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猩红新娘【完结】
时间:2024-10-29 17:11:52

  譬如,明儿个,是去黛螺顶、殊像寺、五爷庙还是大白塔。
  黛螺顶保平安、祈福消业。
  殊像寺求学、求子、求智慧。
  五爷庙求财、求官、求事业。
  大白塔供奉佛祖舍利,求的是万事顺意、超脱一切忧愁和烦恼。
  车前,绛红色的“十像自在”车挂晃晃悠悠地。
  邢海补了一句:
  “来这儿的人。大多数,都是有所求的。”
  罗敷摇上了车窗。
  风声、鸟叫声、诵经声,一下都被隔绝在了外头。
  她说:“过去,我认识一个人。”
  “他说:菩萨怕因、所以不轻易种因。”
  “他还说过:凡夫俗子、但凡犯下的是小罪,神佛没有嗔恨心,便不会怪罪于人。”
  女人喃喃地,吞下那些未尽的话。
  “只有他信这些。”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信过。”
  “那时候,我时常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罗敷的呼吸明显有些沉重了,她轻笑了一声:
  “我听别人说,这儿、五台山是世界五大佛教神地之一,青庙、黄庙共处同一道场。”
  她说:“我好像也有很多欲求,但在拜佛的时候――”
  女人的掌心,虚虚笼在胸口:
  “这儿,心空空的。”
  她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人如果有其他办法,是不会求仙问道的。无路可走时,才会跪天。”
  “不是吗?”
  尤其,是像她这样:
  从未信过神佛的。
  罗敷偏过头,邢海的目光正好对上她的。
  她问:“倘若、我想祈求一个人平安呢,该去哪儿?”
  **
  邢海知道,罗敷那样的眼神、大抵是为了她口中的“朋友”。
  他来往五台山无数次,不少客人提及朋友、异性时,总犟着要上崎岖坎坷的梵仙山。
  情路难走,偏财难求。
  他们大多数为了求正缘,求觅得良人佳婿。
  但没有一个、没有一个像罗敷一样。
  她说,她只想求一个人活着。
  足矣。
第44章 大朝台
  邢海静静地看着窗外,像是在思索罗敷的话。
  窗外有凛冽的风刮过,吹散五台山雨季的大雾。
  他听到身侧,罗敷“呲”地一下、拉上了冲锋衣外套的拉链。
  她把衣领拉得很高,围至下巴处。包裹着嘴唇、脖子以及全部的声音,一下都陷进了衣料里。
  一时之间,车周只有风声,以及车轮碾过沙石的动静。
  邢海用磕磕绊绊、带着口音的蹩脚普通话告诉罗敷:
  “在五台山,有东、西、南、北、中五个朝台。每座高峰的顶端都有寺庙、分别供奉五方文殊。徒步走完五个朝台,又叫大朝台。大朝台归来――是传说中、殊胜的一段路。
  支提山道场有天灯,五台山道场有智慧火。业障重的人去大朝台,佛菩萨会助k消业障、得大福报。”
  说完了妙处,话峰却猛地一转:
  “不过,打七月以来,五台山就进入了雨季。前天刚雷暴、劈死了一座山头上被放生的牛――”
  “对于没有徒步经验的人来说,也没有绝对安全的朝台。”
  男人隔着晃荡的“十方自在”车挂,深深睨了罗敷一眼:
  “咱们现在从东边上山。你如果想好了、今儿个朝台――那就到鸿门岩下车。
  走鸿门岩徒步上东台挂单在寺庙借宿,再往后、就得再下护银钩、净音寺。”
  他见罗敷没什么反应,加力渲染了一下:
  “从东台到净音寺这条路,没有任何补给,护银沟也是朝台最难走的一条路、下了垭口几乎没有信号。”
  “你一个人?”
  “想好了,能行吗?”
