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淑身上的妃色缎子,头上的镶宝石凤蝶玉簪,顿时被比到了地上去。
她这一身已是自己屋里最好的衣裳和首饰,美是美,和颜姝的妆扮比起来,就落了俗套,韵味不足。
年轻姑娘脸皮薄,又爱美,在同龄人面前被比得黯然失色,很难不会介意。这种落差感藏在心里,越积越多,最后转化成对人的不满。
第04章 集市
两家人寒暄入席,男子聚一侧,女子聚在另一侧。
颜姝的座位与郑云淑相邻,落座后,母亲在与舅母说话,她便侧过头与郑云淑交谈:“云淑,可叫你们久等了,我素来磨蹭,还请包涵。”
颜姝说话时,一双美目望着郑云淑,发现她并未回视,嘴唇微抿,脸上的笑容勉强。她觉察到郑云淑心中起了芥蒂,不过并不着急着去维护。
一来,现在不是场合。二来,两人还不熟,即便交朋友也得多方考量,不是朋友,那她没必要去哄着讨好。人与人能否熟识深交,并不是一方一昧努力迎合就能办到的。颜姝一贯的交友准则,是她只需要真诚地展示自己,合拍的人自会互相吸引。
对于颜姝的自我调侃,郑云淑的回应淡淡的,她只是摇了摇头,轻言细语道:“无碍,你们是客。”
三言两语之间,颜姝就看出来了,她舅母这位妹妹,是个内向又玲珑心的人儿,颜姝自己是个直率活泼的,别人不理她,她也不介意,自己另寻开心。
听闻母亲在同舅母商议,明日去添置些东西,颜姝便接话说:“也不知京城有哪些出名的膳食点心,不如,明日我和母亲出门去瞧瞧,待找到了,请舅母和舅父来品鉴,看甥女我眼光如何?”
她一番话说得几位长辈都笑起来。
谢秉安笑言:“真是个馋嘴猫,这顿还没吃完,就想着下顿了。”他笑话过后,又接了颜姝的话头,“好,那舅舅就等着看你能找到什么美味佳肴。”
颜家一家人暂住在谢府,即使是近亲,对谢家人来说也是个不小的麻烦,尤其是操持庶务的主母郑氏,不知添了多少需操心的事。主家招待周到,来作客的人更该有所报答。除了该有的答谢礼数之外,小事上也可多多付出。一套茶具、几匹布、难得的果品吃食,都能以表心意。勿以小而不为。
这便是人情亲恩,有来有往拧成一股,才能好得长久。将来颜家若要在京城扎根,有谢家照映帮扶,许多事都能轻松。
如果由颜父颜母来主张宴请,有些刻意,又显得似乎是谢家的宴席招待不周,让人难堪。但由颜姝来出面相邀,借口腹之欲的名头,不那么正式,就不会让人多想。这事双方都没负担,刻意的味道便能轻松揭过去。
因此谢秉安和郑氏都答应得利落。
当然,如果谢家主君和主母不是颜姝的舅父舅母,宴请邀约自然是颜母来主张才正式。
欢笑过后,席间气氛松软,郑氏的话也多了起来:“明日是中和节,西市的集市与相国寺都比平时要热闹些,我带姑姐和甥女去走一走,添置些东西。另外,二月十五就是花朝节了,提前准备准备,是极好的。”
颜家之所以一月中就动身来京,就是为了赶上花朝节。花朝节是未出阁的姑娘们能施展才艺的传统佳节,节日风俗纵情浪漫。有郑氏牵头,能参加一场京中权贵高门举办的赏红宴,多在那些官夫人面前露露脸,有人说亲,媒人登门多了,有多方选择比较,择其优再换庚帖,才不至于盲婚哑嫁耽误了好姑娘的一生。
