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闲的时候,她也会带着香烛到姐姐的坟头上上香,顺便把杂草清除,像以前一样在一起聊天,都是她在说,可她能感觉得到,姐姐就在旁边倾听。
“……我终于能明白你当日的心境,总是以为自己的命运可以改变,可到了最后,还是一场空。有始无终的期盼竟然让我等了许多年,我是不是很傻?”辛追忍不住流下泪水。
“现在有了另一条路,我却不知道,能不能好好走下去……”
某一日去,旁边添了一座新坟。辛追曾经的姐夫,也战死沙场了。姐姐不爱这个男人,可是到死,都得与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辛追就会想,自己是否也会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想想也够心寒,她不敢再想。
她时常到到路口张望,虽然每次都是空欢喜,却依然如故。
当项羽乌江自刎的消息,传遍整个山川之时,所有的人都沸腾了。家家户户的老百姓,把自家最好的红布挂在墙头。她知道,这些人并不是因为天下江山、至尊之位归属汉王,而是长久的战乱,终于得到一个舒缓。她也知道,张敖马上就要回来了。
欣慰中掺杂着失落,自己还在期待什么呢?
垓下之战的胜利,刘邦过五关斩六将,灭魏、灭赵、灭韩、灭燕、灭齐,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新的一个王朝终于诞生,汉王定陶登基称帝,建立汉朝,而后定都长安。从此江山改——姓刘,皇后——姓吕。
人们终于不用再过风雨飘摇的日子了。充满喜悦的日子,高高在上的新皇,下达了一系列的亲民诏书,开始重整江山。
仿似有的人忘记了角落里的她,但在她看来,无关紧要。
新皇登基的那天,她长长舒了口气。刘季,你终于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初夏在长安缓缓盛开,宫殿内是金碧辉煌的影子,美妍的宫娥随处可见,数不胜数。有胆有谋的皇后,妩媚动人的妃嫔,雄壮的大好河山,还有什么不满足?刘邦暗暗苦思。
还有她!
那是个春花烂漫的早晨,就像现在一样,太阳还没有散发光彩,天空已经很蓝了,几朵白云闲散地飘扬,微风徐徐,杨柳依依。
春困让人整天都提不起精神,他睡眼惺忪,百无聊赖地趴在粗壮的柳树杆上,观看着四周。
一座阔气的宅院内,美丽的小姑娘从朱楼走到庭中,独自欣赏花儿。她一身白色纱裙,缓缓起舞,宽大的裙裾,在她身上形成了一朵巨大的牡丹,纯白无暇地出尘,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精灵。
柳絮就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刘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姑娘。他毫无形象地张开嘴巴愣怔,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姑娘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墙外。
柳树上的叶子,挡不住他高大的身躯,所以,小姑娘一眼望过来,就看见身穿布衣的刘季。
“你是谁?”她挽住自己的裙子,往花中退了退。
他摸摸自己的鼻子,坐起身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在这里睡着了,刚才醒过来。”
“你看见我跳舞了吗?”
他点点头。
小姑娘脸上显出落寞,“你是第一个看我跳舞的人。”
他怔了怔,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没有兄弟姐妹?”
“有个姐姐。”小姑娘指了指身后的小楼,“姐姐以前和我住在一起。”
“那她不看吗?”
“她比我跳得好,我不敢在她面前跳舞,害怕别人笑话。”她吐了一下舌头,忽然叹了口气,“可惜,她也走了,穿上一身红色的衣服走了。”
他也跟着叹气,莫名其妙地跟着她一起落寞,“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仰起头,浅浅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我叫辛追。你呢?”
辛追,辛追……
他内心忽地一动,嘴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我叫刘季。”
“刘季?”
“你应该叫我季叔叔。”
辛追白了他一眼,“我的叔叔都有胡子。”
他不禁笑了出来。
辛追大胆的走到院墙下,“树上看得远吗?”
“远。”
“比阁楼看得远吗?”
