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蘅于是对老刘充满恐惧和厌恶。这个母亲处处关照的老乡,在夏蘅眼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混子。眼下老刘故伎重演,而夏蘅早已不再是那个小小的男孩。他比老刘高了一个头,身材也比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老刘健壮得多。
“来,叫爸爸!”老刘料定邵家惠在旁边,夏蘅不敢轻举妄动,因此依然叫嚣得厉害。
夏蘅没有说话,往前走了两步,猛地伸出拳头。老刘应声倒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邵家惠冲上前去扶起老刘,只见老刘被夏蘅的拳头砸得鼻血直流。
“夏蘅!你怎么可以打他!你不能打他!”邵家惠急得发出了哭腔。
“我为什么不能打他?为老不尊,我就要打。”夏蘅也被激怒了。
夏蘅觉得人生里所有的不解与矛盾在今天忽然汇聚到了一起。他暴躁的父亲,经常受伤却依然要和丈夫的情人比拼实力的母亲,总是醉醺醺的老刘,还有他记忆中难以形容却总是泛着光亮的蔡菡菡……在人生的前三十年里,他把这些统统吞下,努力让自己维持一个内敛沉稳的模样。
老刘身上不断散发出酸腐的酒精味。他抹了一把鼻子,盯着夏蘅,一字一句地说道:
“看不上我是吧?没办法,你没得选。我就是你爹。”
第38章 爱月撤灯
蔡菡菡坐在西餐厅靠窗的位置,一脸满足地吃着超大杯的传奇圣代。白家骏坐在蔡菡菡对面,有些惊讶地看着蔡菡菡。
白家骏的印象里,以往的相亲对象总是为了维持形象,象征性地吃几口。一顿饭下来,动过的菜并不多。但蔡菡菡不一样,蔡菡菡是实实在在地吃。吃完了正餐,她又开始对甜点发起了挑战。在白家骏看来,蔡菡菡对食物,尤其是对甜食展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热爱。那杯传奇圣代十分巨大,巧克力蛋糕上浇着热巧克力酱、冰淇淋和奶油,蔡菡菡吃得无比认真。
白家骏近几年相过的亲不少。每次相亲总以晚餐或者下午茶开始,晚餐和下午茶是他区分不同对象的手段。照片漂亮一点的女孩就和她们吃晚餐,而照片一般的女孩就是下午茶。因为晚餐需要的时间长,可以和漂亮女孩多多交流。下午茶就简单快速多了,吃完赶紧撤退,也不会再有下一次见面。按照常理,像蔡菡菡这样照片并不抢眼的女孩在白家骏那里得到的待遇最多只是下午茶,奈何她有一个厉害的母亲和一个正和自己堂姐谈恋爱的哥哥,因此待遇提升至了晚餐。
白家骏原本以为这次相亲的对象不外乎是以往那些被家族早早派出来做结婚员的类型,唯一的目的就是为家族拓展资源。这种类型的女孩没什么大志向,只是爱吃爱玩爱买,否则也不会被自己的家人推出来做结婚员。白家骏因此抱着轻松的心情前往。在几句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男孩象征性地问蔡菡菡:“最近在忙什么?”
