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师兄
这一声“季庭柯”,借着罗敷干吼的绕梁余音,也传到了前头斋堂、布粥居士的耳朵里。
对方吓了一跳。
手一哆嗦,铁勺都跟着掉进了深窄的粥桶。
一滴粥汤溅到了罗敷的脸上,她伸手、用指腹抹去了。
女人的目光追随着餐盘里、小花卷上沁着的葱油,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倒是同行的学生一队中,给过罗敷一支葡萄糖的女生端着粥碗走近了、连比划带模拟口型地告诉她:
居士们说,吃完了要记得自己洗碗。
对方显而易见地不敢发出丝毫声音,一手还指着斋堂里、墙壁上写着的:
“止语” 二字。
*
当天夜里,作为四周没有遮挡物的最高台顶,山涧的风毫无遮拦地鼓动、呜咽。像是香客被噤声、“止语”后从喉间憋出来的凄厉诉状,间隙传来低低的佛告声。
在望海寺、在东台顶,三千世界的菩萨都在喃喃低语。
罗敷只在那低语间隙,匆匆眯了一小会儿。
次日,女人从通铺上爬起来、连眼下都蓄了一小簇阴影。
与之对比强烈的,是那一群兴奋得几乎整夜没睡的学生。
他们花小钱,从台化镇本地人那里租了军大衣。裹着厚厚、笨重的外套,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洒在高山草甸、牛和马的背上,倾泄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
他们细密交谈,压抑着、小声为眼前的日出而尖叫。
罗敷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为了躲开嘈杂,她主动避到了更僻静的望海寺院墙之内。
匆匆休整一夜,让女人的嘴巴在张合间,高反的负面影响弱化了几分。
她终于有精力,去打量寺内那座始建于北宋宣和年间的“石砌覆钵塔”。
石砌覆钵塔,又称“笠子塔”。
该塔的塔座为方形束腰须弥座,束腰刻佛莲;瓮形塔身,正南开龛,相轮刹身、无华盖。
而在塔身之下,镶着一口由红漆刷满的“功德箱”。一旁的红木几上侧卧睡佛,菩萨肘下枕着的地方,被香客们自发地塞满了供果。
有一角西瓜、苹果、梨子,还有山间的野果子。
以及,从侧边、横插着伸过罗敷面前来的,一只沾满了香灰的手。
这是一只属于幼童的手。
整个手掌,还不如罗敷的半个巴掌大。
鬼鬼祟祟,又目标明确地奔着果子而去――
偷供果来的。
罗敷脑子转得快,手里的动作更快。“啪”地一声,一巴掌拍在那小小、富有肉感的手背上。
稚嫩的童音,愤怒地“嗷”了一声。
“你干嘛!”
毫无威慑力的质问。
罗敷右绕于塔身,她冷淡地向下瞥了一眼。
齐自己腰侧的位置,立了个虚虚捂着手背、脸气得都皱在了一起的小姑娘。
对方捂着手背的动作很熟练,像是常年犯错、被那戒尺敲打过无数次。
面色透了股日晒风吹后的黄黑,居于高原、颧骨处绽放两坨喜庆的红。
她瞥到小女孩头顶,那一小颗圆圆的发旋,轻飘飘地定义下罪名:
“你偷东西。”
“偷?!偷――”
小孩子喘着粗气重复了两遍。她拧着脖子看了一圈儿,确认大师父不在院内后,眼疾手快地抓了两颗苹果――
一边冲着罗敷:“你别胡说哦。”
一边,用衣服下摆兜着苹果,料子裹好、来回滚了几下,就算“干洗”过了。
其中一颗,她献好一般、转手递给了罗敷。
山林间长大的幼子,心思纯良、哪怕有一份心机都明明白白地刻在脸上。
理直气壮,又带一丝心虚地:
“师兄说过,神佛们都没有嗔恨心,不会轻易降罪。
更何况,这是供果、受过香火供奉――”
她像个小骗子,像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
“只要心怀恭敬,即便偷――”
“不,即便吃供果、也是培植福田的重要方式。”
在俗世的认知里,供果都是“有福”的。
果意味“圆满”,是心灵上的“禅悦法食”。
每日,东台顶、望海寺不知有多少香客来,求得大师父开许带回供果,再数以十倍地回向给有情众生。
没有人,能够拒绝供果。
但出乎这年幼的女孩子意料之外地,
眼前,她想用供果收买的女人,并没有伸手去接自己递过去的那颗果子。
对方半张的口中,始终咬着重复她那一句:“神佛都没有嗔恨心”。
女人的眉眼里凝了化不开的雾,像是陷进了某种回忆里,良久才拔出来――
“你的,师兄?”
