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元钧看向秦少珩,静静一眼,实则无声表达责怪。怪他自作主张,非要推他出来成瞩目焦点。
秦少珩晒然一笑,丝毫不怕。他看翁霁和颜姝聊那么欢,作为奚元钧的好友,当然要出面阻止一下。再把奚元钧推出来表现一番才能,引佳人爱慕。
他望向颜姝,果然见颜姝已经转移了注意力,专注看着奚元钧这边,期盼他的画作。而立在她身后的翁霁,秦少珩看着,怎么感觉翁三的神态不如平常那样淡泊了呢?
再说奚元钧。
事已至此,在场的人全都眼巴巴地盯着他,他念在今日在颜家的份上,犹豫再三,还是一言不发站去了画案前。
只是,因为是被迫的,奚元钧额前青筋起伏,迟迟静不下心来。
第34章 闹掰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 竟能一睹奚世子当场作画。
在场的姑娘们和这群公子都好奇极了,翘首以盼。尤其是颜姝。她特地挪到画案旁的坐凳栏杆上,和郑 云淑偎在一起, 专注地望着。
她坐得极近,奚元钧余光能看到颜姝的桃红罗裙。因此,他始终感受到,有一道灼热的视线盯着他,在他的身上和画纸上来回游移。
这让奚元钧浑身不自在。
画池塘莲叶本是极简单的,这等常见之物也不知道画过几何,可是今日,处处不顺, 他做不到心无旁骛。
可在其他人看来,此刻的奚元钧, 面色沉静、身姿舒展、下笔明朗又自信, 看不出不对来。因此并没人觉得奚元钧状态有损,也没人觉得他哪里画得不好。
那墨色浓淡把控得宜, 叶中一点红写意又形象,哪怕是专心地画,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是临时发挥。众人看得专注, 这下都相信奚世子不仅文武双全, 并且书画俱佳。
只有奚元钧自己知道, 今天这幅画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值得品鉴的独到之处。再一想到被这么多人看, 尤其是翁家那一群书呆子点评,奚元钧更是郁结。
他脸色越来越阴沉, 待画完,心情已耗尽, 走到一旁连廊上缓解。因为他走开,其他人都朝他的画作围了上去,细细地看,慢慢地品。
其实和奚元钧自己的判断别无二致,让大家来看,他这幅画只是画得流畅自如,找不出缺陷,但也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绝妙之处。所以翁霁他们那群诗仙画圣,均只是看了看,没发表什么言论。
但仅此态度,也足够奚元钧气上心头。
只有颜姝,趁画一干时,立即美滋滋地将宣纸卷起来,扬声对他说:“奚世子,这画既是在我家画的,那就当你送给我了?”
奚元钧不发一言。
其他人都不知道奚元钧在置什么气,都以为他受迫画画不情不愿。正好,奚元钧在外界的形象本来也是这样严肃阴沉的,所以他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恐怕就只有秦少珩能猜到一二,知道奚元钧是因为不满自己的画作,可又不好表现出来,因此只能憋着。
他有些讪讪,因为是他出的主意,想让奚元钧在众人面前露一手,挫一挫其他人的锐气,让颜姝的注意力从翁霁,回到奚元钧的身上。只可惜弄巧成拙,反倒害奚元钧失了面子。
但是他看颜姝,似乎还挺喜欢奚元钧这幅画的。收画的动作小心翼翼,交给丫鬟让放好,恐怕还会细致地裱起来,也不知会挂在哪里日夜欣赏。
为了缓和气氛,秦少珩高声问颜姝:“颜姑娘,这画你准备如何珍藏?”
颜姝偷瞧奚元钧一眼,也高声回:“奚世子大作,自然是挑最好的衬布来裱,挂在书房日日瞻仰。”
秦少珩头脑简单,他并不知道这对话再次弄巧成拙。他也不想想,让别人把自己没画好的失败画作这样供起来,谁会高兴得起来呢?那不是日日都在提醒别人,自己不过如此?
奚元钧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实在忍不下去,转身离去。
正在笑闹的颜姝和秦少珩扭头一看,皆一头雾水。尤其是颜姝,错愕之间,她不住回想,是她哪句话说错了吗?怎么奚元钧的脾气如此古怪,夸他还不高兴了?
不过幸亏颜姝早已习惯了,她思来想去,猜中了可能是仓促之间所作,奚元钧对这幅画不满意。但对于她来说,即使他不满意,她也要热情捧场才是对的,不然的话,岂不更冒犯他?
