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律师想了想，说道：“不必用笔墨纸砚，你就用我的笔随便写一写。我大概就能知道你的实力了。”
唐仲樱于是接过笔来，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了起来，写的是她之前练过的魏碑字帖《元思墓志》。她写过很多遍，可以清楚地背下来。吴律师一边看一边夸，在唐仲樱写完了之后，又问道：“阿樱，你在国外上学，没想到中文能写得这么好。你会不会用中文和英文写自己的名字？”
“当然，这有什么了不起！”唐仲樱在白纸的下方，又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英文名字自然不在话下，中文名字也写得很好。她很喜欢自己的中文名，尤其是这个“樱”字，有一种对称的美感。
唐仲樱写完了，吴律师啧啧称赞，在离开的时候还问道：“阿樱，你写的这个能给我带走做个留念吗？”
“这个你也要？你要不等下周，爷爷带我去买了好的笔墨，我写篇《兰亭集序》，裱好送给你。”唐仲樱认真地说道。对于这样认可她的吴律师，她心里还是有一些感激的。
“那最好了，不过这个我也要，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小孩能写得这么老练呢。”吴律师说着就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的文件夹里。
十四岁的唐仲樱只觉得在新环境中被人肯定，内心产生了许多温暖与自信。她很快忘记这件事，开始努力融入这个父亲曾经生活的家庭。
“姐姐，在想什么呢？”唐季杉轻轻地拍了拍唐仲樱的肩膀。
唐仲樱环顾了四周，想了想，小声地问道：“阿弟……你有没有想过，妈妈留下的……”
“阿樱，快过来拍照！”奶奶在客厅里朝她招手。这次算是庆祝爷爷身体康复的聚会，自然要拍一张全家其乐融融的照片。
唐仲樱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三秒内换上了标志性的甜美笑容。照片中她照例站在爷爷旁边，这已经是十几年形成的固定位置。照片拍摄完毕，众人纷纷告辞，唐仲樱走上前去，拉住了吴太太。
这一次，唐仲樱放下了扑克脸，用比吴太太更加热情亲昵的语气说道：
“吴太太，我们加个微信吧，有空一起下午茶。”
第35章 肌肉记忆
对唐仲樱来说，童年时期形成的习惯会深深嵌入骨髓与血液，成为难以克服的肌肉记忆。比如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下听见“私生女”三个字，她都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比如在与任何snow club以及弟弟以外的人说话时，无论快乐与否，她都会换上甜美的笑容。
关于后者，唐仲樱坚持执行到现在。因为母亲曾经说过，不能把愁眉苦脸的表情给别人看。在上位者面前愁眉苦脸，会因为传递负能量而被对方讨厌。在与自己平级的人面前，长时间愁眉苦脸会被对方看不起。而在下位者面前，愁眉苦脸正是向对方透露了自己处于脆弱情绪中，对方乘机攻击。
于是唐仲樱永远是带着盈盈笑意的唐仲樱。爷爷因此很喜欢她，觉得她心思开阔，不像一般的女孩子一样执着于细节与情爱。在唐仲樱参加完第二次董事会会议之后，唐则浚点名留下了唐仲樱。
“阿樱，怎么样，都还能适应吗？”唐则浚柔声问道。
唐仲樱回答道：“有些地方还是有点困难，但是爷爷您提前跟我说过，我提前做了功课，所以都没问题。”
唐则浚满意地点点头：“我和你奶奶都觉得你不错。上次你和奶奶去参加慈善机构的活动，奶奶说你表现得又大方又老练，不像其他小姑娘，不仅生涩扭捏，出公务的态度也不好。媒体们都还在面前呢，自己一个人倒刷起了手机。”
