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眯起眼睛,半真半假地随便答了两句,“怎么,你真的不打算躲藏了吗?”
她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刻发起攻击。
对方一反常态的表现让她拔高了警惕。真理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出抗议,高强度的攻击和防御消耗了她的体力,同时也让身体的承载飞快濒临极限。
事到如今,她反而不愿意再贸然出手,过度消耗自己已经所剩不多的体力。
拉锯战本就不是她的强项。
话又说回来,她什么时候有体验拉锯战的机会呢?往常遇到的那些咒灵或诅咒师,不论在旁人眼中实力强弱,在她手下往往都走不过几个回合。
真理终于下定决心,手指勾上数珠串,一把掐碎了其中数粒。
对方眼见她动作,却没有阻拦。
但这并不能让真理感到安心,反而越发加重了她心中的违和感。
只见黑发男人身上缠上了一只肉虫一样丑陋的咒灵,对方从咒灵口中拔出两把咒具,唇角扬起露出森白犬齿。
“是啊,不藏了。已经有结论了。”
他挥了一下咒具,毫不在意地点破她刚刚的小动作,“你现在在等人吧?咒灵操术还好说,要是‘六眼’来了,那就麻烦了。”
脚下的落脚点再度被轰碎,伏黑甚尔劈开坠落的石块,闪避的速度快到真理难以看清。
“对别人来说你是麻烦。不过——”
他鬼魂一般出现在真理身侧,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响,微微歪向一边,浑身肌肉与骨骼都在巨大压力中扭曲变形。
男人的脸上露出因扭曲而更加狰狞的笑意,手中咒具没有半分停顿地平直送出。
“都是‘天与咒缚’,看来你完全拿我没办法嘛。”
第62章
伏黑甚尔手中的咒具毫无阻碍地命中了目标。
没有经过咒力强化的躯体在他手下便如切割豆腐一样轻易,先是直入胸膛,随即纵向斜拉——从左肩到右侧腰腹,劈开腹腔,砍断脊椎,搅碎内脏,几乎将人裂为两截。
——死定了。
最先出现在脑海中的是斩钉截铁的判断。这种程度的伤势,就算是再强悍的咒术师,也绝不可能存活。
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但伏黑甚尔却并未因此而放松。
男人转动视线,只见近在咫尺,那分明应该已经死期将至的少女脸上,诡异地增添了几分令人胆寒的笑意。
女孩的唇角高高扬起,沉黑的双目圆睁,瞳孔内还残存着血色的疯狂余光。
她用不知哪里残存的力气,抬手做了一个虚抓的动作。
那只抬起的手软绵绵的,只稍稍碰触,便无力地落下。
还滚烫的血抹在伏黑甚尔的脸上。
术师杀手呼吸一滞,只听到女孩低声说:
“终于抓到你了。”
落在他身上的压力在一瞬之间陡然激增。
这简直像是某种鬼故事,看不见的东西缠上他的身体,如恶灵一样锁住他的咽喉。
但这是和咒术师的战斗,这些人就算真的化作恶灵,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因此发生这样的转折也并不奇怪。
伏黑甚尔全身的骨骼都发出只有他知晓的碎裂声。
天与咒缚赋予的敏锐听力如今也成为一种负担,他清晰地听到身体崩溃的哀鸣,空气中的确有一些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正死死地将他攥在手中。
他看不见,但他的感知在告诉他答案。
是那个被他“杀死”,鲜血淹过他的鞋面,身躯正倒在他面前的那个小姑娘。
伏黑甚尔艰难地勾动手指,试图再次取出咒具。
但缠绕在身上的咒灵在他动作的下一刻便被从身上剥离,肉虫状的咒灵被凶残地撕扯成数块,又被挤压成看不出原型的一团黑色,远远地扔开了。
抵着他下颔的力道越发加重,男人却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咧开嘴。
哈,结果这家伙是在用命钓他这条鱼啊。
他忍不住笑起来——
看吧。
咒术师果然都是些疯子。
这家伙分明是想将他的脑袋就这么拧下来。
……
礼品袋的提绳忽然断了。
家入硝子提起纸袋时一不留神,装在袋子里的礼品盒就“咕噜噜”滚落出来,砸在地上。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塌了一个角,上面的小雪人装饰被嗑破了。