  副驾驶上,拢着冲锋衣的女人歪靠向车窗。
  她戴上了帽子,压低了帽檐。
  只有呼出的热气弥漫了车窗一角,证明她还在听。
  良久,她才顶着邢海异样的目光、回了一句:
  “我去。”
  *
  作为台化镇本地人,邢海在五台山跑过多年车。
  他叼着根没点的烟、一脚油门给满。他告诉罗敷:要上鸿门岩,就得走北门。
  “南门是景区,从那儿进、得再多收三十五块钱。”
  但很显然,这一条、并不是只有邢海一个人知道的独家秘密。
  抓住夏季的尾巴,鸿门岩的北门外,已经挤了比南门更多的、一群还没结束假期的学生。
  他们大多二十岁出头,有经验地穿了登山鞋、拄着登山杖、带着遮阳帽和墨镜,短线负重三十斤左右的背包。
  罗敷夹在其中。她确认过冲锋衣的拉链拉到最顶上、不透一丝凉风进去,还是形单影只地、背着她那只黑色的双肩包。
  邢海坐在车上,单手支在车窗槽口处。中年男人黝黑的面上,眼角的纹理都堆叠在了一起,他颇有职业素养地冲罗敷招手――
  冲着主顾、那毫无留恋的背影。
  她没有拄登山杖,走着上坡路、首当其冲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沿。
  比远处的山头,更像一座坚毅的峰。
  …
  八月底的鸿门岩,五台山并没有脱离雨季。走到草甸处,一脚下去、踩了满满当当的一包水。
  一路上有人写生,树上有经幡指引方向,有灰白色的狐狸,有黄白花的牛、还有远处几颗棕黑色的泥点子,在山上极速地移动。
  学生们兴奋地叫,他们说:“那是散养的马。”
  “每一头牛、每一头马耳朵上都带着耳饰,用来区分是谁家的――
  是谁家,半个月前赶上山养的。”
  一路上,罗敷一直都捏着发烫的耳朵。
  起初,旁人见了、都以为她是嫌弃这一大帮学生乌泱泱地闹腾。
  再后来,有人见她每隔一刻就张嘴,依靠活动张嘴的幅度来舒缓不虞的表情。又堵着耳朵,不太听得清其他人说什么,这才猜测、她是由于高反,引发了耳鸣。
  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有女学生叫罗敷“姐姐”。对方掏啊掏地,从背包里捏出了一支葡萄糖。
  女孩子冲着罗敷比划。
  罗敷皱着眉,被耳道里持续、高亢的鸣击声撞得脑袋嗡嗡――
  高反状态下,她的耳鼓膜是鼓向外的,接近爆鸣失聪的状态、闷着痛。
  罗敷听不见自己声音有多大,几乎是吼出来的:
  什么?
  什么?
  …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四十分钟后,一群人翻过鸿门岩、抵达东台顶。
  罗敷嘴里咬着装过葡萄糖的塑装壳子,她抬脸,眼前是个水泥砌的、灰白色门头。
  正中:
  “东台顶望海寺”
  左右两边,红漆漆着:
  吉祥、般若。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
  “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
  再往前,是建于山顶、内供聪明文殊的东台望海寺。
  寺前贴着挂单号码:百元一人,内含斋饭。
  趁着雨季爬上来,多数游客的裤脚、鞋子都湿了个透。
  他们商量着也留下来挂单,借着地方烘烘腿脚。
  偶有几个持反对意见,认为:不该歇太久,连夜朝台也是乐趣之一的,被同行的朋友以“护银钩或许会有大型野生动物”为由驳回建议。
  队伍中,适时有女生站出来提议:
  “东台顶、望海峰。都说台顶有最美的云海,在这儿休整一晚,明早起来、说不定还可以看日出。”
  一行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罗敷不属于他们结伴的队伍之中,她没有参与这类无意义的讨论。只是眯眼、遥遥盯着望海寺内室。
  女人的目光穿过透明、发黄的塑料遮帘,望向望海寺斋堂里并排列着的粥桶,以及不锈钢托盘里盛着的几十个糊焦小花卷。
  那些粥桶背后的墙上,用浆糊糊了一张马粪纸,水性笔加粗写着:
  咸菜很咸。
  “咸”字,还给加大、用红色水性笔描红了。
  罗敷舔了一下嘴唇,她尝到了葡萄糖的甜味儿,已经在自己上唇凝结、腌入了霜。
  她甩了背包在单肩,在一众散客中找到穿着、举止最像居士的那一个,还是一手捂着耳朵。
  问了一句:怎么交钱?
  在哪里拿餐券?
  半聋的人,在无法听清别人声音的同时,也会弱化对自己所释放音量的感知力。
  罗敷的声音,不算小地在整间望海寺内,反复回荡。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也有惊异。
  在当下,大多数人都还在前院聚着。
  因而,也没有人注意到,在望海寺庙院墙外侧、顺着院墙绕到望海寺的正后方,那尊巨大的露天菩萨脚下:
  立了一个看模样还不到八岁,梳着冲天辫的小女孩。
  她的身侧,还有个斜倚在墙上,面容沉静、冷淡的男人。
  小孩子还记着大人的教诲,还知道背对着露天菩萨,匆匆地、做了个鬼脸的表情。
  她自然也听到了罗敷的喊声。
  跺着脚,跟着大人学舌一般、批判了一句:
  “这人好没素质。”
  一旁,有些阴郁的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地睨过来。
  他动了动嘴角,像游客们拿她开涮时故意玩笑一般、叫那孩子:“小居士”。
  “你知不知道,什么样才叫没素质?”
