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不过小半年时间。
而仅仅只有这样短的一段时间,一个人究竟会“习惯”……或者说,被环境“同化”到什么地步?
夏油杰他究竟是全然没有考虑过自己所叙述的话语的意义,还是尽管知道,却不在意?
如果那所谓的“星浆体”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又是否还能维持现在的轻描淡写?
真理愿意相信好友大约是属于前者。
对方大约只是未曾深想,仍将许多事只当作是故事的“背景设定”而已。
心中这样开解,她却难免因此而有些郁郁,略有不安。
真理甚至不禁心生怀疑:
在这样维持自身的“天元大人”的支撑下,以此为根基,成百上千年续存下来的咒术界,其正当性又从何而来,如何体现?
这样的咒术界,看起来不像是个正派组织,反倒更像是什么反派糟粕的巢穴。
怎么看,目前的这个超能力社会,都并非她原本以为的那样简单。
更加不可能是夏油杰口口声声说要追寻的“大义”。
……
辅助监督的车一路驶离城市中心。
窗外的景色徐徐变化,属于钢筋水泥的灰白褪去,茂盛的青绿色与奔涌的水流逐渐填满视野。
咒术高专京都校在选址的思路上与东京校并无太多不同,在古寺林立的古都之中,山林间木造的建筑群并不起眼,越往林道中走,人迹便越稀疏,一条水流清澈的河川分断林地两侧,朱红色的木桥跨过河流,笔直通向对岸。
京都校境内同样张开了结界,车辆无法直接进入,辅助监督便在河岸边停下车,带着四人走过木桥。
早几天便已经提前到达的夜蛾等在桥对岸的入口处。
他瞧着几个学生朝这边走来,教师的直觉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古怪之处,咒术师颇有些心累地眯起眼睛,试图分辨其中问题所在。
“……你们几个,没惹什么事吧?”
“啊?当然没有!”
走在最前面的五条悟两手插着兜,长腿迈步在姐妹校门口走出了一种不良寻衅的气势,面对夜蛾的多疑询问,他伸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墨镜,大大咧咧地道,“我说老师,你就别担心了,操太多心容易变老——哦!干嘛又打我啊!”
夜蛾忍不住一拳朝着这家伙砸过去,白发少年也不躲,假模假样地大呼小叫。
“你正经点!”
夜蛾沉声呵斥,眉头习惯性地皱紧,“没什么事最好。接下来就要见京都校的学生,悟你好好表现,别像在学校时一样胡闹!”
训斥归训斥,到底还是稍微放心下来。
看这小子这么活蹦乱跳,嗓门老高,应该是没什么大事。
家入硝子跟上来,在同期生背后拍了一下:
“别叫了五条,夜蛾老师又没用力,这次连包都没鼓一个。”
五条悟据理力争:“那也会痛欸!”
家入硝子不吃他这一套:“谁叫你不用无下限的?明明可以躲过去吧。”
“那当然了。”
五条悟又把手插进口袋,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六眼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信息,不用往身后看,也能大致知道后面的情况。
尽管如此,少年藏在墨镜镜片后的目光仍不受控制地向后方移去……他“啧”了一声,又把有些偏了的头扭回来。
家入硝子看了他半晌,又瞥了眼前方不再疑心他们“惹了事”的夜蛾,最后视线落在队伍末尾的两人身上。
她啧啧称奇:
“不会吧,五条……你故意替人打掩护?”
白发少年撇了下嘴,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听不懂硝子你在说什么。”
他不再多说,快步朝前。
“……”
落在队伍最末尾的真理似有所觉,抬头朝前方看了一眼。
她并不是会一直默默纠结的性格,既然有所烦恼,当然就要设法将之解决。做好了决定,一下辅助监督的车,她便小步挪到夏油杰身边,伸手扯住对方的衣袖。
夏油杰动作一顿。
下一刻,他便顺着袖管处小小的牵引放缓脚步,一言不发地任由对方将自己拉至后方。
这是从小到大两人之间的默契。
夏油杰知道,这是真理“有话要说”的意思。
他没等太久。
果然,刚走过木桥,跟随前方领路的夜蛾与辅助监督走入京都校铺着涂了红漆的木板路,夏油杰就听到身边的女孩子低低地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杰最近有什么烦恼吗?”
