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集慈爱与威严一身的父亲,柳娇娘和他关系应当很好。
但实际上,恐怕不尽然。
萧和青在“柳娇娘让其别管,转身离开”这一行字上,画一个圈。
三,柳宽行事。
这一点之前讨论过,这样一个行事刚直,不讲情面之人,总会有人看不惯,姜长安能被满朝文武联手针对,柳宽会不被上司、下吏、治下豪绅对付吗?
一个连下人都没几个的官员,是怎么维持这样的行事、好好活到将凉州整顿成铁桶一片?
萧和青又写下一行字:柳宽,会武?或隐有势力。
一点点梳理证据与线索,在看起来毫无问题的“不义罪”上,敲出一条缝隙。
白玉看着他这样,忍不住嘟囔一句:“殿下,您这么费心,怎么不让阿染姑娘看到呀?”
他这段时间可是亲见阿染对萧和青的冷漠,两人还会合作,但遇到危险时,阿染不会再立即保护萧和青,与当年侠客山庄、佛度寺、淮乡、太一湖场景,有极大对比。
阿染姑娘的态度……
确实冷淡了许多。
殿下做这么多事情,怎么不让阿染姑娘看到?
萧和青闻言手一顿,他看他一眼,淡淡道:“阿染姑娘?”
白玉立刻改口:“未来太子妃娘娘!”
萧和青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低头梳理,口中随意说了句:“她没有看到,你不会告诉她吗?”
说完,他继续写写画画。
白玉:“??”
他本能看向黑玉,后者耸耸肩,一脸无奈。
白玉一拍脑门:“我真是傻呀,阿染姑娘不知道,我可以告诉她呀,殿下的心意不好说,我可以帮殿下说!”
白玉想到这里,突然嘿嘿笑。
大殿下正在隐藏身份,没带属下,沐人九又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这不正是他和黑玉帮他们家殿下的机会吗!
——他真是太傻了,还得殿下教他。
-
阿染正在屋顶晒月亮,萧焕从旁边磨磨蹭蹭爬上来。
阿染睨了他一眼,没吱声。
萧焕好奇:“你到底要做什么?总觉得按照你的性子,会做出些让人意外的事……”
这是过往经验,阿染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就是效果过于“强烈”了些。
阿染闻言,摩挲着刀背,随口回了句:“你明天就知道了。”
萧焕一顿。
片刻后,他看向她,眯起眼睛:“你对萧和青到底什么态度?好像对他很冷淡,又好像很默契?”
今日二人的相视一笑,他可是看得分明。
阿染看向他:“那你到底是想我们好,还是不好?”
萧焕的态度也很奇怪,她不搭理萧和青,他说萧和青好话,他们合作,他又不高兴。
萧焕一顿。
楼下打水路过的白玉正好看到两人坐在屋顶上,元月当空,花前月下!
白玉:“??”
他立刻扬声道:“太子妃娘娘,殿下正在整理线索,您要去看看吗?”
阿染:“……”
萧焕:“……”
对于他这个称呼,阿染皱眉:“再听到太子妃三个字,我缝上你的嘴!”
白玉:“好的,娘娘。”
说话间,他还看了萧焕一眼。
阿染:“…………”
她懒得搭理他了,直接从窗户翻回自己屋,“余焕,睡了,明日见。”
萧焕深深望着白玉,表情淡淡。
白玉露齿一笑,端着水快步回屋,他当然要帮他们家殿下!
萧焕在屋顶坐了许久,身上都有些寒气,他才摩挲着剑穗,喃喃:“阿染。”
-
次日。
天刚亮
,驿站就被原城百姓围了起来。
顾远意闯进来,急道:“殿下,姜姑娘烧牌位的事,触怒原城百姓,他们把驿站围了起来,要见殿下与姜姑娘!”
这可是民愤啊!
顾远意脑袋都炸了,这个姜阿染行事怎这般胆大妄为?她是一点也不考虑名声与影响吗?
顾远意急得团团转:“消息是怎么走漏的?该死的,全原城都已经知晓!”