他想了想,利索地跳到墙垣上,伸手对着辛追说:“我拉你上来,你自己看。”
辛追看了看他,他把手又往下伸伸,她这才怯怯地走过来。
辛追真轻,他两手卡在她的胳膊窝里,背后的蝴蝶骨明显,他手一回缩,辛追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胸膛上,淡淡的清香充盈他的鼻孔,轻轻地把她放在树枝间。辛追小心地抓在树杆上,缓缓看向远方,兴奋的两眼放光,“刘季,我可以看到远处的房子。”
一些柳絮在辛追的发间飘舞,她的脸就像身上衣服那般白皙。
许多年以后,他想,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他爱上了那个瘦弱的小姑娘——辛追。
“刘季。”辛追对刘季,从来都是直呼刘季的名字,不肯叫他一声叔叔。
他听见辛追叫他,便嬉皮笑脸地威胁,“辛追,你再这么叫我,我明天不来找你了。”
辛追就会立即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她太孤单了,如果连这个朋友也失去的话,那她又是一个人了。刘季得意地笑,用手揉她的头发,直到发髻被揉得乱成一团,“好啦好啦,叔叔逗你玩的,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刘季。”
“嗯?”他看着辛追。
她好像很仔细地想了想,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你娶我吧。”
他一惊,险些从树上摔下去。
“我成了你的妻子,你就得一直陪我放风筝,每次都带我爬树,和我一起踢毽子。”辛追很有成就感地笑,“我也不会像姐姐一样哭。”
这分明是个孩子,太单纯了。
两个人的年龄悬殊很大,辛追家是个大家族,他却只是个小小的亭长,最重要的是,家里有一个吕姓妻子。吕家也是个望族,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他这个市井,他一直不明白,岳丈却对他很赏识,这让他感激。
可是,这个小姑娘……
辛追年少不懂事,可他是个大人,心里忽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带领底层百姓揭竿起义,规模越来越大,人们纷纷响应。
楚国的霸王项羽发生叛乱,似有虎吞山海的形式。不消几日功夫,就占领了多个城池。
有人鼓吹,“刘季,何不响应趋势,挣出一番天地?”
对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兴冲冲地跑去,刚爬到树上,下面的院庭内果然站着一个小女孩。她孤单地站在花叶之中,无声无息,脸上的颜色如同她身上雪白的衣裳。
“辛追。”
“刘季!”辛追头一抬,方才的落寞似梦,抬头是灿烂无比的笑容,眼睛眯在一起,成了两个弯弯的小月牙。“你今天来这么早?”
他感到辛追的孤独,心内些微疼痛。一个转身,他猛地跳下围墙,来到围墙内的花圃。虽然站在树上可以将整个府邸看个大概,但这是他第一次踏在这个地方。
辛追不解地看着他,他笑了一下,她跟着笑了。他伸手抱住辛追,小姑娘在他怀内不安的挣扎。“我要走了。”
“啊?”辛追没再动,而是焦急地问,“你要上哪儿去?”
“我去投靠楚霸王。”
“远不远呢?”
“远。”
“那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呢?” 辛追问。
“今天晚上,最多一年。”
辛追难过地说:“我在树上可以看见你吗?”
他在她耳边轻笑,“可以。”
“真的?”辛追这才高兴笑出来,说:“那你走吧,但是不可以藏起来让我看不见。”
“嗯。”
他紧紧地抱住这个姑娘,低头吻在辛追的额上,辛追的脸一下红到耳朵根。“我一年后来娶你。”
辛追的脸似能掐出水来,她垂首,轻轻点头,“嗯。”
翡翠明珠在她耳朵上闪光,随着她的点头,左右晃动。
“等我回来。”他把怀里的素银簪子放在辛追的手中,转身就走了。
刘季投靠项羽,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西征灭秦。不负众望,他带领兵队很顺利地击败秦郡守,而后在蓝田之战上,消灭秦都城主力军队。
大规模的战争一触即发,他没能守约。只是暗暗焦急,不知道那个闺中的小姑娘,还在等吗?
就在同年,他入关推翻暴秦,约法三章稳定了局势。
直到打倒楚王,一步步走向成功,他统一了整个国家,成了有史以来,汉朝的第一位皇帝。他每每想起这至高无上的宝座,只有他一人能坐,心里就充满无限的自豪。现在的他,可以配得上那个小姑娘了吧?
