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染闻言,垂眸深思,不说话。
余焕突然道:“有时候藏在幕后更安全,走到人前,就会被所有人盯上,灾祸不断。”
这话意有所指,也像是提醒。
阿染轻笑:“幕后有幕后的好处,人前有人前的便利,被所有人盯上?那其实也挺好。”
就是要所有人看着。
看着她,就像是看到蒙冤的姜家!
阿染抬脚往京都城门走去,摆摆手:“姜十一跟上,余焕,虽如今仍旧不知你身份,但萧老板说得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会了。”
她乃将死之人,自然什么也不怕。
但余焕不是。
姜十一本能抬脚,看到手上满满的药碗,喊道:“喂,这药怎么办?这到底什么药啊!”
“补药。”阿染头也不回。
闻言,姜十一咬牙,一口灌下去,眉头皱得死紧,骂道:“靠,这也太苦了吧!”
她将空药碗扔到马车上,追上阿染:“等等我。”
身后,余焕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深邃,无声喃喃——
你究竟要做什么?阿染,姜阿染。
片刻后,他跟上去。
阿染:“跟着我不安全。”
“我溜得快,再说,谁说我是跟着你,我也要进京啊!”
“……”
“你也是没良心,我帮你那么多,如今利用完了,便直接将我扔到脑后,一点好处不给,你对得起……”余焕跟在身侧,手晃着只剩下一半的剑穗,念念叨叨。
阿染闻言,若有所思。
-
段家。
书房挂满字画,段元立站在桌案前,认认真真临摹着毛笔字,眼神认真。
段墨天匆匆进来,拧眉:“爹,查清楚了,跟着刀客阿染行动的那位萧老板是萧太子,同行者还有沐人九,定是皇帝授意。”
段元立头也不抬,笔下的字刚劲有力,有了几分彷佛能跃出纸面的洒脱,他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有了五分风骨,再写上几年,定能有七、八分。”
说完,他沾了点墨,继续写。
段墨天皱眉,重复:“爹,萧太子掺和了,那刀客阿染果然是太子的人!”
段元立闻言,睨了他一眼。
段墨天瞬间收声。
段元立淡淡道:“太子想翻姜家案很正常,那死去的姜氏女是他未婚妻,姜长平是他老师,如父如兄。况且,想要一举推倒我段家,还有比姜家案更好的筏子吗?我们这位太子爷,聪明着呢。”
段墨天:“当初的事情想再翻出真相很难,可他们见到了管永志,又去了云中门,未必没线索。”
“不重要。”段元立挥笔泼墨,笔下的字越发洒脱,他扬了扬嘴角,“有无数的人不想旧事重提,包括……死人。”
段墨天不解。
不过,他了解他爹,还有心情练字,那应当不碍事。
像是想起什么,段墨天又道:“对了,那位刀客阿染与太子关系亲密,关于她的身份来历,实在是查不出来,只知道师从修罗刀陈留,武功天赋绝无仅有,而陈留到底在何时、何地收养她,没有消息。”
真是没见过那么好的天赋。
段元立手一顿,重重一笔划在纸上,彻底毁了写下的几个字。
他皱眉,将纸举起来,眼眸深深:“谷奇败了,百里不败没赢,砍了墨叶一刀,灭了金不坏,又让唐玄机吃亏,她总让我想起一位故人,真是……不大好的记忆。”
搅动风云,敢将这天,捅出个窟窿!
她甚至比故人还要更疯、更不羁一些,或许……还会更麻烦。
说完,他将纸张团了团,扔在地上,还没等开口,外面响起脚步声,有人禀告:“小姐来了。”
屋内两人一顿。
段元立眉眼柔和下来,段墨天也露出无奈的笑容。
一阵风动,一女子从外面款款而来,仪态风雅,每一步都有贵族女眷的气度,走近后,对着屋内二人行礼,声音轻柔:“泱泱见过父亲大人,兄长。”
段元立抬手:“都是自家人,说了不用行礼。”
段泱泱轻轻一笑,“此为礼数。”
段元立与段墨天皆是一脸无奈。
段墨天摇摇头,问她:“你不是一贯喜欢在后院绣花、弹琴,今日怎么来前院了?”