罗敷上下扫视了小女孩一眼。
从对方梳得光光的额头,到衣服下摆兜高的两颗果子。
“你是这望海寺里的――”
她思考了一下措辞:“小师父?”
对方摇头,又点头。
她说,自己是寄宿在庙里,年纪最小的居士。
“居士”之间也互相称呼“师兄”,并不象征年龄、阅历,而代表去“我慢”的生起:
贪、嗔、痴、慢、疑的傲慢。
说话间,女孩子未长开、未脱离稚气的眉眼间全是努力佯装的正经意味。
也就在一瞬,罗敷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
她叫她小师父,捧她在住持座下听经辩经、小小年纪早有佛相。
画锋却一转,像所有会揶揄、逗弄孩子的成年人一样:
“望海寺的居士,是只有你一个这样――
还是,你的师兄?”
“他是不是跟你一样,趁没人的时候、也到供桌上偷果子?”
女孩子涨红了脸。
说她师兄偷东西,比说她自己更急。
“怎么可能!”
她郑重地摇了摇头,气得连那一颗献好的果子都收回来咬了一口、留下狗刨似的牙印:
“师兄自打来了山上,做过最混账的事,不过在文殊庙拜关二爷,还给迦蓝菩萨点了三根香烟罢了!”
也只有一次。
那时,季庭柯刚来山上不久。除了大师父以外,他谁也不亲近,像个被锯豁了嘴的葫芦、总是一个人闷着。
有时候,他也会做噩梦。似乎是魇住了,汗浸透了满身。
而后,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望海寺的时候,打一桶冰冷的井水,哗啦啦地浇到自己身上。
望海寺近半个月来,居士们皆知的“怪人”。
三千多米的华北屋脊,他常从东台往返北台,拜无垢文殊,又说自己并非“至清无垢”之人。
他说:拜迦蓝菩萨,能求一份心安。
结果到头来,还被大师父罚抄经心,连同没能出手阻拦的她,也一起受了斥责。
若不是嘴人会造口业,小居士早就骂了。
也是这样一来二去,她才和季庭柯摸熟了关系。
大师父总是说:“他是可怜人。”
他从不偷供果,只偶尔、会在自己的威逼下打掩护。
他不馋嘴、不偷嘴,吃饭只为了果腹,对于口舌之欲不感兴趣。
她也曾问过他:“季师兄,那你喜欢什么?”
“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就像她喜欢偷供果一样。
是那种即便冒着被罚、被责骂的风险,依旧抑制不住的喜欢。
每当这时候,男人总是会盯着远处的云海。
他总是不回答。
被问得烦了,才会搪塞三个字:
“采桑女《陌上桑》:采桑女“罗敷”。”
未满十岁的小女孩听不懂,她疑惑地、咬了咬自己光秃秃的指甲。
居士这一类群体,有一个算一个、大部分都是为了逃避,才隐来这山寺之中。
害怕面对俗事、害怕面对感情、害怕面对受挫。
作为寺院里年龄最小的居士,又和季庭柯走得近。每当有人来套那年轻男人的八卦时,
这身高刚齐罗敷腰侧的小女孩,总是顶着对方狐疑的目光:
“季师兄说,他喜欢采桑、养蚕的女人。”
女孩子前前后后地想,自己也不过、只说了这一句而已。
她不过,是为师兄辩护了一句而已。
那刚才还气势汹汹、上来就打人――
和师兄一样臭毛病,喜欢打她手的凶女人。
忽地,就像一颗钉子一样,卯、埋在了脚下这座山里。
她立着不动了。
也只消停了一刻。而后,凶女人弯下腰来――
对方的面相看上去更凶了,像是要动手打她,掐着她的肩问她:
“你的师兄,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知道,“师兄的名字不对外人说”,这是大师父给她立下的规矩。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不是山野间的傻狍子,她懂得:
不听大师父话,是要抄经的――
凭什么!
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只会涂几个鬼画符!
