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西山当地,环境最上乘的疗养院。
闲兴居有着最顶级的检查设备,以及数一数二的医疗条件。
季庭柯体检单子上那条“右上肺改变考虑为陈旧性病变,建议结合临床”,最终被诊断为:
病理良性的多发结节。
季庭柯轻轻笑了一声:
“我去做了段切。在五台山、东台顶养病,是因为医生建议――
这儿的空气最好。”
罗敷扯了扯嘴角,她呼出了一口气:
“这么说。如果我没有突发奇想来五台山、没有受司机诓骗,没有爬东台顶――
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藏在山上。”
季庭柯吸咬着脸颊,不痛不痒地驳了一句。
他说:不会。
“从钼矿下出来,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是怀疑'右上肺陈旧性病变',会是癌变的征兆。”
他沉默了片刻,心口一阵滚烫:
“哪怕只要有一分的可能性。与其让你继续牵扯后续的事情,不如将错就错。让你以为冒顶的当天,我就埋在了下面。”
但如今,求得圆满、一切回归正轨。
稷王庙求的那根下下签,并未在男人身上应验――
他不用死了。
“即便你不来五台山上,不来求神问佛,我也会找到你。”
四下陡然寂静。
男人的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他摸过她的脸颊、摸过她的脖子。
“罗敷。”
他叫她的名字。
“嗯?”
她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从我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嗅着她的呼吸,淡淡地、握住了她湿漉地手心。
“巧的是,我也不是什么善类。”
第47章 地乌金
别人说相配,都说:“同类”。
他们袒露心声,却要说:“败类”。
罗敷沉沉地笑了。
她尖尖的下巴戳在男人的肩,刺得他狠狠咬牙。
适时,他们刚走过镶满红袍僧人的巴车站台。走过求姻缘最灵的梵仙山,走过皇家行宫菩萨顶、“花开现佛”罗T寺。
路边,只有零星几盏路灯还亮着。
有限的能见范围内,有灰头土脸的狮子猫嵌在车底挡风,只露出个头来、向外讨要火腿肠。
有三五条腿脚细长的狗从殊像寺的蒲团上一跃,一口咬掉游客手里的果酱面包。
它们竖起尖尖的耳朵,在干涩的风中抖了抖――
刚刚走过去的一男一女,蜷紧得像小和尚手中、剥不开的细香两支。
它们听到,男人背上、头发长长垂下来的女人说:
“我定了一间房。”
分明是很稀疏平常的一句话。
而在她身下,被充当马骑的男人却沉默了几秒。
他凉凉地笑了一声,生了青茬的下巴贴过去,轻轻刺痛了女人的颊边。
佛门圣地,忌大声喧哗、更忌敞亮了嗓子调情。
他呼着白气,立在旷野之上:
“你的脑子里,除了做爱之外、还能有点其他东西吗?”
克制着,微微地讽回去:
“你以为,我会在佛教名山、菩萨道场,做出那样的事?”
背上的女人也笑出一声。
她佯装不知地,问了一句:“哪样的事?”
于是,季庭柯暗沉的目光投了过来。
他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干涩地比了口型:
干。
你。
罗敷所定的房间,在五爷庙附近“如舍客栈”。
小小一间民宿,似乎镶在了山体之上,要爬一小段很陡的坡。
一瞬间,季庭柯跟着有些气息不稳。
罗敷撑着男人的背抬起上半身,细长的脖子昂得像优雅天鹅一般。
她骂了一句:“下流。”
而后,罗敷低下头,轻轻抱住了男人的脑袋。
“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好好睡个觉而已。”
她咬着字,慢慢地眯起眼睛。
“冤枉啊,小师兄。”
*
五台山的酒店店家,大多都是和邢海一样、台化镇的本地人。占地圈钱,捞一把是一把的好手。
多数是“民宿”,以“客栈”为名。斑驳的推拉门前,偶尔,还贴了几张有颜色的小广告卡片。
被人撕毁了大半,一旁用黑色的水性笔覆盖、写着:
劝人接触邪淫的办法可以通过转发――
戒色文的危害。
只要你努力劝人戒邪淫,这种缘起力最终会迅速地反弹到你身上,助你成功戒邪淫!
罗敷憋得脖子都粗了。
季庭柯的脸,从进门、一直黑到了自己洗完澡――
再到罗敷洗完澡。
那一条细腻、嫩白的胳膊从浴间伸出来,“啪”地一下,按灭了外头的灯。
全部,所有的灯。
季庭柯整个人都陷在了黑暗里。
他侧躺在床边,掌心里还抓着手机。似乎隐隐猜测到了什么,屏幕上那一点丝荧蓝的光线、也被他反扣了过去。
他努力地适应黑暗。
当视线被剥夺时,其他感官就显得尤为敏锐。
他感觉到了:
罗敷走到了床的另一侧――
男人的左手边。
她似乎赤着脚,有水渍蔓延到瓷砖地面上,“滋――拉”,像在搔着痒。
而后,女人将床压下去了一角。
劣质的木板床,轻轻地“吱呀”了一声。
她一抖,又是一声。
廉价的沐浴露香气,山间罕见潮热的夜晚。
季庭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拧头、侧身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男人沾着水汽的、湿漉漉声音响起,问对方:
“怎么不开灯?”
