作团队包括段昱时在内的人给征服了。
如果不是当时她在现场亲自感受到了伏玥在表演上给人带来的震撼,以凌泷冲动的性格,绝对会觉得她是来抢她饭碗的。
那个角色伏玥确实比她更能演绎出风采,凌泷输得心服口服。
“可我……并不是和她一样有天赋。”
芙提一直都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天赋型演员,也曾无数次在导师的目光里窥见自己的未来。
如果她执意要成为一个演员,能到达的高度只能说茫茫。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是需要百分之一的天赋去成就的,芙提不是天才,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已经付出了所有。
别人能看见勉强合格的表演,殊不知却是她能够到的最高点。
时代影响下影视市场烂片无数,如果只是想简单地留下自己的长相和姓名,或是只求赚得盆满钵满,她这张脸足够用来挥霍。
可她偏偏生时逢世,在顶峰起跑。
段昱时朝她递来的橄榄枝,接稳了就是星途璀璨,接不稳就是一大败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凌泷在娱乐圈打滚了那么多年,在不同的领域里见过了很多人,对她的那点烦恼可谓是了如指掌。她轻而易举便点出了芙提的心中所想,怜惜又善意地向她又一次建议。
“去问问你觉得能回答你的人吧。是谁给了你勇气站到这里,那么同样的,也只有那个人能在低谷期拉你一把。”
副导和同事往停车场走,一路上还在探讨今天上午出现的各种纰漏和潜在问题,前面驶来的车灯一照,刺眼的瞬间打断了交谈。
两人正想破口大骂这没素质的行为,那迈巴赫便已经流畅地拐进右侧,在他们身旁停了下来。
驾驶座上下来一个身穿Maison Kitsun灰色毛衣的男人,他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单指缠着车钥匙的环扣在晃荡,哪怕带上了黑色的口罩做遮掩,那深邃的眉眼依旧掩盖不住肆意,和那衣服上狡猾的狐狸印花一样让人觉得不爽。
“那不是段导吗?”监制战术性地抬了抬眼镜,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了回去,“真是辛苦了,午饭时间都过了才回来。”
副导冷哼一声,这个世界上谁委屈自己都有可能,就段昱时不可能。
刚和投资方喝完早茶的段导当然不可能空着肚子,他甚至不忘点一份桂花栗粉糕带给吹了一上午冷风的芙提。
只是芙提没有接他电话,也没回短信。他走到酒店楼下,恰好解救了联系不上订餐人的外卖小哥。
段昱时被那感激的眼神目送到电梯前,收起手机的瞬间脑子里思考了两秒。
为什么恋爱第一天,女朋友就开始冷暴力他了?
第14章 成熟
芙提不知道,此时此刻被她冷落了一个早上的男朋友正在电梯里摁下楼层,更不知道他手里拎着一份快要冷透的甜点,正在前往找她算账的路上。
当纷乱的思绪被打断,她光着脚匆匆忙忙去开门。
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昨天说今天会很忙的男人会现在出现,耳朵就已经将他的斥责听得一清二楚:“你又不穿鞋?感冒了怎么办?”
一边说一边把她提起来,车钥匙刮过颈后肌肤,芙提还没来得及说“凉”,就听见啪嗒一声,门关上了,车钥匙和她也都被放到了玄关的鞋柜上。
她不想挨骂,索性手攀着他坚实的背部,把头埋进体温炙热的怀抱里。
毛衣的触感柔软,她没忍住,歪头蹭了蹭。
段昱时原本的健康教育都被她蹭得少了一大段,说出口来只剩下一句:“你啊。”
“是不是仗着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就使劲不听话?”
她闻到甜腻的香气,钻出来去拆他手里的盒子,嘴巴里塞满茶点才想起来回答:“我很乖呀。”
“慢点吃,”他问,“午饭呢?不在你的肚子里?”说罢就伸手去摸她的小腹,才碰到单薄的里衣,就被芙提拍了一巴掌,挥开了。
她脸红红地怒骂:“流氓。”
段昱时就不再动手动脚。
“怎么不开心了?”