这么想着,颜姝就没当作一回事了,总之她的回应绝无问题。至于后续嘛,她大可以向奚元钧再求一幅画作,声称挂画成双,要挂两幅才好。
这样一来,既有即兴发挥稳稳的莲叶图,又有奚元钧自己的得意之作,岂不两全其美?
可就在她这么精打细算时,翁霁那人畜无害的声音忽然响起:“臻臻,我那正好有时柘的‘残荷晓风图’,与这幅莲叶一盛一枯,恰好成对,不如送来给你挂在一处。”
翁荣瞪大眼睛看向翁霁,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她想提醒他都不成。她这个傻哥哥,真够没眼力的。平时默不作声,怎么在这种时候净干些添乱的事呢?
其实翁霁还真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刚才答应了要送颜姝画,现在想起来有此巧合,因此才会提出来。
颜姝第一时间下意识地去看奚元钧,他还未走远,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翁霁的话。可她看着看着,怎么发现奚元钧越走越快了呢?
既然他走了,翁霁的提议颜姝又实在心动无法拒绝,时柘的画作她是真喜欢,因此并未推拒翁霁的提议:“那就谢谢三哥哥了。”
奚元钧走了,可他的一群好友还在,这下都知道,颜姝会把奚元钧的画和时柘的画挂在一起。几人替友暗恨,也不知道是该怪翁霁不长眼力,还是该怪颜姝不解风情。
人都走了,竟不追上去单独相处,时柘的画就那么好吗?
不过,颜姝才不是像他们想得这样傻。又不是要了画就不管奚元钧了,怎么会顾此失彼。她把他的莲叶图安排好,向大家告了一声,便独自循着奚元钧的去向,找他去了。
奚元钧身高腿长,才一会儿没注意,颜姝走出连廊,望了一圈不见人。左右前三个方向,他会去哪里?不过呢,往左往右各通往院子,她凭猜测,向前走去假山。没走几步,果然在凉亭处见到一片燕颌蓝的袍角。
大概是颜姝的想象在作祟,那深蓝近黑的颜色原本是静默沉肃,此时看来却似乎有浓浓郁色。
她稳了稳心神,提起裙摆登上矮宽的石阶,转向凉亭:“奚世子?”她试探唤他,并未得到奚元钧的回应。
他背朝她,面向凉亭外的茂盛爬藤和花木,挺拔的背影在颜姝还未登上凉亭时,看起来是那般高大,蕴着神秘,也有超于这年纪的威严。令颜姝忽然之间就意识到了深深的距离感。
他是国公府的世子,自出生那时起,就浸于无上的权势与富贵之中。所以即使他喜怒不形于色,也让人心中有不小的压迫。
颜姝心想,他此时若心情不好,她贸然前去会不会扰他清净。因此她站在凉亭外,并未侵入其中。
她先说别的话来试探试探:“世子爷,虽已在请帖中表达过感谢,口头上还是想再表达一下由衷的感激。今日您能到场,小女很开心。”
话说完,颜姝默默想,每次两人独处,她都在感谢他,是不是有些空洞了?