他在想如何补救,旁边房门打开,阿染先一步走出来,背着刀,声音平静:“走吧。”
姜十一跟在身后,眼下青黑,显然一整夜都没睡好。
顾远意一愣。
这时,萧和青也走了出来,他穿着华服,明黄腰带,太子身份彰显无疑,他笑容不达眼底,“阿染,我与你一道。”
跟出来的还有萧焕与沐人九,同样神情平静,彷佛没听到外面的嘈杂声一般。
一行人跟着阿染往外走去。
顾远意摸不着,挠挠头,便也跟上去。
得亏有太子,否则这一次凉州民愤的影响,就要他来承担了,现在有太子,自然是太子处理。
阿染往外面走去,驿站洒扫与值守看到她,冷着脸移开视线,眼神不大友好。
烧牌位一事,让这些原城人都不高兴,今早就没人给阿染他们送水送早点,还是姜十一去打水进来,给阿染洗漱。
宁愿得罪太子也要这样做,可见这些人对此事的愤怒。
而走出驿站,围了驿站的人更加愤怒,扬声大喊——
“求太子殿下,严惩姜阿染!”
“求太子殿下,严惩姜阿染!”
“求太子殿下,严惩姜阿染!”
……
一声又一声,声浪如海,几乎将整个驿站掀翻,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包围着驿站出口。
阿染刚刚走出来,便有人扔了菜叶子过来。
萧和青一把将阿染拉到身后,挡住菜叶,沐人九挥出长鞭,喝道:“肃静!”
长鞭带风,似能破开一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声,带起的风将砸过来的菜叶击碎。
长鞭落地,周围肃静一瞬。
随即,不怕死的领头人上前一步,手上拿着“姜长安伏法图”喊道:“太子殿下,你们这是要包庇姜氏女阿染吗?!”
姜十一在阿染耳畔压低声音:“凉州才子,柳絮。”
就是那个画了一幅又一幅姜长安伏法图,挂在柳宽牌位前面的文人柳絮,阿染缓缓拨开萧和青,走到前面。
而看到她,又引起一阵哗然。
萧和青面无表情,声音清冽:“自是不存在什么包庇,但姜姑娘是孤未婚妻,孤总要知道,你们为何要严惩她?”
柳絮咬牙,怒道:“她烧了柳大人和柳小姐牌位!”
“犯法吗?”萧焕声音冷漠。
柳絮一顿,他们分明就是包庇她!
片刻后,他越发愤怒:“姜长安杀了柳大人父女,姜阿染不仅不愧疚,反而对柳大人不敬,太子若要包庇她,我们就上京告御状!”
“对,告御状!”
“不就是敲登闻鼓吗?谁还不会。”
“柳大人是个好官,即便舍弃这条命,我也不会让柳大死后受辱。”
……
一声又一声,山呼海啸。
萧和青皱眉:“孤说过不会包庇姜姑娘,但凡事有章程,你们写了状纸,或是孤让人代写状纸递上来,再来审此案。
“柳大人是好官,姜姑娘也是镇北大将军府唯一血脉,你们就这么围了驿站,是要孤现在杀姜姑娘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一开口就让人安静下来,仔细聆听他的每一个字。
而他的话有理有据,实在挑不出任何错处。
唯有柳絮几人冷笑,这分明就是拖延、包庇之言,这些朝廷官员,当真没几个好人。
柳絮招招手,有人抬着凳子过来,他几步爬上去,怒气冲冲站在上面,将手上长长的万民书折子打开,死死盯着阿染——
“不用写状纸,此乃万民书,原城百姓请求朝廷撤回重审姜长安案的旨意,还柳大人公道!严惩姜阿染对柳大人不敬之举!”
“撤回姜长安案!严惩姜阿染!”
“撤回姜长安案!严惩姜阿染!”
……
果然是早有准备。
萧和青伸出手:“拿过来吧。”
白玉上前,接了万民书递给萧和青。
身侧,阿染伸出手,接过萧和青手上长长万民书,一个个扫过上面的名字,籍贯、身份、姓名,一五一十,还有他们陈述的柳宽功绩与冤屈。
阿染看完,抬头与柳絮对视,她是天下第一刀,武功高强,柳絮只是一个普通文人,但他自诩拥有正义,此刻气势丝毫不弱,气焰甚高。
阿染看着他,终于开口:“七德?”