男孩想,身边女孩子的爱好不外乎那么几个。烹饪、音乐、美术。这烹饪,不过是偶尔照着美丽却不实用的菜谱摆一摆沙拉冷菜,音乐是去高级的音乐厅听上几段音乐剧,美术是去画室随便涂几笔,再让画室的老师下笔“修改”几笔。或许在她们的童年时代父母曾经花了许多心血在所谓“兴趣培养”上,但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所谓曾经的兴趣爱好全部成为摆拍的工具。就像夏苏苏和夏薇薇那样,把热爱钢琴和舞蹈一些,似乎就能使待价而沽的筹码高那么一点点。
“最近回来参加了一个颁奖典礼。一篇论文发表了。”
“什么论文?”男孩好奇地问。
男孩的问题让原本安静局促的蔡菡菡瞬间活跃起来。她放下甜点勺,开始从头讲起。在向相亲对象疯狂输出了一个半小时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理解之后,蔡菡菡的第一次相亲之旅进入尾声。
“就是这样的,我说明白了吗?不懂的话我还可以再给你解释一遍。”
“不用不用,好像有点懂了。”
蔡菡菡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相亲对象一下子对蔡菡菡肃然起敬,言语也不由自主地恭敬了起来。
这顿饭使白家骏对同龄的蔡菡菡产生了许多敬畏。这种敬畏使他视蔡菡菡为散发着光芒的学霸,而不敢把蔡菡菡作为一个交往对象。在对蔡菡菡的专业水平连连称赞之后,甚至没有提出要与她交换联系方式。
这也正中蔡菡菡的下怀,若是对方提出要继续联系,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男孩客气地把单买了,又客气地提出送蔡菡菡回家。蔡菡菡顺着男孩的客气,也客气地表示不用送,自己正想饭后散散步。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客气,顺利地结束了这一场相亲。相亲的结果不言自明,这大概是两个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但这结果却足以让蔡菡菡暗自庆幸。两个人既完成了家人的任务,又不必互相耽误时间,的确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告别了相亲对象白家骏,蔡菡菡自己回了家。蔡如冰还在公司,夏永明不知去向,把跑车也开走了。走进家门,蔡菡菡还是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还好,今天没有别的奇怪味道,蔡菡菡松了一口气。
蔡菡菡上楼,之间夏蘅房间的灯亮着,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敲了敲房间的门。
“菡菡?”
“是我。”
夏蘅门打开,却把蔡菡菡吓了一跳。仅仅几天不见,夏蘅却实实在在疲惫了许多。
“你不开心?”蔡菡菡问道。以往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利索干净的哥哥,此时却一副颓废不堪的样子。
夏蘅没有说话,只是有些迟钝地站着。蔡菡菡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生病了吗?”
蔡菡菡指尖凉凉的,夏蘅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摇摇头,接着问道:“今天你去…见面怎么样?”
蔡菡菡笑道:“还不错,成功把他吓跑了。”
“吓跑了?”
“对啊。我故意的。知道他对学术的东西却不感兴趣,我就特意聊了聊数学,说了说哥德巴赫猜想,他都无聊得开始抖腿了。经过这一次,我估计他以后都不想找我了。我又不喜欢他,要是他真对我产生兴趣,那可就麻烦了。不过你要替我保密,不要告诉其他人。不然爸爸和白小姐都会不高兴的。”蔡菡菡一边说,一边吐了吐舌头。
夏蘅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放心?什么都告诉我?”
蔡菡菡走到夏蘅对面坐下,她犹豫了一下,继而说道:“因为我想和你分享这些。每个人如果都能守住自己的秘密自然是最好的。但是阿樱跟我说过,有些秘密太沉重,自己一个人背负是件很痛苦的事。每当这个时候,人就会想要找同伴分享。而最稳妥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同样有秘密的人,互相交换。阿樱以前经常说,拥有共同的秘密,才有最牢固的友谊。虽然我和你没有相同的秘密,但因为我彻底地信任你,知道你会替我保守秘密,所以才告诉你。”
夏蘅不得不承认蔡菡菡说得对,人在背负秘密的时候,不知为何总会产生一股想要倾诉的念头。秘密像巨石一样压在心里,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使心脏碎裂。夏蘅终于明白,有时候最容易泄露秘密的不是别人,反而是自己。
“菡菡,你为什么不讨厌我?如果说,我是一个很差劲的人呢?”夏蘅低着头,不敢拿眼睛看蔡菡菡。以前他是邵家惠拿来奚落蔡如冰的最好工具,也是向夏永明提出各种要求的筹码。在过往的许多年里,邵家惠每次都得意洋洋地向蔡如冰展示着夏蘅“嫡长子”的身份,讽刺蔡菡菡是私生女。邵家惠不止一次地对夏蘅说过,有夏蘅在,她对于自己的地位很是放心。作为“嫡长子”的母亲,一辈子衣食无忧总是没问题的。而现在这一切都被戳破,夏蘅觉得自己才是来路不明的那一个。一个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他其实根本没有资格成为蔡菡菡的哥哥。
蔡菡菡没有回答,她走近了夏蘅,弯下腰来,拿手抬起了夏蘅的下巴。
“哥哥,我想问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讨厌我?你明明有无数理由可以讨厌我,你也可以像苏苏和薇薇那样对待我,可是你没有。我第一次见你,你可以站在旁边不理我,你可以嘲笑我,你甚至可以帮你妈妈一起对付我们,但是你都没有。你和我聊天,陪我吃蛋糕,最后还送我礼物。我在里士满的时候,你每年寄小熊给我,我到现在还收着。如果我妈妈不坚持,或许你妈妈和爸爸还没有离婚,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还是你们一家。真的,你太有理由讨厌我了,就像苏苏和薇薇那样,虽然我也不喜欢她们,但我觉得她们讨厌我也太正常不过。唯独你,你为什么不讨厌我?”