奚元钧仍是淡淡的,因为他面朝前方,声音有些缥缈:“无事。”
一来一回后,场景沉默,颜姝拿不准他心情,不断在心中琢磨,说什么才比较好。她想了一通,还是决定延续她之前的思路,向奚元钧讨一幅画。如果奚元钧觉得这幅莲叶图画得不好,再向他要一幅,或许可以在悄然之中安慰到他。
她按照方才的想法提出来,想要在书房挂两幅奚元钧的画作对称。
提出这请求时,颜姝心想,左不过是答应与否的区别,他要是能答应,她还会意外呢。
然而奚元钧对她提了个问题:“既然你有了时柘画作,为何还要我的。我既非名家,又不擅长,挂我的做什么。”
他声音淡淡的,颜姝从中听出了疏离。她意识到坏了,奚元钧对她起了提防之心。颜姝换位思考,很快明白过来奚元钧的心理。
她方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表达对时柘画作的钟爱,明示了自己的审美偏好。现在又来向奚元钧讨画,未免有刻意讨好之感。很明显,她并不是因为欣赏奚元钧的画作而向他讨要的。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只不过是在盲目地追捧他,不论是什么,总归不是冲着他的才情去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任何人,尤其珍视自己才能的,遇到这样情况都不会有多高兴。别说答应给画了,恐怕还会心生芥蒂。
除非……
颜姝的选择只有一个,她低下头,轻声缓慢道:“奚世子在我心中,与时柘是不同的意味。对于倾慕之人,他的什么都是顶好的。”她只能告诉奚元钧,是因为心悦他,才会想要他的画。哪怕奚元钧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原因,她也必须自己亲口承认。
谁知,奚元钧竟然若有似无地冷笑了一声:“倾慕我?你见过我几次,了解我多少?别白费力气了。”
要这么问的话,颜姝就语塞了。因为她说的是假话,她看上的,只是奚元钧的权势地位,还有他人品贵重。
她的沉默就是最精准的答案。奚元钧转身离开,从颜姝身边掠过,衣袍掀起一阵风,撩起她的长发与衣袖翩翩,在他远离后,又落下静止,了无痕迹。
这是第一次,颜姝感觉到奚元钧切实的、无情的冷落。之前几次,无论他拒绝也好,或是视她无睹也罢,那都是不带感情色彩的无视罢了。
这一次,才是他真正的绝情。
颜姝站在原地,面容仰天,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这个国公府世子,果然是不好惹的。她还以为经过几次来往之后,就算对她没有情愫,他也该有两分相识的友情。
此刻他嘲笑后决绝地离去,让颜姝那一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熟悉感冻结成冰。好像之前做的那些尽数付诸东流了。
可转念又一想,难道真的毫无作用吗?
就像之前,她在奚元钧眼里只是一届路人,并不重要,没放在心上,所以她如何都与他无关。但现在呢?他开始计较她为什么倾慕他,是不是反而能证明,对于他来说,她不再是毫无关系的人?
颜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安慰自己,人果然不能被表象给欺骗了。要懂得透过浅层,看穿人心。
若他真的毫无动静,大可继续无视她,不想给画,拒绝就好,何必多费口水。
已经沉着脸走远了的奚元钧,以为她会就此知难而退,他哪里知道,颜姝的思路会如此与众不同,不但不会知难而退,反倒是自我开解,激流勇进。
两人依次返回水榭,接下来一直到晚膳期间,都各自如常,了无痕迹。其他人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甚至还以为颜姝化解了奚元钧的情绪。不知情的,甚至还暗暗高兴,觉得颜姝有能耐。
但其实奚元钧只是因为说了狠话,之后已经懒得置气了。心态平静无波,因此也继续留了下来,没做突然离开那样不稳重的事,
直到送客之后,和颜姝最亲近的几位姑娘还留着,等着没人了,聚在一起说悄悄话。
白天人多,说什么都不方便,因此除了视线交流之外并无其它。但她们能忍到何时去?因此都等着颜姝送客之后,关起门来好好说些闺房话。
直到此时,众人还都以为今日颜姝有大收获,可听她学着奚元钧的口吻语气,将他那句话一字不漏重复道来,人人喜悦之色均僵在脸上。
柳明昭不敢置信:“什么?你们竟闹掰了!那为何之后那么平静,两人都跟无事人似的。”
郑云淑的头摇了又摇:“或许能做到平静,才是最可怕的。”
几人安静半晌,都不知如何是好,唉声叹气声此起彼伏。
今日,可就连翁行梁都主动与郑云淑说了好几句话,两人有了小进展呢,颜姝竟然遭此冷待……
“不必沮丧。”颜姝轻拍拍几人无力软垂的手背,“你们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开始吗?往后,我还得多准备一些好计策,攻其不备,让他陷入怀疑。”
“这是何解?”翁荣满面疑惑。
颜姝看向秦相宜,切身实在地给大伙举了个生活的例子:“相宜,我问你,你为何与我从看不惯的仇敌,忽然冰释前嫌,越走越近的?”
被突然发问,秦相宜呆愣,想了想才答:“因为你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即使讨厌你,但忍不住被你吸引,觉得你特别。”
这话说完,不必颜姝解释,秦相宜自己都明白了。她把玩着团扇喃喃:“所以说,只要注意到了某个人,有时候关系的转变往往只需要一个契机?”
颜姝点头认可:“我的设想是这样,但不知奚世子与你会不会一样。”
秦相宜已经被说服了,她反过来攥住颜姝的手:“不会差太多的,我们这种眼高于顶的高门子弟,骨头硬惯了,就需要有人来治一治。太卑躬屈膝的,反倒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