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什么秘密,就是个寡妇而已。和南边厂子里,所有老公患了病、治不好又死了的可怜女人一样。”
张穗摸了摸肚子,缓缓地:
“只不过,我比她们更想得开。”
只是偶尔、忍不住地,她也想往季庭柯身边凑。
即便知道错不完全在对方,她还是熬不住地、不想让他好过。
哪怕单纯地恶心、膈应他。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
门外,再一次地、响起了敲门声。
是一个嫩生生,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对方拿了只锅盖顶在头上挡雨,眼窝处浸了水、几乎睁不开。
她说:雨下得太大了,史老板一时半会过不来。
女孩捏着衣角、朝着张穗,很来事地叫“姐姐”。似乎没看到对方有些不耐烦地态度,小心翼翼地问她:能不能帮忙处理一下跳闸。
罗敷看了一眼张穗。
张穗也看着罗敷。
忽地,她一把将罗敷推了出去,对着那抱着锅的姑娘:
“龋你找她呀,她什么都会。”
后儿坪的下水管道系统,这么多年也没见优化过。
门外,雨水已经积到了罗敷的脚踝处,溅湿了她的牛仔裤。
在她即将跨过小巷,走向对面的鱼加面馆时。突然横来一只手,从后面、一把捏住了罗敷的手腕。
张穗也走进了雨里。
顶上雷声震天,她几乎是吼到了罗敷耳边。
张穗说:从她知道的,季庭柯混迹于厂子里头,就起码、得有这么些个年头。
她手指拎起来,比划了一个“四”。
“虽然都说,年轻人身体好,比那些老东西更能扛得住。
不过光我看他,在你还没有来的时候、背地里,也咳过好几次。”
女人静了片刻,意味深长地呼出口气:
“你以为,当初我只是为了和史铸常作对。才故意让你们去体检、去办健康证?”
她一根烟屁股掐灭在了雨中,反问罗敷:
“你见过,季庭柯的体检报告吗?”
“上面怎么说――”
张穗一手还拎着罗敷的雨衣。她一把薅着、扔了出去:
“季庭柯那样的人。阴沉、圆滑得就像条蛇一样。后儿坪传的那些谣言,我一句都不信。”
她抹了把脸,音量再抬高了些:
“如果说有一天,季庭柯死在了矿下面。”
“那么一定,一定、是他提前计划好的。”
他的最终归宿。
***
一巷之隔,鱼加面馆内。
与数天前,一样陈列的设施。同样一把钝锈的菜刀、一口沁了色的锅。
罗敷在前台数过钱,季庭柯用那把菜刀片过鱼肚子。
一切都没有变。
就好像,只是他们、出了趟远门而已。
罗敷深吸了一口气,她刚一踏进门,就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电闸箱。
在那新来的女孩子狐疑的目光下:
找到了左边、第三个朝下的蓝色按钮。
她拧着身上的水,擦干了手、向上推的一瞬:
整个鱼加面馆里,都听到了很明显的电流音。
只有一声。
但只一瞬,厅内的灯,忽地就亮了。
空{“滴”地响了一下,重新恢复了运作。
史常铸新招来的员工,果然还是个孩子。
就这么一桩小事,对方乐得原地叫了两声,
罗敷看向她,她还怪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哎呀――老板总说,他以前招的伙计,可厉害啦!”
她扒着手指:“不止他。后儿坪的人都说,以前的伙计,长得也帅、技术也好。”
“也会维修电路,什么都沾一点儿。”
“可惜…”
“老板说,可惜,就是那人命不好。”
罗敷垂着的手,也跟着颤了一下。
她望着里间的灶台,仿佛又看到那个杀鱼、片鱼肚子的身影。
他总是站得笔直。
他好像什么都会,无所不能。
罗敷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哑着嗓子说:
“是挺帅的。”
后面一声,音量压得很低:
“命…也的确不好。”
于是,那女孩子{了空调风向、头又凑过来:
“姐姐,你以前见过他吗?”
罗敷摇了摇头。她的动作表达了否定那一层意思,但又说:“见过。”
“他啊,是个混蛋。”
“是个骗子。”
顶着对面困惑、茫然的目光。罗敷偏头躲了过去,拧向后头回避。
她问:“你能不能,给我下一碗面?”