夏蘅想要说什么,却发现那句话实在是很难说出口。在夏蘅看来,蔡菡菡对他的秘密一无所知。他现在贸然开口,恐怕会让蔡菡菡一时难以接受。但在蔡菡菡身上那股柏林少女的香气中,夏蘅倾诉的欲望不增反减。
“菡菡,我想跟你说…”
夏蘅正要开口,手机突然来了消息。是邵家惠发来的。
“儿子,情况不太好,需要复查。医生说不是眼睛的问题,可能是脑瘤压迫了视神经。”
夏蘅拿着手机愣在原地。母亲的消息使他坦白的勇气瞬间消失了一大半。夏蘅飞速地进行着一场头脑风暴:母亲万一真的是脑瘤,后续肯定需要许多金钱,没准还需要夏永明的帮助。如果现在自曝身份,万一夏永明知道了,按照父亲那个性格,自己和母亲都将一无所有。母亲做事虽然荒唐,可毕竟是母亲,有多少人能够决绝地与母亲划清界限呢…
夏蘅把那半句话咽了下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蔡菡菡。蔡菡菡并不气恼,反而笑了笑。她没有说话,转身离去,刚走到房间门口又折返了回来。她鼓足勇气,走上前给了夏蘅一个拥抱。这个拥抱极浅极短暂,却足以让夏蘅焦虑的心缓和下来。
“哥哥,”蔡菡菡在夏蘅耳边轻身说道:
“等你真正彻底信任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第39章 登徒子
“姚念,你这个人真狠心。我当时就不该带你出来!就该让你在国内长大当个打工妹!”
“念念,回国玩的时候记得和阿樱菡菡搞好关系。她们现在都发达了,好歹从小是好朋友,让她们也给你介绍介绍优质男孩。”
“也不知道阿樱她们有没有良心。没准看我们现在落魄了,根本懒得理我们。有钱人是最实际的,像你这样的朋友,对她们来说根本没有价值。”
令姚念难以置信的是,三条语气迥异的短信全部来自姚臻,间隔仅仅是几个小时。姚念不想再让姚臻影响自己的生活,但与母亲完全切割这件事难度比她想象得要大得多。深陷母女困境的人不止她一个,但她却几乎没有见过能够彻底断联且停止内耗的女儿。所有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决心,都会因为某个瞬间莫名出现的感性而动摇起来。因此,姚念在拉黑了姚臻所有的联系方式之后,又心软地给母亲留下了一个沟通的渠道。
兼职的工资刚刚拿到手,姚念拿着信封里的现金走进了那个许多年没有再进过的高级商场。这是小时候snow club经常聚在一起的场所,那些童年司空见惯的物品,现在成了姚念不敢奢望的牌子。但是回国和伙伴们团聚,她总想带一些伴手礼。思来想去,姚念决定买几盒她们小时候最喜欢的太妃糖。
姚念往太妃糖的专柜走去,心里涌起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在伙伴们都离开之后,她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曾留着snow club的足迹。在那个太妃糖的柜台,姚念曾小心翼翼地站在唐仲樱身后,看着她用熟练的英文和白人店员交流。也是在这个柜台前面,姚念生平第一次打了架。她在这里获得了最初的勇气。这里是她除了父亲之外,获得最多温暖的地方。因此在母亲带她依据多伦多的那几年,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到里士满。
姚念从上高中一年级的某个周末开始萌生出要逃离母亲的想法。她上的是寄宿学校,两星期回家一次。那天她刚回家,姚臻照例不在。姚念拿出钥匙,却发现自己房间的门锁了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她走进房间,迎接她的是扑面而来的烟味。姚念赶紧打开窗户通风,同时又下意识地去检查自己的床。她喜欢整理房间,每次出门前都必定会里里外外收拾一遍,以便下次回家进门时能有一个好心情。而这一次,她原本整整齐齐的床铺却随意地叠放着被子和枕头。姚念弯下腰去,闻见自己的床单被套上散发着一股可憎的烟味。
姚念的心里同时涌起了愤怒和委屈。门外传来了开门关门以及高跟鞋落地的声音。
姚臻回来了。
姚念走出房间,径直走到姚臻面前,问道:“你让他进我房间了?”