对方声音中带着一点犹豫不定,有些小心,又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懊恼,“我们好久没有单独说过话了吧?……等到这次回去之后,要不要找个时间聊一下?”
夏油杰一时有些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偏头去看身旁的人。
香川真理也正仰头看向他,女孩双目黝黑,一惯没有太多表情的面上少有地显出认真。
这是自初夏的忙碌以来,他头一次正视对方。
这是他无意……或者,也可能只是自己不愿承认,“刻意”忽视、回避的认真神色。
夏油杰顿了片刻,最后只是回:“好。”
他们确实很久没有像之前那样无所不谈了。
……
咒术高专京都校的占地面积比东京校看上去还要更加辽阔一些。
几人在山林间徒步走了好一会,真理在开始没多久便气喘吁吁地放弃了自己努力,坐在夏油杰召唤出的咒灵身上,开始了轻松的山间观光。
这只咒灵虽比不上虹龙外观整洁,但在咒灵里也算是长得不怎么歪七扭八的那一类,真理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一块干净的碎花布,工工整整地铺在咒灵身上,然后才在好友的帮助下跨坐上去。
夏油杰轻轻松松把她托起,看她坐着省力,家入硝子颇觉有趣,于是干脆也翻身爬上来。
被当马骑的咒灵乖顺得像只真的大狗,在两个女生的指挥下东奔西跑,给自家咒灵下了命令的咒灵操术本人则慢悠悠地跟在后方。
早前飞快往前冲跑了个没影的五条悟此时又折返回来,一眼看到女生们骑着咒灵玩得开心,当即自己也要往咒灵身上爬——被夏油杰一把勾住脖子扯了下来。
“这不公平,杰!”
这人被卡着脖子,仍然不老实地划动手脚,“我也想玩那个!对了,干脆把你那个虹龙召出来带大家一起飞过去呗?”
“你再喊大声点,夜蛾老师现在就能冲过来锤你。”
夏油杰不为所动,残忍拒绝,“我还不想因为刚来京都校就惹事而被教训。”
虹龙毕竟是一级咒灵,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在人家的地盘上放出来,多少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目前他们对京都校有什么样的规矩一无所知,夏油杰不介意对着竞争对手主动挑衅,但多少要给夜蛾正道一些面子,不至于连对方一面都还未见,就立刻动手。
“悟你刚刚不是先过去了吗?”
真理低头看向对方,有些不解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五条悟没立刻回话。
他先是透过墨镜上方多看了她两眼,嘴里不知嘟囔了些什么,然后才抓了抓后脑勺,像是想起了什么麻烦事一样,露出了一个带着点嫌弃的表情。
“啊……那个啊,因为在前面遇到烦人的家伙了。”
第44章
能被称呼为“烦人的家伙”的人物,别的方面姑且不论,但一般来说都会具备“不太好打发”这一属性。
五条悟遇到的这位显然也一样。
一行人终于到达京都校的主要建筑门口,就看见一名年纪看起来和东京校四人差不了多少的少年,双臂抱胸,气势十足地堵在大路中央。
少年穿着一身与咒术高专//制服相去甚远的书生和装,一头金色的短发,眼见他们几人走近,一瞬间露出了有些激动的神色,很快又强行压下。
少年几步迎上来,径直冲到真理几人面前。
“悟君!”
他操一口关西腔,视线在几个学生身上扫过,“听说你不顾反对,去了东京的咒术高专,我就猜这次交流会那边一定会让你过来!毕竟除你之外,高专的学生也没什么可看的……”
他一句话没说完,视线转向被咒灵放下地的真理,忽然停顿。
金发少年露出有些古怪的神色,眉眼微动,又像是要掩饰什么一样很快压平。
“……还有你这女人,你怎么、咳,你竟然也和悟君一样是东京校的学生?”
“这金毛怎么回事?”
家入硝子同样从咒灵身上跳下,压低声音和真理耳语,语气里颇有些怀疑,“是你和五条都认识的熟人?他是京都校的学生吗?”