罗敷的眼睛,在黑暗中、阴沉沉地压下来。
她调整着呼吸:
“因为,我没衣服穿。”
“到五台山山脚下,我才去买了两件抓绒的冲锋衣,所有的夏装都套在了里面――
我没衣服换了。”
她说:“我没穿衣服。怕扰了小师兄清修。”
哦。
季庭柯没给出什么反应,他稳着声音说:“好啊。”
“那就睡吧。”
那就睡吧。
罗敷抓着床单,她一下裸露的肩头撞上男人的。
“好啊。”
“那就睡吧。”
黑暗之中,谁都没有动、床却在摇。
罗敷的脚追着被子,它又被季庭柯一声不吭地抢走了――
她一脚踢在他身上。
他一把掐住了她的脚腕。
下一秒,季庭柯一把抓住了她后脑勺的头发,把她往身下拖。
他猛地把她压到了床上。
衣冠整齐对全身赤裸。
一捧迸发热血对一把冷骨头。
即便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罗敷也能看清季庭柯黑而沉的目光。
男人的眼神危险。
他说:“去开灯。”
在今晚以前,罗敷从来都不知道。在他们之间,季庭柯会是更较劲的那一个。
直到她骑上他的胳膊,她还没开始厮磨――
他把她按到条桌上,用膝盖挤开了她的双腿。
微眯起眼,凉笑了一声。
“我刚刚没听到――
你叫我什么?”
于是,她又叫他:“季师兄。”
“错了。”
男人揉着她的背,从颈后凸起的骨头、再到尾椎。
“从今天开始,我改回姓仲。”
“我叫仲庭柯。”
“而你,要叫我,仲师兄。”
风在树梢。
月在天边。
“如舍客栈”的老板,是个喜欢窝在前台、用那台大屁股电视剧看斯诺克比赛的中年男人。
看困了,就裹着衣服、囫囵地来一觉。
名山之首,向西而觐。从来不敢有小鬼作妖:
但半梦半醒间,他总是做梦,梦到有人喊:“师兄、师兄”的。
活见鬼。
幸而,他听不到罗敷到最后、刻意咬紧牙关挤出一句:
“我们明天,去爬菩萨顶吧。”
男人口中囔了一声,似乎是在笑她。
“真的,起得来吗?”
女人默了,隔一会儿,“嗯”了一声。
“起不来。”
“所以,不要睡了。”
…
*
在带有传奇色彩的神话里:菩萨顶前门有一百零八阶,所代表的、是人生中的一百零八种烦恼。
爬菩萨顶,须登临时不数台阶,不回头,登上方可脱胎换骨、摆脱烦恼。
罗敷为她的通宵放纵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比如,爬上一百零八阶、浑身脱了力。
又比如,在转那柱巨大的转经轮时,不小心转错了方向。
身侧的男人恢复了淡漠平定的样子。
像是昨晚,道貌岸然的人并不是他。
他还是那一句:神佛没有嗔恨心,不会怪罪的。
从始至终。
说到这一句的时候,罗敷恰巧登上了菩萨顶上的水牌楼。
她借了站得高的优势低头,瞥见正中、牌坊上由康熙皇帝御笔的“灵峰胜境”。
再向下俯瞰五台山中心区域的寺庙群――
其中,五台山最广为人知的塔院寺大白塔,日前还在继续修缮之中,无法目睹真容。
此为一憾。
第二憾,憾的是菩萨顶上:只有甘露丸、舍利塔,五爷护身牌、六道木手串以及大金刚。
不像稷王庙,有摇签筒、解签簿。
后来的罗敷,其实一直对当时,在稷王庙、抽到的那根“下下签”耿耿于怀。
季――
不,仲庭柯知道。
他一直、一直都知道。
男人俯下目光,巍巍高台、万丈仰望。
其下,是世俗生活和出家修行杂糅一方天地之间,庄严殊胜、松柏若舍。
他说:“不需要摇签,我也可以给你算。”
“第二十九卦,上吉。”
“士人来占必得名,生意买卖也兴隆。”
“匠艺逢之交易好,农田庄稼好收成。”
“指日高升气象新,走失行人有佳音。”
“功名出行遂心愿,疾病口舌皆除根。”
他淡淡地笑笑,黑色的眼睛有些湿润、睫毛刮过了罗敷的额头:
“祝你,也祝我――”
“求财到手,谋望有成。”
“寻人得见,家宅安宁。”
祝你,也祝我。
**
在故事的最后。
风雪飘摇,又过一年。煤一中附近的钼矿,再一次地爆发出丑闻:
在当地,有兄弟六人潜入钼矿、通过洗洞(通过注入大量水和化学物质,将泥沙中的黄金“融化”成液体,并通过吸金物质将之还原成固态黄金)的方式,私自钻进深山、钻进废弃矿井偷采黄金――
钼矿石,总是与金伴生。
但可惜,天灾人祸避之不及,最终长眠地下。
令看客惊奇的是,这死的、分明是六个贼。却在后续搜查工作中,找到了第七具尸体。
其中一具,属于往年、一度沦为谈资的,盛泰轻合金工厂。
属于它的负责人。
舆论,再一次地被点燃。
当年声噪一时、又臭名昭著的精诚矿业,名下这一方钼矿,终于顶不住呼声:
用水泥将矿洞填埋,彻彻底底地封了矿。
而这,也带着满目疮痍的煤一中家属院,终于走进了大众的视野。
同年,曾经被群众一经一起、就避之不及的煤一中家属院,在当地政府的扶持下,所有职工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次搬迁。
那曾经象征着一地辉煌,有富饶大厂的家属院,随着时代的变迁,永远地掀翻了那一页。
但,“乌金”的时代还没有过去――
煤一中附近的钼矿落下帷幕。
在更多的地方,数不尽的铁矿、莹石矿、石棉矿、硼矿等,轮番吹弹演奏。
煤铁之乡,地下盛产“黑色的金子”。燃烧自己、温暖万家。
有报道称:西山之煤,取用不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所为的:
便是这孕育世代矿工、书写十四省火炉的“地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