“谁?什么进你房间了?”姚臻眯着眼睛问道。姚臻应该是刚从酒局上回来,穿了紧身的连衣裙,化了妆,眼睫毛又密又长,脖子上还是那串大溪地珍珠项链。那时候的姚臻赌瘾并不大,还是很有一些首饰的,没有到现在捉襟见肘的程度。
姚念指着乱糟糟的房间,又问了一遍:“你让徐进到我房间了?”
姚臻“嗤”地笑了一声,翘着一只脚,满不在乎地把另一只高跟也甩了出去:“我们在床上喝酒,不小心把酒洒在床上,没法睡觉了,就去你房间睡了一晚。”
“你们怎么可以随便进我房间?你怎么可以让他睡我的床?过分!小时候爸爸就说过,不可以让别人随便进我的房间。”姚念的脸憋得通红。她已经退让到进了寄宿学校,绝不想再突破底线,让另一个男人进自己的卧室。她甚至不知道母亲和这个男人在自己的床上做了什么,她不敢想,只觉得整个房间散发着那股童年时期就让她恐惧的烟味。
姚臻仍是眯着眼,参加了一个酒局,席间她高歌了两曲。尽管嗓子有些哑了,她依然觉得没喝尽兴应该再喝一些。姚臻去酒柜上选了瓶好酒,用酒刀熟练打开软木塞。
“念念,你又不在家,这个房间空着也是空着。而且你别忘了,这房子还是我买的呢。”
姚念不敢当面顶撞姚臻,只好小声反抗道:“花的也是爸爸留下来的钱。”
姚臻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容,说道:“没错。你妈妈我就是有这种本事,不用累死累活工作,自然让男人心甘情愿为我花钱。别说你爸爸了,你看,现在徐叔叔也对我大方。”
姚臻一边说,一边给姚念看手上新戴的戒指。成色姚念看不懂,只觉得那戒指在灯光下过分耀眼。
和徐进有关的一切,姚念都深恶痛绝。这个别人眼里的温柔好男友,却是姚念童年噩梦的开始。跟随母亲搬来来多伦多的第二年,姚念终于弄清楚了徐进所谓的“生意”指的是什么。在用小恩小惠打动了姚臻之后,徐进开始频繁带姚臻进赌场,美其名曰“释放压力,享受生活”。而一开始那几年,居然还真在赌场里赢了一些小钱,足够姚臻应对日常开销。
徐进也并非什么拥有实业的企业家,而是被称为“叠码仔”的赌场中介。叠码仔们矜矜业业,游走于赌场、借贷公司和赌客之间,赚取其中的抽成。与徐进合作的赌场和信贷公司都在多伦多,这也是当时他大力游说姚臻搬到多伦多的最大理由。
“我不喜欢他。你没感觉到吗?他在利用你。他自己有家庭,还老是待在多伦多,根本不是一个好爸爸好丈夫。”十六岁的姚念望着微醺的母亲,鼓足勇气试图警醒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