唐仲樱自然知道奶奶吐槽的是自己的塑料姐妹花艾丽思。艾丽思最近不仅新交了男朋友，更是和星show的Eric打得火热。白天男朋友忙的时候就和Eric聊，晚上Eric上班就和男朋友聊，谁也不耽误。
“我很感谢爷爷奶奶给我机会，所以一定会做好的，不会分心。”唐仲樱在唐则浚面前表着决心。她说的也确实是实话，为了能够百分百让这两位唐家大家长满意，乖巧而听话，展现的也是恰到好处的聪明。而这恰到好处的聪明，也是叶申当年告诉她的。总结起来无外乎一句话：“大事聪明，小事糊涂”。谨记母亲教诲的唐仲樱从来不在大事上栽跟头。爷爷奶奶的规矩，是至上的准则，她坚决不会逾越红线。为此，唐仲樱连爱情也可以慷慨丢弃。唐家选中了廖元礼，那么她便和和气气地和廖元礼交往，不再像蔡菡菡那样考虑所谓真爱的问题。至于蔡菡菡所关心的牵不牵手，对唐仲樱来说并不重要。
唐则浚感叹道：“真没想到啊，阿樱原来是这么有出息的孩子。我这段时间总想起你小时候。我跟你奶奶说，要是早点见到阿樱就好了。”
听到这里，唐仲樱又想起小时候母亲带着自己千里迢迢从里士满赶回来，却被爷爷奶奶无情“退货”。三个人兴致勃勃地来，又垂头丧气地走。
她突然想为母亲从爷爷那里得到一点肯定。
“爷爷，”唐仲樱做了许久的心理斗争，最终还是说道：“妈妈一直都跟我说，要勤勤恳恳，不能偷懒。在里士满的时候，妈妈教育我，一定要把事情做好。”
说完这句话，唐仲樱屏住了呼吸。在她内心深处有一块地方，带着与母亲相关联的肌肉记忆。她与母亲生前一样，急于得到唐家的肯定。唐仲樱想，要是能让爷爷奶奶也承认母亲就好了，即便不承认，母亲也配得到一两句赞美。
唐则浚似乎感受不到唐仲樱的忐忑，他笑着挥了挥手，说道：“好了，今天辛苦了。你先回去吧，我等一下还有事要和吴律师谈。”
唐仲樱心里掠过一丝失落。她感到自己无比小心翼翼地搬出母亲，而爷爷却连点评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她是唐家的继承人，而她的母亲却是不可以在唐家留下名字的。唐仲樱走出公司，正要回家，却接到了艾丽思的电话。
“仲樱，来星show吗？我已经到了，今晚Eric会在噢！”
唐仲樱想着今晚回家也没什么事，况且也不太想和廖元礼约会，去星show打发时间也不错。
“好，那你等我。”
唐仲樱答应了艾丽思，欣然前往星show。Aaron的纸条还放在她包的内侧。纸条没有扔，但她也并没有联系他的打算。唐仲樱断定，在这种地方认识的男人，最好还是仅限于场内交流，莫要带出场外。她在星show门口下车，迎接她的却是气急败坏的艾丽思。
“走了，又走了！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被那个叫罗西的提前喊走了！Eric又临时放我鸽子了！”艾丽思气得把脚剁得咚咚响。
唐仲樱问道：“罗西？就是你上次说开画廊的那个女孩子？”
“没错！就是她！每次她们有姐妹聚会，都要叫Eric去。可能就是看Eric是个英伦帅哥，人气旺，所以总叫他。”艾丽思气得牙痒痒。
“既然罗西可以私下约他，那你也私下约他不就行了？”唐仲樱问道。
艾丽思转过身来，小声说道：“我哪儿有那么自由啊？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我也就在这里玩玩，让我把这里的男人约出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仲樱，我和你说过，我可是有原则底线的人。”
艾丽思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这强烈的反差感倒是把唐仲樱逗笑了。远处忽然从一辆黑色的宾利车上下来一群女孩，都穿得精致闪亮。
“她们好像就是罗西的小姐妹。她们有个小团体，平时可招摇了。那辆车，好像就是罗西的。”艾丽思凑到唐仲樱耳边说道。
“你认识她们？”唐仲樱问。
艾丽思支支吾吾地回答：“之前有过一些小冲突，在星show里吵过架。不过今天罗西好像没来……”