段泱泱一顿,随即轻声道:“我听闻太子殿下与一江湖女子亲近,那女子还曾扬言,是未来太子妃……”
段元立的笑容收起来。
段墨天也皱了皱眉,眼神不赞同:“萧太子与父亲立场不同,泱泱,这么多年,你还看不明白吗?”
“我知道。”段泱泱抬着头,缓声分析,“殿下对父亲大人有误解,如今权势各占一半,想要和解,就要有台阶,萧段联姻是最好的方式,一个拥有萧段血脉的继承人,才是和解的关键,不必兵戎相向,也不用搅得天下不安生。”
她喜欢萧和青,也想化解干戈,让段家不止一代两代繁华。
至少,父亲之后,段家还在。
段元立抬头看向她。
片刻后,他轻声问:“泱泱,你想做什么?”
“父亲,给我一些人,我想了解那位刀客阿染。”段泱泱脚动了动,上前一步。
段元立一口应下,笑容慈爱,“好,侠客山庄的人由你调遣。”
段泱泱灿烂一笑,眉眼间难掩笑意,随后行礼,高高兴兴离开。
等她走后,段墨天再也忍不住,皱眉:“父亲,泱泱想得太天真了,萧段联姻岂是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段元立垂下眼眸,铺开纸,重新写字,“若是真有个萧段血脉的孩子,也是好事。”
顿了顿,他又道:“泱泱喜欢萧太子不是一年两年,这么多年,心心念念,萧太子习不了武,她小小年纪就手捧诗书,学琴棋书画……她这么喜欢,作为父兄,我们总要帮她达成所愿,人这一生,真正追寻到一生所求之人,太少。”
段墨天闻言,看向窗外。
许久之后,他才道:“是呀,泱泱是我段家唯一的女儿,作为家人,我们当护她、疼她。”
家人……
段元立手一顿,又写差一笔,他团了团纸扔在地上,垂下眼眸,与刚刚慈爱不同,此刻神情冷漠。
——那些没有家人护着的不幸之人,要怪就怪命运吧。
-
余焕独自一人走在京都街道,剑穗碎了,他便从剑上取下来,在手指尖晃动着,悠哉悠哉。
这时,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人。
黑衣的黑玉面无表情:“公子,殿下有请。
余焕脚步一顿。
他抬头看向德艺轩茶楼,楼上窗户打开,一男子坐在窗边,此刻正看着他,隔着距离,依旧能感觉到男子的视线。
仪态风雅,明月朗朗。
——是萧和青。
余焕想了想,点头,朝着茶楼走去。
萧和青在窗边煮茶,余焕进来时,白玉正将他对面松软、精致的女款蒲团拿开,换成寻常棉麻,绘着故事的别致茶盏也换成另一套。
桌上摆着的是各色点心,余焕一看就知道——都是阿染喜欢。
除此之外,雅间内还放着阿染用过的披风、换过的长靴,这原本独属于萧和青的雅间,有不少阿染的东西。
余焕撇了撇嘴,在对面坐下,端起茶盏,伪装的声音嘶哑:“萧老板,找我做什么?”
萧和青掀开眼皮看他,淡淡道:“还装?”
语气自然熟稔。
余焕一顿。
片刻后,他自然而然地放下茶盏,声音一变:“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话音落地,他也不再遮掩,缓缓拉下围巾,又将一直贴着的假胡子丢掉,揉了揉面部骨骼,顿时完全变成另一个模样!
白玉一惊。
余焕,萧焕。
这位一直混迹在阿染身边的“余焕”,分明就是皇长子,萧焕!
萧和青:“佛度寺,第一面。”
余焕:“???”
不,应该说是萧焕咬牙切齿:“所以,看我装哑巴很好玩?”
当初他装哑巴,写字太慢,人都要急死的时候,合着萧和青已经认出他是谁,在旁边看热闹呢?!
早知道他认出来了,还装什么装啊!
第一面啊。
他知道骗不过这个心眼像筛子的萧太子,却没想到,第一面就已经认出来了,萧焕想吐血。
萧和青无奈:“是你自己要装的,我只是没有戳穿你。”
萧焕:“……”
他哼了一声:“你不是也在装?”