庆朝没有严格的男女大防,年轻的公子与姑娘们在节日宴会上可以一同赋诗行令,如果有青年才俊与颜姝两相意合,再求娶结亲,就再好不过了。
花朝节那日,游春、赏红、拜花神、放花灯等等,有诸多游玩的事宜,未出阁的姑娘们盛装出席,斗才情展技艺,有诸多需要提前准备的,所以郑氏特地有此提点。
谢氏感激,忙应下来。母女两个当夜为此事,还商量了近半个时辰。
第二日一早,郑氏带着郑云淑一起,作陪颜姝母女逛集市,见识京中的烟火气息。
这日是二月初一,中和节。
中和节为庆祝天气转暖万物复苏,农事伊始之际而生。这日,宫里会赐宴群臣,百官向君主献农书。在民间,百姓悬挂五谷、祭土地神,祈求风调雨顺,农田丰收。
在郑氏的带领下,一行人乘马车到城西的集市游玩。
京中内城有东西各一市,多店铺少民居,摊贩集中。这天既是早市又是中和节,行人摩肩接踵,临近市口道路就已堵塞。几位女眷便只好下车步行,府中马车去远处等着。
颜姝刚来京城时,坐在马车上看的都是远景,现在步入集市中一瞧,还是有许多新鲜玩意和没见过的吃食。她是爱新奇的人,一路看一路买,才走两里路,两名丫鬟手里已经快拿不下了。
她买了酿橙糕、奶花酥饼、豆娘纸鸢、并蒂莲的花灯等等。这些小东西倒都没几个钱,只是颜姝买东西的势头有如恶狼,看到新奇的好看的东西,就想买来品一品,让郑氏她们看得意外。
待一行人离开吃玩集中的地方,来到售卖胭脂水粉、珠钗头冠及布料的一条街,颜姝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这些铺面的门头不一定宽大纵横,但京城到底是京城,天子脚下富贵集中,这些商铺里陈列着的,有些连颜姝的眼睛都认不出来历。
从波斯、西域千里迢迢运过来的矿石、香料,制成的眉黛、胭脂。还有新挖的宝石矿出土的彩宝做的花簪。颜姝从未见过浅紫色的宝石,和她今日的装扮十分相配。
听店娘子说,这叫堇青石,是自家的商队从遥远西洲的墨伽带回的,小小一块宝石,只做了三支,这是最后一支簪子。
稀有又金贵的珠宝自然是昂贵的,但颜家最不愁的就是金银钱两。颜姝豪掷六百两白银的银票,将其斩为己有。
好看的首饰人人都喜欢,但当郑氏和郑云淑听到店娘子报价时,脸色全都凝固在了脸上,再听颜姝一句“给我仔细装起来”,瞳仁与眼睫都在微微颤抖。
六百两白银,在郑氏来看,那是谢府上下能嚼用四五年的巨额钱财。在郑云淑来看,那是三品官员家庶女的出嫁嫁妆,还要更多。
但是此时,六百两只是颜姝毫不犹豫买下的一柄花簪。颜家有多富贵,在这一刻才让郑家两姐妹感受到具体。
然而就在店娘子要应声时,一道急促的轻呵从通往二层的楼梯转角传来:“慢着!”
几人回头,看到一群年轻的姑娘带着丫鬟仆妇结伴而来。为首的两位衣料昂贵样式时兴,打扮得也精致,不知是哪家高门的贵女。
方才呵止人的那位,走近前来,看一眼即将要被包上的花簪,又瞟了眼颜姝,眼神犀利。
她略抬着下巴,冲店娘子扬声说:“我才听说你们毓宝阁出了件难得的首饰,今日得空赶来。现在还未交易完成,是不是得优先老主顾?”