对应姜长安七罪,他们细数柳宽七德——忠君、清廉、勤政、仁义、贤德、孝顺、慈爱。
柳絮昂着头冷笑:“柳大人可非乱臣贼子之辈,更不会仗着功勋为非作歹。”
人群前列,便一人接一人,陈述七德——
“一心报国,镇守凉州近二十载,此为忠君。”
“清正廉洁,从不贪墨,此为清廉。”
“担任凉州布政使司期间,刚正不阿,政历清明,凉州发生任何事情,都身先士卒,此为勤政。”
“无苛捐杂税,为百姓做主,资助困苦学子进京赶考,此为仁义。”
……
柳絮大声道:“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柳大人功绩,七德?远不止如此,明昭十一年,凉州决堤,淹没凉州治下三个府,是柳大人亲到现场,安抚百姓、接灾民入原城!
“明昭十四年,凉州大旱,赈灾粮被山匪劫掠,是柳大人请边军支援,才求来一点口粮,救下百姓上万人。”
“光是宣和三年间,柳大人便资助学子上百人入京赶考,这样一位可以青史留名的好官,却被姜长安斩杀,死后,还要被你姜家人烧了牌位,姜家,欠柳大人一个公道!
“还望太子殿下莫要包庇,还柳家公道!”
声声嘶吼,彷佛声声泣血。
引得不少人又是热泪盈眶,又是愤怒地看向阿染,要求太子给一个公道。
然而,听到这一切的阿染却是低低笑了,她笑得很灿烂,眉眼弯弯,早晨的太阳照在她脸上,即便秋日,依旧阳光明媚。
只笑意不达眼底。
原城百姓一愣,原本的愤怒被这一声笑打断,彷佛掐断了喉咙,情绪缓缓褪去。
柳絮更是皱眉:“你笑什么?”
阿染回头:“记下了吗?”
事尽知忙点头:“全都记下了,谁说的、又说了什么,全都一五一十记下。”
“你什么意思?”柳絮站在凳子上,瞪大眼睛,“你莫不是要捂我等嘴,不许再说?还是要报复我等?我告诉你——”
“铮!”
阿染长刀出鞘。
没想到她会拔刀,柳絮下意识后退,跌坐在凳子上,不可置信。
阿染却轻嗤一声,她没动手,反而将刀插入脚下,踩在长刀之上,她的身体陡然与柳絮齐平,俯视众人。
“给我。”她说。
姜十一与事尽知没有迟疑,将万民书与刚刚记录的内容,连同许卓君准备的浆糊,恭恭敬敬交给阿染。
阿染踩着长刀,将这两样东西贴在了驿站门外屋檐下,白纸黑字,十分显眼,一目了然。
“你、你到底是何意?莫不是要将这万人全都杀了?!”柳絮的愤怒当中,也带上几分不解。
他不怕死,为正义而死,历史也要记上他的侠气!
阿染回过头,再次笑了,笑得诡异又冷漠:“不,我不杀你们,我要你们自己记下这些名字,记下自己今日说过的话。
“我此去厢族、途径边凉,又到原城,已查清镇北大将军姜长安不义罪真相,查到柳宽真面目,待我回京,便将证据呈上!”
“你胡说!”柳絮拔高声音,不相信。
哪有什么真面目?
这人胡言乱语!
“真与假,待我回了京,公开证据,自有天下众人评判,
我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你们,也堵不住。”
阿染跳下来,拔出长刀,指着那两样东西,扬声道:“看清楚了,我会命人镌刻下来,从今日起,每一个路过原城之人,都能看到诸位今日之言,记住诸位名讳,百年、千年。”
她偏头,一字一句:“我要你们从此以后,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要你们的名字,跟着柳宽父女一起,遗臭千年!”
二叔会为了天下百姓,为了江湖安稳,忍下对他的诋毁。
他做事,只求问心无愧,只要做的是好事,只要为了天下人,就能吞下旁人污蔑。
阿染却不是。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阿染:还他!
第81章 陷阱
说完,阿染便直接收刀入鞘,转身进驿站。
驿站门口,那些带着满腔怒气前来质问的原城百姓,全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
阳光照在屋檐下的万民书上,白纸黑字,看着竟然有些刺眼。
柳絮张了张嘴:“不,不可能……”
萧和青淡淡一笑,衣袖挥动时候,带起微风,态度矜贵,声音从容:“确实为真,所以姜姑娘才会生气烧了柳家牌位,孰是孰非,待过几日我们回了京,便全都知晓。
“她敢贴万民书,若是不义罪没有其他隐情,遗臭万年的不就是她?姜长安七罪已六罪为假,只差最后一罪,不止于此,通敌都能为假,何况所谓不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