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直哉这小兔崽子不争气。
禅院直毘人举起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酒,不讲究地拿衣袖一抹嘴,语气里甚至还带着几分遗憾。他说他这儿子实力差强人意,只能算勉强凑合,性格狗屎至极,不过脸还算有几分可取之处,既然他都不行,他的那些废物哥哥们就更拿不上台面,想来你们也看不上眼。
嘴里说着“你们”,笑的时候却是看着真理笑的。
真理被这一眼看得浑身不适,室内开始不稳地摇动,两盏地灯随着她的拧眉瞬间爆开,碎片溅落一地,被“无下限”隔绝在外。
比她反应更大的是身边五条悟。
禅院直毘人话音刚落,人便在眨眼间改变了位置。从坐到站,破损了一大片的衣袖裹着风声垂落,老头子又喝了口酒,半点也不正经地吹了声口哨。
“哦哦,真可怕。那就是‘六眼’和‘无下限’结合才能掌握的技能?”
他原本坐着的地方一片狼藉。凝结的咒力直线穿透背后的墙面,连带着后方的建筑也一并被毁坏,风从破洞中灌了进来。
“不好意思,手滑了。”
还维持着“赫”的手势的家伙大声咋舌,说得毫无诚意。
禅院咒术师看着他的表情,捧腹大笑起来。
真理按住满脸不爽的五条悟,自己往前站了半步,有意无意地将人遮在自己身后。
她看向对面的咒术师,:
“御三家之一的禅院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一家之主,重要的时候总得看得清形势。”
禅院直毘人表情依旧不怎么正经,张口打了个酒嗝,“家里固执的老东西太多,解决起来花了我不少时间,既然已经赶不上最初的时代潮流,那总得多展现点诚意出来才行吧?”
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里面的液体所剩无几,要说的话也一句不剩。
“好了,你们走吧。”
咒术师抬手送客,显然已经不准备再多说什么,“这边的手续我会让人办好送上。那个叫伏黑惠的小孩,从此之后和禅院都没关系了。”
……
一切顺利到让人有些不愉快的地步。
离开时仍然由引他们进门的女性负责带路,在脚下的路和来时出现分歧时,真理只是拉住动作一顿的五条悟,无言地看了对方一眼,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女人仍然垂着头。
她脚步细碎,素色的和服包裹全身,头发细致地挽在脑后,美丽、温柔、顺服、精致,每一处都像是经过丈量般一丝不苟。
除了引他们向前之外,她并不随意说话,恭顺地弯着身子,好像自己只是这个老宅正常运行所需的一个部件,不需要自己的声音,更加不需要姓名。
他们穿过另一条长廊,转过来时未见过的屋舍,原本沉静无人的氛围逐渐消退,远处的石桥对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女人停下步子。
她身体轻微的颤抖,双手死死绞在一起,却仍然没有说话。
真理也不需要她再说什么。她松开五条悟的手快步往前走,下一刻又被对方整个捞起来,石桥眨眼间便被抛在身后,桥对面空地上的喧哗一览无余。
难以想象那是可以毫无遮掩地发生在阳光下的事。
只见两个半大的少年神色飞扬,脚下踩着一个大约只有四五岁大的女孩,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哭着想要阻拦,被毫不留情地挥开推倒在地。
地上的女孩不断挣扎,奋力想要撕咬对方,却换来更加不留情面的踢打,一个少年踩住她的头,另一个则一脚踢在孩子身上。
“没有咒力的猴子就乖乖听话,好好学学怎么服侍人不就好了,竟然还敢偷练习用的木刀?”
少年们发出畅快又卑劣的笑声,其中一个脚下用力,碾了碾小女孩的头,“喂喂,会偷东西的女人以后可没人敢要啊。真希,等再过几年直哉少爷要是不要你,你和真依干脆一起来服侍我算了!”
被踩住的小女孩艰难地动了动脑袋,朝他吐了口口水。
少年的脸色蓦地变了,口中不干不净地斥骂一句,随即脚上更加用力地向下踩——他脚下的女孩仍然凶狠地瞪着眼睛,可疼痛却没有如预想一般到来。
上方的力道变弱了。女孩没心思去想是因为什么,只知道这是一个天大的良机,她猛地用力挣脱开束缚,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拉住一边还在哭泣的妹妹,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还未跑出几步,眼前便有一道黑影闪过,随后身子忽然悬空,有人拎着衣服一手一个把她们提了起来。
把逃跑的小孩一手一个抓回来的五条悟闪身回到真理身边。
“你还是动手了啊?”