  他漫不经心地,食指单拎出来、指了指自己:
  “像我这样,随随便便靠在望海寺院墙上的,也叫没素质。”
  小丫头的半张脸都被山顶上的风吹得皴了,面上一层薄薄的油膜都跟着起了丝。
  她忍不住、巴巴儿地要撕,被男人一巴掌拍了下来。
  “忍着。”
  于是,小女孩捂着手,语气里都带了点恶狠狠的意味:
  “你跟她不一样!”
  “师傅说,你的命是从地里捡回来的、受过伤,要在院里休养!”
  她咿咿呀呀地哼唧,学着男人的语气说话。
  “不过是站不住了,想靠靠而已。没有大声喧哗、没有扰圣地清净。
  佛菩萨们没有嗔恨心,不会怪罪的。”
  轻飘飘地,一个“的”字刚落地。
  下一秒,小丫头察觉到自己头上一松,她满头的细软发,就这么呼啦啦地、散了满脸――
  她的辫子,一下被男人拆了。
  小女孩猛地一惊,顶着那样的造型、疯子一样地,要去抢回对方手里、自己的小皮筋。
  男人半曲了一腿,半蹲下来、很平静地和她对视。
  他摊开手心,举着那枚小发圈:
  “现在呢?”
  男人的脸侧着,面腮微咬、有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大师傅说过的话,可不止那一句。他还说过――”
  对方昂着下巴,慢慢地点了点地:
  “小居士的奶奶,每天都来五台山爬咯台台台阶。奶奶还没到台顶,居士们就能听见她喊小居士的声音。”
  “你说,这又是为什么?”
  眼前的女孩子,终究还是太小了。
  男人似乎没能指望她懂,没指望她回答。
  他声音低低地,一边一气说了个明白:
  “这人啊,一旦上了年纪,耳朵不好。
  对于自己发出的音量,就无法准确估测。她们只觉得自己听不见,吼出来的声音、自然而然地也就跟着抬高。”
  一边,细长、关节分明的两指曲着皮筋,不留情面地弹回了小女孩的手心、疼得她“啊”地一声叫出来。
  男人的面上沁出点微亮的清辉。他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嘴角,还在问:
  “知道了吗?”
  小孩子也有身骨,硬着不服气。
  她捂着手心,似乎是有“呸”对方一句的打算。
  忽地,终于意识到自己自己身处何地,急急地将话咽了回去。
  她翻着眼睛:
  “那你的意思是说,前面、在食堂喊的那一个,也是上了年纪、耳朵不好喽!”
  当然,不是。
  男人微一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自己都跟着冷笑了。
  “她就是单纯地没素质。”
  说来说去地,竟还是绕回来了。
  年龄小的孩子,情绪不会掩饰,将鄙夷完完整整地写在了脸上。
  她望着天,鼻尖是夹杂着牛屎味的饭菜香,颇为纠结地咬住了自己的小皮筋:
  “算了,我小人不计大人过,不跟你计较了。”
  她扯了扯男人的衣服下摆:
  “我刚刚都听到了,在大师父的禅房里――你说,你明天、就打算下山?”
  男人没有否认。
  他深邃的目光里,藏了太多、一个七岁小女孩所看不懂的东西。
  她只觉得对方此刻的眼神,既复杂又陌生。
  同样地,她也听不懂他打了哑谜的话。
  什么:
  “下山的路,尤其是到护银钩的路,都太难走了。她一个聋子,搞不定的。”
  她,是谁?
  谁,是聋子?
  那样的态度、莫测的神情,对于一个刚上一年级的小女孩来说――
  她只在自己的同桌为自己拉票投选班长时匆匆见过一面:
  那个总是用橡皮来回搓自己手背、搓出皴来才罢休的小胖子。他扭捏的模样和眼前男人口是心非的表情,几乎完全重叠。
  唯一的区别,是对方比那个小胖子,藏得更好、更深。
  他的神色总是闲散而淡,又比别人多了一丝锋芒。
  小女孩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她凑近了,指着男人的鼻子、质问出声:
  “你是不是,认识前头那个没素质的女的啊?”
  也是意料之中地,男人淡淡地、又把她的手指弹了回去。
  “小居士,佛门圣地。口乃心之门户,口闭心沉。”
  他额上的青筋跳了一跳,很克制地:“止语。”
  于是,刚恢复片刻寂静的山头,又传来一声尖利、愤怒的童音。
  毫不客气、连名带姓地:
  “季庭柯,你休想再骗小孩了!大师父说了,只有礼佛、讲经、吃饭的时候才需要止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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