“鱼加面、一人份,葱 就不要了。”
像一切发生之前,最开端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要了一碗面。
一人份,不要葱。
***
只是这一次,眼前的女孩子显然做得口更重。鱼肉片得过厚,蒸得更老、剁椒也下手太狠。
罗敷还是像以前一样,安静地嗦面。
她想到了一周前,自己从医院里醒来时的样子。
那时候,或许还抱有一丝的侥幸。
她的话很少。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维持看向钼矿的姿势。
一看,就是大半天。
数天以来的漫长救援,把她变成了自己过去最瞧不起的:
歇斯底里,胡搅蛮缠的样子。
那时候,汪工又叫回了原来的称呼。
他还是叫她“罗姐”。
矿场上长大的孩子,一眼就看清了端倪。
他告诉罗敷:
启动钻机,是季庭柯计划中、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知道,那颗标记点下是什么。”
“什么氧气倒灌、防止瓦斯爆炸,都是次要的借口。实际上,钻机一启动,地一塌,季淮山合理死亡――
土一进、灰一扑灭,没有引火源。侧壁岩层里的水经过崩塌再泄进来、想爆也爆不了。”
他提到季庭柯时,总是下意识地去掏口袋里的烟:
“他让你把我敲晕过去,是提前打算。是怕我看出端倪,怕我阻止你、去启动那台钻机。”
“他早就想好了。”
汪工抿了抿嘴:
“一个人自己想死,谁、又能拦得住呢?”
一直到罗敷出院那天,汪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病历单:
季庭柯 男 27 岁
诊断意见――右上肺改变考虑为陈旧性病变,建议结合临床。
落款日期,正是罗敷同对方一起、为了健康证去医院体检的那天。
汪工是这样劝她的:
“人嘛,总要试着放下。
像郝家的嫂子、像卖鳊鱼的张穗一样,都向前看。”
向前看。
罗敷咬了这三个字。
面汤里,忽地、滴溅了一滴液体进去。
从里间端了一碗面汤来的女孩子看见了,她匆匆地搁下碗。
连对门的张穗,都能听见年轻女孩子那尖利、苦闷的询问声:
“真的有这么难吃吗?
你怎么…?”
她分明看见,对方一滴泪落到了汤碗里。
很快,眼底没有留下痕迹。
罗敷很勉强地笑了笑。
她的声音都闷在喉咙里。有些干涩地憋了句:“没什么。”
“面有点咸了。”
就像那天,罗敷和汪工最后一次碰头,也是在一个阴郁的雨天。
她问汪工:季庭柯之前,有没有跟你提前过――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去的地方。
年轻人想了想,蹦出了几个字。
“好像…五台山?”
“以前还在盛泰的时候,我听他提过,什么众善什么的…”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自修圆满。
那一天的雨,纷纷落到罗敷的嘴边,也是咸辣、苦涩的味道。
就像她如今,手里捧着的这一碗鱼加面一样。
第43章 五台山
张穗永远记得这一天。
后儿坪上方的雷暴雨,在时间走向十点多一刻的时候、兀地停了。
蜇人的阴郁、闷热感爬了上来,等张穗再回过神来,罗敷已经拍下一张十元钞、并四个钢G儿在“史家鱼加面”的前台。
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就像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回的后儿坪一样。
那天过后,张穗再也没见过罗敷。
哪怕一次。
倒是后来有一回,张穗吃多了虾和豆腐、肾结石突犯去医院震碎石头,在门诊口遇到了行色匆匆的汪工。
对方似乎休养了一段时间,脸色红润、嗓门也亮。
他装作不认识她,只有眼神片刻的波动、出卖了男人藏掖着的心思。
张穗也是一样。
他们默契地没有打招呼,没有再提起任何不相干的人。
甚至于,在后儿坪、多数人也渐渐淡忘了。
他们讨论不出新鲜的花样。索性,饭后的谈资不再是“钼矿”、“季庭柯”。
他们又在交谈:卖鳊鱼的张穗,那一个不安分的寡妇、如今又新交了个小男朋友。
“手段了得。”
鱼加面馆里新来的伙计,做事也愈发得上手,逐渐成长为能够独挡一面的样子。
张穗偶尔去“借个火”,那嫩生的小丫头、也不像季庭柯一样,板着脸、挺着身硬骨头跟她犟。
就连史常铸,也不再常常念着过去。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季庭柯”、“季小哥”。
那来自钼矿矿场上空飘扬的烟灰,似乎漫过了时间与空间,只剩季庭柯一人孑然一身地趴在孤寂的岩石水面。
一头孤独的犀牛,旧时的疥疮冷冷地燃烧。裹挟向被怜悯、被遗忘的无人之境。
大多数人都不记得拼刀子的神话,它在下流的新闻中被淹没。
而眼下,距离钼矿坍塌、不过也才过去十五天。
搜救队中止了他们无意义的救援。
人的记忆,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融化的一截瘫软雪糕。
张穗捂紧了耳朵。
好像这样,她就能够将乌合之众的声音彻底隔绝在外。
她摔了杀鱼时所剖出来的鱼鳃、鱼泡。
对着空气,骂了一句:“死迷糟烂!”