“我装什么?”萧和青诧异地挑眉。
“太子殿下化身萧老板在阿染身边,难道不是装?”萧焕冷笑。
“她知道。”萧和青微垂眼眸,嘴角扬起,但想到昨日,又很快收住,恢复平静。
萧焕惊讶:“她知道?”
白玉插了句:“当然知道,阿染姑娘说过想嫁给殿下,这么久以来,一直陪着殿下。”
顿了顿,他皮笑肉不笑:“大殿下,我们殿下是不想牵连阿染姑娘才与她分开,还望大殿下知晓。”
所以——
就不要天天在阿染姑娘面前晃荡了,别横刀夺爱。
这时白玉的潜台词。
他把阿染当夫人,就讨厌在阿染身边晃荡的“余焕”。
萧焕愣了许久,他突然笑了,笑的一脸灿烂:“哈哈哈,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们这是以为阿染那丫说想嫁给太子,是因为看上萧老板?知道萧老板就是太子?
萧焕哈哈大笑。
萧和青皱眉:“你什么意思?”
萧焕摊摊手,一脸无辜:“我没什么意思,你自己去想。”真期待太子殿下知道真相那一天。
萧和青皱眉,眼神困惑。
萧焕摆明了不说,他便先放一边,摇摇头给萧焕添茶,说起其他:“下山这么久,不回宫反而在外面晃荡,你不知道父皇一直在等你吗?”
萧焕收敛起脸上的全部笑容,垂下眼睑,轻嘲一声:“有你在父皇身边,他还会等我?”
“对,他在等你。”萧和青看着他,一字一句,“你也是他的儿子,第一个儿子。”
萧焕轻嘲一声:“父皇迎我母妃入宫,是为了余家的支持,但他心心念念只有先皇后,母妃怀孕时,父皇怕她先何皇后一步生下皇子,赐了母妃一碗药,若非母妃习武,体质特殊,你就是皇长子,世间无我。
“后来,母妃九死一生生下我,此后缠绵病榻,父皇终于等到你,欣喜若狂,打小他就只抱你,前朝提出立太子,他便说只有嫡子才配为太子。
“小时候我们一起读书,他让十几个太监盯着我们,我一靠近你,他们就满脸防备,生怕我对你出手……”
教萧和青如何治国,教他如何忠君。
萧和青刚受寒那几年,九死一生,皇帝日日夜夜守着,招天下名医入宫,后来萧和青痊愈,体质变差,且再不能习武。
恰逢何丞相病逝,前朝便提出更换太子,皇帝当场命人将大皇子萧焕送往剑山学艺。
一个在宫中学治国,一个去剑山学武,这是彻底斩断萧焕继承皇位之路。
自那以后,再没人提过换太子。
一个江湖人、一个剑山长大的皇子,还有什么资格继承皇位?
不仅如此,何皇后死后,宫中就再无皇子出生,萧遂没护住姜家、何家,就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萧和青。
皇长子废了,皇帝没有其他子嗣,萧和青哪怕身体不好,他也是绝对、不可动摇的皇位继承人,唯一继承人。
萧焕轻嗤一声:“你说他在意我?”
萧和青知道萧焕心中的怨,轻叹口气:“那时候局势复杂,父皇想保谁都保不住,余家又态度不明,他也在害怕……”
时过境迁,萧遂就两个儿子,总是难免想起愧对的大儿子,这些年反反复复回忆,自然是反复愧疚又担心。
萧焕轻嘲一声,拈了块点心丢进嘴里,站起来,嘲讽道:“三日后父皇圣寿,我自然会回去,太子殿下诸事烦忧,就莫要操心我了。”
说完,他抬脚便走。
萧和青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回头,如玉的脸上露出笑容:
“哥,欢迎回家。”
萧焕一顿,两人视线相对。
随即,他一言不发,大步离开。
等到人走后,黑玉轻叹口气:“原来阿染姑娘身边的人是大殿下,回京这么久却一直没进宫,大皇子还怨恨着皇上与殿下。”
萧和青看向窗外,声音轻轻——
“他也该生气,我只是转达父皇的态度,并非劝他。那些年被冷漠、忽视的是他,无论生气还是埋怨,都是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