他双手撑在她双腿两侧,将芙提环在用他身体围成的空间里,低头看着她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
正饱满的桂花哪怕捣成碎末,揉进食材里也依旧芬芳,段昱时原本只是想离她近一点,免得她坐不稳摔下来,没想到气息一糅杂,他就变得有些渴望起来。
可偏偏安静吃糕点的人毫不自知,眨着眼睛在看他,甚至根本感受不到这份迫切。
段昱时闭了闭眼,把她从柜子上抱下来,带到了客厅里。
他不急的。
如果太莽撞会吓到她的话,他不反感温水煮青蛙。
“老师问问题要回答。”
听见他催促,芙提才慢悠悠地想起他刚才问了什么。
“就是不开心。”她伸手接过段昱时递过来的纸巾,“副导说我还是找不到状态,早上演的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办,所以不开心。”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等过段时间忙完了,就会是我亲自带你了?”他喜欢坦诚的女孩,于是将不是秘密的好消息提前告知。
“你亲自带我也没用啊。我演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芙提始终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情。就像课堂上老师无数次抽取人选上台示范一样,领悟是个人的修行,别人又怎么通过介质帮她一步登天。
段昱时知道她被那刻板的教条束缚,也明白来日方长。他无法具体举例,只想让她安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芙提沉默。
过了几秒,她才扭扭捏捏地请求:“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啊。”
她好难开口。心里所想的实在沉重又酸涩,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如同在重要的宴会上喝到过期的葡萄酒,含在嘴巴里苦不堪言。
可大家总在提,接连不断,语言连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笼罩。
“段昱时。”芙提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将声音放低,语气也是试探般的小心翼翼,“你……是和伏玥谈过恋爱吗?”
他显然没料到这问题来得这样早,于是先严肃地否认:“没有,”而后再问,“都听到些什么了?”
光靠猜也能得知——或许说从一开始段昱时就知道会有这天。两个容貌出众且都具备一定能力的新人,初生都是在二十打头的年纪,一朵花的完美盛开,惊艳了世人,就很难不被用来同台比较。
只是他没想过自己会从园丁变成小王子,变成宁愿放弃浩瀚无垠的宇宙,也要回到自己星球寻找玫瑰的懵懂少年。
“没听什么。”多是对伏玥的称赞,再深点就是她和段昱时因为互相成就衍生出来桃色绯闻。
可聪明如他,对恋爱的娴熟度注定了他可以轻松参悟芙提的心理。
“真的没有。”他托盘而出,“她是喜欢过我,但我没有喜欢过她。”
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别的可以解释?段昱时想不出。几次见面,吃饭,普通朋友之间再正常不过的来往,根本不值一提。
芙提却问:“那她有告诉你吗?”关于她的心意。
“有。”
果然她们之间是不同的。
哪怕芙提有幸能和伏玥站在了同一个起点,她也依旧确信,时间倒退八年,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达到伏玥当时的高度。
简单见过一面,甚至交谈都只是敷衍,芙提也依旧能感受到她的果断、坚决和勇敢。
“真好啊。”她喃喃道,“你怎么没选她呢?”
“因为爱情不分强弱好坏。”
段昱时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摸着她的侧脸,拇指指腹摩挲过脸颊中间那颗棕色的小痣。怪那长眸多情,在此刻生出几分温柔的缱绻,为语言增添了可信魅力。
“伏玥很厉害,是这样没错。但我只是需要一个女朋友,又不是挑选武器去上战场。我在你身上没有想要图谋的东西,你是英雄还是逃兵,都不影响我选择你。”
站在芙提的角度想,无论是在探索演技的这条路上,还是在这段刚开始的恋爱里,她存在胆怯都是正常。
他能够理解这份矫情,并施以耐心。
芙提觉得自己好像开始变贪心了。
“可你之前说你现在只需要一个敬业的演员。”
这句话还一度成为她那段时间的梦魇。
段昱时在她身上搬起过太多次石头,脚早就被砸到麻痹。他尽力挽救:“当时是怕你因为这些私事分心。”
“可我现在不分心了,也还是演不好。”
“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我不知道。”
她不敢说是她天赋不够,知道这样类比太狭隘,也还是脱口而出:“如果是伏玥……”芙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才把下面的话说完整,“是不是很轻松就过了?”
段昱时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长,长到芙提都觉得是自己太失礼。
尴尬又复杂的思绪被他敲醒,两指一蹦,额头酥麻的痛感泛滥。
“还说没听什么。”
互联网的发现与发达属实是为人类增添了许多便利,但世界上果然没有完美的事情。一段新闻的播报,一部电影的走红,一段文案的发送,都能够影响人们心中的判断。
伏玥在娱记笔下被塑造成一个表演的天才,冉冉升起的新星其实光芒并不掩月,只是点缀在上面的珠宝繁多,给她增添身价的同时也成了某种累赘。
“我那个时候除了拍电影,磨剧本,几乎没有别的工作,伏玥也是。她长得漂亮又是实力派,片约不愁,但脾气古怪,一直挑不中她想要的开始,所以被我捡漏,有了后来的所谓天作之合。她如今出圈的每一帧画面都是我熬夜剪的,那部拿下了最佳女主奖杯的剧本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改的,有时候光是一个灯光布景我和团队就得磨将近半个月。”
“而当时伏玥在做什么呢?她是什么心情呢?她一遍一遍地试拍,我们在找灯光最完美的角度,她在找在灯光下最完美的自己。甚至所有人都开始质疑迟缓,觉得这样的电影水准我们根本拍不出来的时候,伏玥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她可以。”
“所以芙提,你可以觉得她是天才。但她是个努力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