艾丽思话还没说话，那群女孩子却已经朝她们走了过来。几个女孩走到艾丽思旁边，带着几丝讥讽的笑意，说道：“真不好意思啊，今晚罗西姐在家开party，又把你的Eric抢走了。”
“喜欢就叫呗，反正他是公共资源。”艾丽思白了对方一眼。
“真的吗？我们早就知道了，你在网上到处爆料罗西姐，还写什么扒皮贴。就因为你每次专门来看Eric，结果都空手而归吧？要我说，你就坦率一点，你也私下约他。别装得和什么大小姐一样，谁不知道你有男朋友还总是来这种地方看帅哥腹肌。”站在最前面的女孩带着几分讥笑揶揄道。
“你们这群人，怎么和街头太妹一样……”艾丽思话音未落，却被那对面的女孩推了一把。艾丽思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看到这一幕，唐仲樱的肌肉记忆瞬间又强烈了起来。艾丽思虽然算不上自己的顶级知心好友，但也毕竟是自己多年的同学伙伴。唐仲樱上前一步，一下子就把那带头的女孩推翻在地上。其他女孩先是一愣，紧接着纷纷走上前来把唐仲樱团团围住。
“你是什么人？居然敢动手？”带头的女孩从地上爬起来朝唐仲樱喊道。显然，这群街头太妹一般的女孩子们不认识她。唐仲樱想趁机离开，几个女孩却步步紧逼，直到把她逼进旁边一条冗长安静的小巷子。
“仲樱，你等我，我去摇人！你千万别害怕！”艾丽思一边跑，一边不忘给唐仲樱加油鼓劲。
“你还敢叫我们太妹？你和那个姓艾的一样吧？罗西姐早就跟我们说过了，有钱人家的小孩就是这样双标。一边说别人品格低劣，一边自己又做同样的事情。”
而唐仲樱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又握了起来，像小时候无数次习以为常的打架前兆一样，她只感到愤怒，却并不感到害怕。她恨自己今天穿了双不怎么合脚的鞋子，等一会儿动起手来恐怕是不能发挥出正常水平。
“教训教训她吧。还是按照罗西姐的规定，别打伤了，打得差不多就行了。”带头的女孩子又发出了命令。几个女孩一拥而上，其中一个女孩抓住了唐仲樱的头发。唐仲樱也不甘示弱，一下子咬住了那人的胳膊。几个女孩就这样在僻静的巷子里厮打在一起。
唐仲樱觉得自己的背部和腰部挨了好几下，但却丝毫不松口，只管狠狠地咬那胳膊。疼痛让她快要流出眼泪，但她坚持着自己的打架圣经——“打不过也要打”。
“喂，放开她。”巷子口传来低沉的声音。
几个女孩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巷子口站着一个男人，个子很高，穿着卡其色风衣，穿着球鞋带着棒球帽，手里还拿着一截不知哪里拣来的钢管。
“不放开她的话，那我也要加入战斗咯！”
男人挥了几下钢管，女孩们愣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唐仲樱的手腕，带着她飞奔起来。两个人一直跑到人来人往的主街道上，才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了下来。
“谢谢你，Aaron。”唐仲樱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在打架时被蹭花了妆的脸。
“不用谢。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胆子都这么大，还在巷子里打架。”Aaron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唐仲樱。
唐仲樱接过来擦了擦脸，小声嘟囔道：“你也真是的。你跑什么呢？咱们两个应该合作，一起打！”
Aaron无奈地笑道：“那恐怕不行。如果你和一群男人打架，我肯定就上去直接动手了。但今天我只能吓吓她们，不能上手。我不打女生。饿了吗？请你吃饭团。”