虽然这花簪还未交易完全,可口头上已是说好了的。店娘子为难语塞:“秦姑娘,这……”
看店娘子怯然犹豫的模样,颜姝就知道这姓秦的贵女身份不低,她得罪不起。并且还是“老主顾”。
这首饰要是一般的东西也就罢了,颜姝初来乍到,不好得罪人。但今天她对这堇青石的花簪一见惊艳,喜爱非常,又占着先机,心里自然不愿割爱。
颜姝从容不让:“怎么没有交易完成?我说要买,伙计说要卖,那就是我的。银票都已备好,又无赊账,这里所有人都是见证,不要歪曲事实。”
那姓秦的贵女立即反驳:“没送到你手里,就不是你的。”
她的好友也站出来说话帮衬:“就算买了也有退的,谁知道你银票够不够,会不会反悔。说不定早就反悔了,现在正嘴硬呢。”
在颜姝说要买后,桑荷没多久就将银票备齐了,听旁人诽谤颜姝买不起,桑荷立即就要将银票送到店娘子手里去。
却不料,记起事后的郑氏忽然变了脸色,小声同谢氏提醒:“这姓秦的姑娘,是武威侯,骠骑大将军的曾孙女秦相宜。”
谢氏听了来头,脸色也变了。封侯的一品武将,且听起来军权在握,如此鼎盛的勋贵之家,难怪这姑娘如此跋扈。因为她背后的靠山,让她有横行霸道的资本。
尽管谢氏也不愿让女儿退让,但对方来头不小,才刚来京城就得罪这样身份的贵女,只怕会影响颜姝未来与京中姑娘们结交。
颜姝听到了舅母的话,她是聪明人,不会因小失大地给自己添麻烦。但这口气,一时半会谁能咽得下。
一直没动静的郑云淑向她靠近,轻声劝说:“阿姝,暂且忍一忍,我们得罪不起她们。”
秦相宜几人察觉到对方减弱的气势,猜出来脸生的几人惹不起她们,底气更足了。另一名女子催促说:“怎样,让还是不让?”
秦相宜上下扫了颜姝一眼,傲声道:“我需要她让?张娘子,她出多少钱,我出双倍,这生意,你们毓宝阁是做还是不做?”
“威逼利诱”四个字,给这位武威侯的曾孙女演活了。
不料,本该感到难堪的颜姝,却露了个笑颜,大大方方冲秦相宜说:“秦姑娘,别这么浪费银钱,我六百两买的,你给我八百两,我把它卖给你,你省个四百两不好吗?”
第05章 白赚
颜姝知道,这支花簪今天她带不走。倘若带走,将来这群拉帮结派的贵女不会给她好脸色,旁人若要顾及她们,也不敢与她亲近。对她影响甚大。
可颜姝不是软柿子,怎么能让人这样踩在头上欺负呢?更要紧的是,她要是一声不吭就退让了,低微懦弱,被人看不起,将来的人缘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秦相宜想要这根簪子,不妨让她收取点好处,颜姝就当作没见过这支花簪,白捡了钱,心里也好受。
颜姝的提议,让毓宝阁的伙计们和这群气势汹汹的贵女措手不及。秦相宜英气的眉头微蹙,盯着颜姝的视线减淡了攻击性,转而变得古怪。
如颜姝预料,她并没有生气。
秦相宜刚才说不需要颜姝相让,说明她是个傲气的人。如果颜姝说“让给你”或者说自己退货,都会得罪秦相宜。前者弄巧成拙,不但不能平息争端,还讨不着好。后者会让人觉得,这东西是她不要的,秦相宜却眼巴巴地要抢。
但说卖给她,就成了二人之间的交易,转变了性质。花簪的价值拔高,也不会伤及秦相宜的面子。
至于毓宝阁的人,不但不会阻挠,还会感谢颜姝解围。
这家珠宝阁是西市最大的,正如颜姝所说,她要买,店娘子也应了要卖,买卖已经达成。如果她们反悔不卖给颜姝,交易的秩序被打乱,论贵贱不论先后,以后谁还愿意光顾?