真理顺着硝子的视线,也看向正对着她说话的少年。
对方灵魂的形状尖锐,除此之外却没什么特别值得说道之处。某种古怪的情绪正自其灵魂的表层分泌,张牙舞爪地朝她的方向飘散过来。
真理不适地避开了一步。
不仅自己退避,还拉着看不见的家入硝子一起,缩进五条悟和夏油杰背后。
这两个大个子也是时候该发挥作用了!
“不知道,我应该不认识这样没有礼貌的人。”
她同样附在家入硝子耳边与她窃窃私语,想了想又否定了自己之前的半句话,“也不对,没礼貌的人我之前也见过一个,但好像不长这样……实在太普通了,我记不得啦。”
她们说得再小声,在场的也全部都是拥有咒力的超常人类。
金发少年的脸色几乎瞬间就阴沉起来,本就薄削的唇瓣仅仅抿起,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
夏油杰侧了下身,把两个女生更加严实地遮挡住。
他自己有点忍不住想笑,心里甚至开始对面前这人有了些许同情——一点点,不多。主要是可怜他何必自取其辱。
真理明摆着对其毫无好感,说不记得,多半也是真的。
在入学高专,往来都是咒术界相关人士,远离普通人社交圈之后,她越发懒得做“表面功夫”了。
另一边的五条悟的反应则比夏油杰还要更让人火大。
他视金发少年的怒气于无物,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熟练地火上浇油:
“喂喂,硝子,别乱说。什么熟人?哪儿啊?”
“有点太过火了,悟。”
夏油杰终于忍不住“仗义执言”,“人家都喊了你的名字了,就算真的不熟,好歹也面上对付一下吧。你这样以后走上社会会吃亏的。”
“才没人能让我吃亏。”
五条悟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一阵见血地指出,“而且明明是杰你说话更让人火大吧!你自己看,这家伙脸都要绿了!”
“……”
“脸都要绿了”的人牙关紧咬,比起说绿了,不如说是被气得涨红。
禅院直哉胸膛起伏,怒气冲上天顶。
作为御三家之一,禅院家现任家主禅院直毘人亲子,禅院直哉何曾遭受过这样的耻辱!
用放在御三家无人不知,在现代社会则显得十分糟粕的说法来说,他是禅院家最优秀的“嫡子”,继承了与家主父亲相同的术式,他将会是下一任禅院家的领头人。
禅院直哉自认为自己理应与同为御三家后继人的五条悟地位相当,两人之间,相差的也不过是那双太过特殊的“六眼”而已!
……但也正因为对方有“六眼”。
他总归敌不过“六眼”和“无下限”的组合。对于五条悟不讲道理的强悍,最清楚的就是他们这些同属于御三家的人……而他则要比家里的其他人更加明白。
和悟君生气是没有必要的,也没道理。
只要足够强,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一切人或事物,这世上的道理就是如此。
因此,在禅院直哉看来,五条悟再如何张扬放肆都不为过。
想到这里,少年的情绪渐渐冷却下来,握紧的双手微微放松。
他勉强扯出一点笑容,还想说些什么,真理却已经失去耐心,在后方推着两个男生往前——夜蛾没有参与青少年人之间的“友好交流”,与辅助监督一起先行一步。
“走吧,别让老师等太久。”
她自己先一步越过禅院直哉,显而易见完全未将对方放在眼里,只催促夏油杰与五条悟,“快点见到京都校的学生,结束得早的话今天还可以出去玩呢。”
说完,这才分出些许余光给一边的金发少年,颇为冷淡地微微点头致意。
真理自认针对这人之前无礼的发言,已经做出了足够有礼貌的回应,压根不理会对方作何反应,径直向前走。
身侧传来一阵情绪的波动,比之方才更盛,显然已经压抑到了极点,随时可能爆发。
但那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真理毫无心理负担,对方情绪起伏越大,她就越觉得讨厌,只想快快远离。
禅院直哉却并不给她脱身的机会。
他跨步拦在真理身前,神色中透出一种让人胆寒的阴狠。
禅院直哉可以强压着性子,容忍五条悟的嚣张和轻视,却不代表在面对真理时,这位禅院家准继承人的也能够维持同样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