她弯腰把礼品盒捡起,就这么抱在怀里走至窗边。
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山林间银装素裹,一片寂静,高专境内的路灯在一片深黑中微弱却坚持地亮着,照亮足下的小片土地。
教室内墙壁上悬挂的钟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响。
时针缓缓走过最后一格。
零点了。
今天是香川真理的生日。
原本他们计划在今晚准备一场派对,连着平安夜一起庆祝,一边吃蛋糕,一边互赠圣诞礼物。圣诞树是夏油杰和五条悟不知道从哪里拖回来的,因为塞不进教室,就被暂时放在旁边的小树林里,落了雪之后完全和周围的树木融为一体,看不出有哪里特别。
这原本应该是十分热闹的一个夜晚。
家入硝子把小巧的礼品盒捧在手上,只有她一人的教室显得比往常还要空旷,还要冷。
一阵沉默之中,手机忽然嗡嗡响起。
和环境不符的欢快曲调自电子产品中流出,家入硝子回过神来,迅速取出手机看了一眼:
是夏油杰打来的电话。
……
电话铃声在一片轰鸣声中响起,没有引起在场的任何一人注意。
真理沉浸在某种氛围之中,放任自己不再思考。
她自己的身体就倒在不远处,血流了一地,现在已经微微有些凝固。那看起来可真是惨啊,从左至右被切开了,腰部折成了奇怪的形状,脸上沾着灰尘和血迹,神情也十分古怪。
但是没关系,只是看起来惨了一点而已。
她应该是可以修补的,肉//体对她来说本来就不算什么,要说的话……对了,这就像是3D打印一样,最近这技术不是很火热吗?
只要灵魂仍然完整,她应该就可以完成对身体的修复。
真理自己也是不久前才意识到这一点,也因此,她才会用自己做诱饵,抓住这个狡猾的袭击者。
她能够有这样的突破,还要多亏了这家伙。
握紧,拧断,压碎……
她一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中”的男人什么时候开始没了挣扎的动作。
不再动的目标毫无意义。
真理脑中划过这样的念头,下一刻心随意动,手里破破烂烂的人被丢开,另一种熟悉的波动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和现在的她一样,是属于脱离躯体的灵魂的波动。
就藏在最最深处,那层碍事的结界里。
对了。她本来就是来找这个总是躲在结界里的家伙的。
杀手的出现只是个意外,既然已经解决,那么现在她就继续去完成原本定下的计划,去处理她真正的目标了。
在她将想法付诸行动之前,有人闯进了一片残骸的薨星宫地下。
真理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
来人身穿黑色的咒术高专//制服,一头惹眼白发,平常总戴着的墨镜此时不知所踪,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失去遮挡暴露在外。
那双眼睛的主人此刻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冲击,呆然站在原地,真理能“看到”细小的尘土飘落,在那片苍青色上掀起近似水光的波澜。
来人是五条悟。
奇怪。真理心想。
明明她才刚刚向那边求助没多久,对方本不应该来得这样快。
……可以的话,她也并不想让其他人看到眼下这样的场景。
不过……没关系。
杰可能不行,可是悟的话,就没关系。他会明白自己的想法。这里就交给对方善后就好,她可以之后再详细和他解释。
模模糊糊的想法如云烟般散去,真理不再考虑其他事,瞬息间跨越面前的层层阻碍,遁入薨星宫深处。
她直截了当地“伸出手”,撕裂了面前的那层结界。
结界内侧是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
没有华丽的宫殿,也没有尘土喧嚣。眼前是一栋古朴的日式民家,小院中流水潺潺,修剪得当的观赏松栽在矮墙边,有人安静坐在浅浅池塘边的石头上,手中捏着一小碗鱼食,轻轻朝池中抛洒。
那是个长发的女人。
真理看不清她的脸,那和服包裹的女人的身躯极不稳定地微微涣散,模糊不清的面孔之上交替叠着另两张年轻的脸孔。