可如果卖给颜姝,又得罪了秦相宜这尊大佛,损失一位有权有钱的主顾。不仅如此,秦相宜可能也不许身边的朋友再来,珠宝阁损失惨重,同样对店铺的经营造成重创。
花簪被颜姝买下,再高价转手,对毓宝阁来说,生意做了,没有损失,也不会得罪人,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默默之间,方才剑拔弩张互不相让的气氛微妙地平缓冷却了。跟着秦相宜的贵女们看她的脸色,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说到底,这都是一群简单的小姑娘罢了。秦相宜好面子,夸下海口说两倍的价钱买簪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对武威侯府来说不算多,她给得起,但是这么多钱只买一支花簪未免奢靡浪费。让家人知道,少不了被说教好一阵时日。
在秦相宜如此细思时,颜姝的提议相当于给后悔的她递了台阶。秦相宜想要这支花簪,除了喜欢,更多的是想要独特、别致、稀有的东西陪衬于她。所以她不会放弃,她必须得到。花费一千二百两银子打肿脸充胖子有点勉强,变成八百两,好像可以接受。
再说,如果颜姝不松口,毓宝阁也不敢反悔,她总不能明抢吧?
秦相宜被打动了,但她倨傲依旧。眼风鄙夷地上下扫一眼颜姝,吐出两个字:“俗物!”随后,她走上前去从店娘子手中夺走装入锦盒的花簪,吩咐丫鬟,“喜鹊,拿钱。”
喜鹊从钱袋里数了四张两百两银票,走到颜姝面前,重重塞给她。
颜姝笑吟吟地接了,拿出三张来递给桑荷:“去,咱们还没给钱呢。”剩下的一张,她递给清露,“收好。”
简简单单,净赚二百两。
她这番左手换右手的举动,看得秦相宜那边的人怒目圆睁。然而在秦相宜发作之前,颜姝嘴甜道:“秦姑娘生得天仙似的,这支簪子合该跟了你才不委屈。”
秦相宜没来得及变的脸色僵住,冷哼一声,转身带着一群人离去。
出了毓宝阁的门,走远了,秦相宜冷不丁地问:“我问你们,我比她还要好看吗?”
跟在秦相宜身边的,不是她的丫鬟婆子,就是她的好友,她们自然向着她说话。
“那是当然,相宜明艳万端,说是京城第一美也不为过。”
“她哪里能跟你比?”
秦相宜听了一圈恭维,却没言语。方才那人虽然讨厌,却生了一副教人过目不忘的好皮囊。被身边人讨好的话听多了也没意思了,但是刚才那句话,不知怎么,竟很有分量,令秦相宜念念不忘,反复回想。
她随口问了问刚那女子是谁,却没人认识。京中往来的人不少,但划分得挺明显,文官家族之流、武官家族之流,京中人士、外来人士,不认识的人多着。既不认识,秦相宜也没在意。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忘了颜姝倒卖花簪,白赚她二百两的事了。
毓宝阁这边,颜姝没想着走,她出了气也挣了银子,心情愉快地又看了许多漂亮的东西,拿秦相宜的二百两买了两副耳饰。
经历刚才的场合,郑氏和郑云淑都对颜姝的本事有了新的认知。
尤其是郑云淑,她也曾跟着郑氏参加过多次贵女云集的场合,类似秦相宜这种身份的天之娇女,莫说结识,她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身份有别是其一,更要紧的是郑云淑脸皮薄,又没胆量,不知道怎么与身份高于她的人有来有回,平等地结交。
与郑云淑走得比较近的,多是与她身份相仿的,或者不如她的。
再看颜姝,初来皇城的外地人,被一群京中贵女欺凌,不仅没吃亏,还倒占了别人的便宜。郑云淑刚才在一边,头都未抬,默默心想过无数次“颜姝胆子太大了”。
此时看颜姝若无其事地买首饰,郑云淑也弄不明白,她是小瞧了京中交际圈的复杂,还是心太大不当一回事。这个秦家姑娘一看就不是宽宏大量的人,如果她有心整治,颜姝可就有苦头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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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上午,颜姝一行人逛了快两个时辰,因为买得太多,郑氏还派人去叫小厮来搬去马车运回府中。
巳时末,从西市所在的天福长街走到临河的集春畔,颜姝总算找到一家还算合眼缘的酒楼。
酒楼名为听泊筑,并不像途经的太丰楼那样,巍峨高达五层,气派又热闹。这里临着河畔,楼外有长段的篱笆与花田隔开,僻静清幽。站在外面,能听到从打开的支摘窗飘扬出来的丝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