女孩子捂着嘴,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摇了摇头,忽然在这高原之上、撒开腿就跑。
两颗果子掉了一地,又折返回来捡、手忙脚乱地抡圆了胳膊。
留下罗敷一个人还在原地,像被蛀空了身体,像一帧沉默的空镜头。
喜欢拜迦蓝菩萨、拜关二爷。
在香灰坛里倒插三根烟――
这样的人。
这辈子,罗敷只见过一个。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可能性,轻轻地笑了一声。
远处天边,旭日东升,层峦叠嶂皆被云海覆盖,云霞明灭偶见,波涛微茫。
恰如,五台山道场之主、文殊显灵。
而在这云海之下,是那几个脱了军大衣,裹紧了自个冲锋衣外套的大学生――
为首的女生双臂举高过头,冲着罗敷摆了两下,依稀能听到、是在喊她:
“姐姐!居士们说下撤要走二十多公里,要走一天!
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还夹了一句:“记得要背水!水!”
*
从东台顶下山,距离邢海口中那条“最难走的护银钩”,导航约莫有十九公里。
和邢海先前提醒的一样,往护银钩的一路上,既没有任何补给,下坡也居多、都是石子路面。
连学生队伍里,几个有经验的“强驴有丰富经验的驴友”,都忍不住地趴了地――
从东台到华坪垭口要穿越树林、穿越由牛踏平的路径。
更妄谈,草扎堆的角落里,偶尔窜出一两只锦鸡,吓得队伍散了好几次。
其中一次,那些咯咯叫的尖嘴动物、害得罗敷在下垭口时跌了跤――
筋腱扭伤、前进速度受影响,她只能走在队伍最后面,以捡来的树枝充当临时的登山杖。
而这,也不过是第一次警示的号角。
再后来,队伍愈发靠近护银钩村时,有人发现:
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深坑,各个都齐成年人的小腿肚。
足够大,足够隐蔽。
像是被某种野生动物,用利爪刨出来、尖吻拱出来的一样。有了些日子,上面重又覆了层冒茬儿的野草。
它伪装得足够好。
稍有不注意、人一脚陷进去,经历过雨季的五台山湿腻的泥土勾缠上来,得好几个人一起拖拽,才能脱困。
因而,在队伍停下来休整时,有男生抱着保温杯,涔涔的冷汗都浸到了杯壁上。
他问:“你们听说过吗?”
“四月份的时候,五台山南沟发现过――”
对方拉长了声音,直到所有目光聚在他一人的身上。那年轻的学生才漏了点关子,急促而短地蹦了三个字:
“华北豹。”
“据说,那东西、原是从隔壁河北驼梁扩散来的,去年在门限石拍过、四月又到了金岗库――”
“你们说,有多大的可能性,咱们刚刚遇到的深坑群,是华北豹刨出来的?”
人群之中,有人打了个冷颤。
有人握紧了防身自卫的利器。
有人冷笑,认为五台山迄今为止:有人看到的野生华北豹,都是在夜里出现,白天不敢出来挑衅人类。
也有人嗤之以鼻,觉得队伍这么多人、即便来一头华北豹,撂倒那畜生也不在话下。
只有一个面容清淡的女生,十分肯定地说了句:“不可能。”
还是那个,昨天对罗敷施以援手的女生。
她刚刚也掉进过坑里。当下,腿脚上还蓄了层厚厚的湿泥:
“华北豹这样的大型猫科动物,一般只会用后肢刨坑,留下的痕迹也更为规整。而我们刚刚遇到的深坑群,更像是――”
“像是――”
女生犹豫了几秒,她托着腮,词像含在了嘴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同伴急咻咻地催促:
“像什么?你说呀!”
这一下催促,女生忽然动了:
她的目光飘向稍远的地方,飘向罗敷的身后。
也是同时,在场的驴友都听到了“H、H、H”。像是某种矮胖的生物群飞速地在草地上狂奔、跳跃的动静。
不止一只。
约莫有十几,二十几只。或者,应当说:“头”。
声音越来越近了。
有人僵在了原地。直到,不止是谁领头喊了句:
“跑!快跑!”
“是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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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台走护银钩一线,有不少驴友曾经站出来现身说法:
要防洪水泥石流、防雷击。
要防野猪、防毒蛇、附近林场的豹子,以及曾经当场把人撞晕的傻狍子。
但说得再多,防不住爱冒险、追求刺激的驴友。
防不住坚信“每触一次霉头,都是文殊菩萨在助清业障”的香客们。
他们纷沓而来,有人幸运、无事而归,有人倒霉撞上了,找救援、逃窜而散。
但没有一个,像罗敷这样:
她分明离那躁动的野猪群最近,近到为首的那头、一颗独牙几乎撞上了女人的背。
她没动,似乎压根就没打算跑――
并不是碍于不方便的腿脚。而是回到了,昨天自鸿岩门爬上东台顶时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