女人捻着鱼食向外抛洒,可池子里并没有鱼。
名为【天元】的咒术师放下装鱼食的碗。
她叹着气站起身,开口问:
【你现在完全摆脱束缚了。可这种状态,你还剩下多少理智?】
【总归比你要多。】
真理毫不在意地回答。
这一次抛下肉//体比之前都要更加彻底,也更加轻松。
对人类而言,健全的肉//体与健全的灵魂缺一不可,她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正随着脱离的时间变长,而逐渐发生改变。
理智作为一个概念从她的内部逐渐流失,情感被厚厚的隔膜层层包裹,看得见摸不着。
但是这些都无所谓。
她现在并不是来和对方讨论这些的。
【好了,我们拖得太久了。】
真理喃喃自语,她向前“走”,一直到天元的身前,靠得极近才停下,【你该退场了,天元。下一个时代如何,咒术师如何,一切是福是祸,好或不好,都是活在这个时代的人的事,早就与你无关了。】
她的触须已缠绕上对方不断逸散的灵魂,开始单方面的倾轧与侵蚀,那面容模糊的女人却并未有任何阻拦或反抗。
明明应该畏惧死亡,就在今夜,还为逃离死亡而意图与【星浆体】同化的咒术师,在这一刻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对方只是“注视”着她。
【或许你也会像我一样。】
女人轻声说。
【你不会死去,但你身边的人总有一天都会离开。】
【死亡的那个瞬间不知什么时候就从身边逃开,失去了那个契机,就会觉得没有办法再离开这个世界,只好一直活下去。】
真理没有回话,只是更加紧密地“拥抱”上去。
不死的术式终于爆发出本能的反抗,在其主人的压制下不甘地咆哮,已然异变的肉//体须臾间膨胀扭曲,密密麻麻的眼珠遍布白色异形的躯体,不断增生的肢体粗细不一,一节节如同失了养分的枝条,飞快地断裂掉落,又在断裂处迅速生出新的。
那些丑陋的东西张牙舞爪,却无法映入在此的双方眼中。
真理的眼里,女人脸上重叠的影子在此刻终于短暂地稍稍褪去,露出那张脸上原本应有的五官,年轻而美丽,苍老又疲惫。
【……这算什么,是你最后的诅咒吗?】
她忍不住轻笑,同时猛然用力,将藏在咒力核心中的术式一把“掐碎”。
【才不会变成这样。】
【我只是喜欢这世界上的一些人,又没有真的很喜欢这个世界。】
【……】
对方的灵魂在最后轻声吟语。
没有劝说,没有剖白,没有诅咒。
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女人的灵魂只是反复告诉真理,她原本到底是谁。
真理轻轻叹气,最终如她所愿。
【好啦,都结束啦,——。不用再留在这里,去看雪吧。】
异样的身躯化为尘土,灰黑的腐朽灵魂向下沉没。
只有点点微光从一片狼藉中四散,那光点在薨星宫上方盘旋两圈,随即灵动又雀跃地向地表飞去。
第63章
不论建起时如何艰难又辉煌的事物,到崩毁之时,好似都只需要短短一个瞬间。
存在于此上千年的薨星宫正是如此。
在短暂的沉寂后,身前身后的楼宇忽然如山倒般倾颓,立于中央的巨木枝叶眨眼间枯萎,枯黄的叶片如雨般簌簌飘零,淋湿整片地底空间。
在这样一场“冬雨”中,薨星宫轰然倒塌,发出了类似哀鸣一般的声音。
唯一在此见证一个时代结束的五条悟一动不动。
他对眼前这一场盛大葬礼毫不关心,外界的杂乱声音好似离他极为遥远,色彩一块块从“六眼”的视野中蹦跳着逃离。
世界似乎在变暗,又好像在某一处陡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让人目眩神迷。
他捏住咒力的核心,他掌握术式的反转。
他身上没有任何需要被修复的外伤,但反转术式仍然没有停下。
杂乱跳动的雪花点。
无序刺耳的沙沙声。
五条悟呆站在原地,面前是已凝固的大片血洼,没有生气的人,熟悉却破碎的面孔,他的眼睛也捕捉不到半点那个人“还存在”的痕迹。
反转术式一刻不停地运转,除去让自己能够呼吸外,没有任何作用。
他开始连自己的呼吸都觉得恼人。
……
将自己重新塞回躯壳的感觉十分奇妙。
肉//体是个闷不透风的小盒子,而她要自己把自己装好,自己给自己打上缎带。
现在这个盒子不太完美,有些破漏,她必须要努力回忆起之前的形状,仔细地将其修补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