这一句,音量也不小。
似乎隔着千万重山,飘到了西山省忻州市五台县内、偏东北方向。
以台化镇为中心,东、西、南、北、中五个山峰,高出云表,如垒土之台。
其中一台之上,一辆蓝白色涂装、车体上还有“TAXI”标志的“爱丽舍“爬过蜿蜒的山道,司机卯足了劲儿地踩油门,透过车镜――
他盯了一眼车后座,紧锁着眉、用力捂着耳朵的女人。
老烟枪一开口,喉间就像含了口痰。
他问:“有点儿高反了吧?”
中年男人指了指耳朵:“耳鸣。”
五台山的最高海拔,不过也才三千多米。
在后排,罗敷憋了一口气,她慢慢地呼出来,耳朵里、这才重新钻了点声音。
她应了一声:“嗯。”
又问对方:“邢师傅,还有多久到?”
那姓邢的师傅开了窗。分明还在夏天、人还穿着长袖,五台山山间的风却抽得他冷不丁一哆嗦。
他漫不经心地说:“快了,马上。”
嘴里胡乱一撇,脚下却言行不一地,踩了一脚刹车。
罗敷耳朵刚通气儿,又因急刹控制不住地整个人上前扑、鼻梁撞上了前排车椅的靠背。
她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拳头都捏紧了――
前头,中年男人还在兴冲冲地扭头:
“前面有只狐狸。”
五台山里交通不便,几乎只有自驾、包车两种出行方式。
作为常包这条线路的老手,邢海自然不会为了只狐狸、动辄有这么大的反应――
毕竟在五台山上,最不缺的就是狐狸。
传说中,五台山的狐狸得道最早。又有梵仙山供奉狐仙庙,不少人买来狐狸放生:
山里的狐狸大多不怕人,会挺着尖尖的嘴吻向人讨要火腿肠吃。
多年来,邢海不知道拉过多少客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有的折服于狐狸的可爱。
有人确信,这是有灵之物。是在这道场之上、文殊菩萨的化身。
也有人说,这是祥瑞征兆。
次数多了,邢海也就摸出了门道:
沿途提供情绪价值,也是斩获顾客好评、赞赏声的有力措施之一。
再后来,他便有了习惯――
只要在山上遇到狐狸,总是要带一脚刹车。十次里好歹有九次,顾客是执意要下来投喂的。
只有眼前这一个,邢海盯了一眼罗敷。
三天前,她拍了一打定金,要他带着她进五台山。
女人的眉眼间,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死气:
凡是愿意求神问佛的,眼里总有期冀、藏有说不尽的愿望。
但她没有。
她分明什么也不信。
她对那群被众人奉为神域的五座山头,连同山脚下的狐狸,都不感兴趣。
眼下,也是被惹烦了,才掏啊掏地:
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在五台山脚下、豆村里买的红枣蛋糕。
五毛钱一个的那种。
撕了包装袋,敷衍地扔到小狐面前。
在邢海微微震惊的目光下,那狐狸嘴吻拱了拱、塞了蛋糕一角进口腔。
身后,女人膝盖顶了一下他的座椅。
她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没有丝毫、常人喂过狐狸之后的惊喜、拖延着不肯走。
她问:“可以了吗?”
邢海讪笑着,重新系上了安全带。
在五台山,所有季节、都要比外面晚上一季。
沿路有冉冉升起的白烟,有朗朗的诵经声、古老庙宇的音韵,紫塞北依苍茫、南瞰广袤中原、东向浩瀚大海、西连绵延山脉。
罗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植被的清新,和香灰的沉静。
她听到,邢海的试探就在耳边。
他佯装抱怨她:包了三天的车,一个具体的钉子都没钉到锚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