Aaron从便利店里买了两个饭团，一个递给唐仲樱，一个自己拿着。唐仲樱坐在便利店前的长椅上，也顾不得形象。一边吃饭团，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看来你对打架也颇有研究。我跟你说，打架就是要像我一样，拿出狠劲。打不过也要打，这样别人就怕你了。”
Aaron望着唐仲樱，长叹一声：“唉，看来你还是没懂打架的终极奥义。”
“什么奥义？”
“打架的终极奥义是，一旦发现打不过了，就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不要让自己受伤。”
唐仲樱咀嚼着饭团，仔细地想着这句话，忽然一下子抬起头来，紧紧盯住了眼前的Aaron。
“你是……”唐仲樱瞪大了眼睛。
Aaron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掉漆的黑色万宝龙钢笔，在唐仲樱面前晃了晃：“上次特地拿了这支笔出来给你写号码，你也没什么反应。看来这几年你的确过得不错，已经把那时候的事和人都忘记了。”
唐仲樱看着这支笔，想起来那个爷爷来接她回去的秋天。她回学校收拾东西，又把笔袋里的黑色万宝龙送给了某个人。
唐仲樱手里的饭团掉在了地上，她用手捂住嘴巴，难以置信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是……顾由？！”
第36章 嗅觉
在晚餐快吃完的时候，蔡如冰终于进入了正题。
“进公司吧，菡菡。”
眼下公司发展得不错，夏永明也放话如果蔡菡菡愿意，随时都可以进公司历练。蔡如冰认为现阶段是带蔡菡菡进公司的最佳时机。
“菡菡，进公司吧。妈妈亲自带你，你以后就接妈妈的班。不用怕夏蘅，大不了妈妈以后退让一步，把那个分公司给他管。”
蔡如冰语气恳切，蔡菡菡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口问道：“妈妈，你现在和爸爸在一起开心吗？”
面对蔡菡菡着莫名其妙的回应，蔡如冰习以为常。在不愿意讨论的话题面前，蔡菡菡一贯的应对方式就是答非所问。
蔡如冰叹了一口气。女儿从小就是其他人眼里的天才少女，什么都聪明，却唯独不懂母亲的心。她只好回答：“这几年公司一起运营得挺不错的。“
“我没问你公司的事，我是问你开不开心。”蔡菡菡重复道。
听到这个问题，蔡如冰有些恍惚。如果说说年轻的岁月中，和夏永明在一起的那些时光还有一些“开心”可言的话，那么在她真正与他结婚之后，这种“开心”反而彻底消失了。当年和邵家惠势不两立的时候，每次夏永明来里士满，蔡如冰总要对他灵魂拷问一番。诸如这个月给了邵家惠多少钱，给了自己多少钱；这个月陪了邵家惠多少天，陪了自己多少天；自己的孩子聪明，还是邵家惠的孩子聪明；自己和邵家惠之间，他究竟更喜欢的是哪一个……她渴望听到夏永明的回答，以此来保证自己心态平衡。
然而，当拿到那张梦寐以求的结婚证后，蔡如冰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欣喜若狂。她只有过很短暂的欣慰，随即立刻投入了工作。她争分夺秒，想把失去的东西都夺回来。她喜欢听公司的员工们叫她“蔡总”，她喜欢每次开完董事会会议后热烈的掌声，她喜欢镜子里自己穿着套装的样子。
“我对你爸爸，不再有嫉妒之心了。”
“嫉妒之心，是什么意思？”蔡菡菡问。
蔡如冰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就是我现在一点也不在乎他跟谁联系过密，也不在乎他到底喜欢谁，甚至不想过问他到底在哪里过夜。我把他看作一个合伙人，工作的合伙人。只要他工作上尽心尽力，我不想去管他的私生活。我以前追问的问题，现在全部不想问了。喜欢一个人，对一个人有感情的时候，就会有嫉妒之心。”
“不喜欢一个人，就不会有嫉妒之心？”蔡菡菡又问。
蔡如冰回答道：“那当然。你不喜欢他了，他和谁在一起，有什么可嫉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