那个宛若牡丹的姑娘……
春日将尽,天渐长夜渐短。眼瞅着天暗下来不久,就有公公端执了拂尘,示意他该歇息了。
“皇上,现在已近亥时。”一个老公公小心地提醒。他的名字叫福顺,是这皇宫内的太监总管。
刘季盯着桌上的奏折,桌旁一株鲜艳欲滴的牡丹。“你去将张敖传来。”张敖白日上折向他请假,刚好把这件事情办了。
辛追,马上来迎接你。
第3章 素白银簪
天外不见半颗星宿,月亮却异常的明亮,照得院子就像白昼一般。叶与影重迭,枝枝蔓蔓光华如洗。花朵都快凋谢尽了,只有残败的瓣儿在地上蜷缩。
几只乌鸦在那棵大树上互相角逐,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辛追的心跳莫名的不规律,总有些慌乱的感觉。
她走到院墙之下,这棵终究只是棵普通的树,不能为她遮风挡雨。柳叶中有零碎的花絮飘下来,悠悠缓缓,在沉默的夜里细细诉说自己的一生。她转头,看见肩上的也浮着几朵,呼气一吹,花絮继续进行下一段旅程。
想到这里,她释然地笑笑,握着那块淡紫色的玉佩,玉石水润生温,无尽的温暖。张敖,你快回来吧。
张敖真的回来了。
当他一身肃然的官袍走进这个逼旯的宅院时,她正在用水吃力地浆洗被单。大大的被单一经水染湿,变得尤为沉重,拧也拧不动,勉强用木槌洗干净,她起身弯下身子,用手捞起洗好的东西,拽了几次也未提起来。鬓角的细发在飘一飘的,最后和脸颊上水粘在一起,有些发痒。她用挽起的袖子把碎发捋到一旁,不经意地瞥见来人。
不止一个,有三个,都是穿着玄黑的锦袍官衣。为首便是张敖。
张敖虽然穿着与那两人同样的衣服,却能让人一眼就辨认出来。他站在那里英姿勃发,面无表情,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她手中好不容易提起的被单,“噗嗵”的一声掉了下去,木盆里的水溅出来老远,有些甚至洒在张敖的官袍上。张敖没有动,一旁的人却出声指责,“放肆,竟敢对张将军无礼。”
辛追看见张敖伸手制止,随后转身对那个人笑道:“皇上召见她,说不定以后成了妃子,你可要仔细脑袋。”
话语虽是玩笑,但那个人听张敖这么一分析,突地一颤,呐呐地住口再不敢吭气。
张敖笑笑地回头看向她,眼中却是一股寒意。她一愣,被水溅湿的绣鞋黏黏地贴在脚上,有些微微生冷,不一会儿就窜到了四肢周身,连心的那块儿也不放过,无助油然而生。
张敖收起笑,正色宣道:“皇上口谕,民女辛追,跪驾接旨!”
她恍然明白了什么,双腿忽然失了力气,直接跪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以头叩首。
“宣女辛追,即日进宫!”
庭院内有五个人,包括辛追在内,还有一个父亲。
辛追久久趴在地上,没有动一下。父亲的脚在她身边顿了顿,移开了。
“恭喜啊,辛追妹妹。”
头顶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她缓缓抬头,或许是跪的太久的缘故,眼前一瞬间的发黑。她慢吞吞地起身,把手上的污物在水里清洗干净,蹙眉问:“恭喜什么?”
“妹妹一旦进宫成为皇上的妃子,那时,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张敖的目光上下打量她,明显讥笑。她沉默不语,或许,这是曾经期盼的事情,到了现在,却又觉得是多么的滑稽可笑。
“以后成为皇妃,我见了辛追妹妹都要下跪呢。”
她笑了笑,“哦,是吗?”
张敖的脸顿时黑了下来,恨恨地盯着她。
她没有看张敖的脸,折身回到屋中,不一会儿又出来,手上多了一个大大的荷包。她走到张敖的身前,把手上的东西捧给他,“这是你的钱,我一分也没有用,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张敖双眼冒出火光,一手打下辛追手中的东西,用力过猛,荷包掉在地上发出“啪”的声响,袖中的东西也飞了出去。
一支明亮的素白银簪,静静地躺在地上。
张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她也未说话,两个人默默地站着。
腰间上的紫色玉佩,红色的蕙子轻轻摇摆,玉佩也跟着移动。
张敖突然上前,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语带哽咽地说:“我在战场上,无时不刻地想着你,彭城之战,我中箭差点死掉,可一想到你,我还是活了下来。本想可以与你永远在一起,可你……你好狠的心。”
张敖的个子很高,几乎覆住她,身上的气息淡淡的,很好闻。她流出泪水,全部浸在了张敖的衣服上。她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只是让我进宫,别的又没说怎样。”
张敖立即喜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轻轻点头。
七年之后再见,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而刘季成了一代帝王。她跟随小黄门躬身走进长乐宫时,巍峨雄壮的建筑楼影幢幢,深不见底的宫阙,处处泛出冷冷的寒光。
她缓缓步入高大的宫殿,是两排金柱,一溜排延伸到大殿的对面。宫殿的主位上,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女人一身雍容华贵,气质不凡,想必就是人们口中盛传的皇后,为了自己的丈夫能够成就霸业,而付出所有的吕雉。男人玄黑的宫服上面隐隐有几条刺龙,头上的珠帘遮住他的脸,不知神情。
当今的帝后威仪,真是令天下人望尘莫及。
她一颗悬着的心,不知不觉的就松了下来,几年来的愁思与纠结,在这一瞬间,似乎得到了解脱。
她走到殿中,跪倒在地,“民女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上面的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在思量。辛追匍匐在地,安静地等候。良久,肩上骤然一紧,一个人伸手扶起她,双龙戏珠的龙头鞋赫然出现在眼前时,辛追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谢皇上。”
那人多了一小戳彘须,肤色比以前更加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