他瞟了一眼两个禅院,很快便不在意地移开视线,把手里的女孩们往上提了提,在真理面前晃了晃,“她们要怎么办,带走吗?”
真理沉着脸,并没有很快回答。
不远处,两个禅院的少年一动不动,神色被定格在了恼怒又狠厉的状态。其中一个手脚像是被充了气的气球一样鼓胀起来,身体则迅速干瘪下去,另一个躯体忽然弯折成古怪的波纹形状,又过了片刻,才缓慢地倒在地上。
女孩中的一个吓得大哭起来,另一个则睁大眼睛,屏息看着这一幕。
直到真理伸手碰了一下她脸上在地上磨出的伤口,这个浑身是伤的孩子才好像忽然回过神来,在五条悟手上激烈的晃动起来。
“你们就是他们说今天要来客人吗?!”
刚刚还凶狠得像狼崽的小女孩变了神情,努力把本来形状狭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伸手紧紧抓住真理的手,大声恳求,“求你们了!带我……带我和真依一起走吧!”
第83章
要带走名叫禅院真希和禅院真依的双胞胎对真理来说不算难事。
但在是否真的要这么做这件事上,她仍然有些犹豫。
和伏黑惠的情况不同,这其实并不是她的“责任”。双胞胎女孩明显和禅院的关联更深,一问之下,两人竟然还是家主直毘人兄弟的女儿,算得上是主枝的孩子,不管怎么想,也没有要让她这个不太相干的外人把孩子带走抚养的道理。
虽说是不是在这个家族中生活,小孩就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按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来说,也不是那么回事。
也不知道禅院是怎么回事,竟然会放任家里的孩子被这样欺辱。
这种犹豫让她在面对抓着她的手恳求的女孩时仍然沉默不语,禅院真希急得咬牙,越发抓住她不松手,指尖掐入皮肤,另一边的禅院真依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哭得更大声了。
五条悟当即强行把小孩提开,不让她们再拉着真理。他不光阻拦女孩们的求助,人还要凑过去看人家掉眼泪,然后像是看到什么很新鲜的东西一样啧啧称奇。
“欸,这就哭啦?”
不靠谱的男高表现恶劣,在小女孩落泪的时候不仅不安慰,还火上浇油,“这可不行,光哭有什么用,遇到坏人就要更凶一点——”
他话没说完,禅院真希就挥起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变态!离真依远一点!”
两手都抓着小孩,被大骂“变态”的五条悟仰着头朝一边的真理靠过来,向她做了个委屈的表情,转过脸又朝仍想拍打他的小女孩吐舌头。
真理伸手摸摸少年被拍出了红印子的脸,忍不住就笑起来。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有“无下限”的五条悟欸。就算不提术式,他也绝不可能防不住一个小孩子的攻击。
真傻。
这算是什么安慰人的方法啊?
她忍不住又看向石桥对面,停在原地的女人在距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身影像是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女人终于在所有人目光不及之处抬起脸,面朝着她们的方向,面上的神色模糊不清。
但自其身上腾升而起、极为清晰的某种情绪,却让人无法视而不见。
“……”
真理收回视线,无言地叹气。
那情感实在太过浓烈,让她实在无法就这样离开。
最终两人在告别禅院家时,还是多出了一件来时没有的“行李”。
双胞胎姐妹亦步亦趋,禅院真依拉着禅院真希,禅院真希紧抓着真理,像一排紧跟亲鸟的雏鸟一样走出禅院家的大门。
得知此事的禅院直毘人表现得像是对此毫不在意。他看着咒力如普通人一样微弱,却一手拉着妹妹,一手拽着真理衣摆还不驯地瞪着自己的禅院真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还颇感有趣地笑起来。
咒术师手一挥,喊人取来两个小孩随身物品,不用过问任何人的意见,这就算是把孩子们打包“送出去”了。
“他们禅院是不是私下里还搞人口买卖?”
真理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和五条悟抱怨,“怎么送小孩送得这么顺手,这么熟练啊?”
“正常啦。”
五条悟见怪不怪,一点也不吃惊,“他们都不把非术师当人看,两个没多少咒力的小孩而已,才不会放在心上。”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再次把抓着真理衣服不放的小孩扯下来丢到一边,自己强行挤过来,还要冲怒视他的禅院真希得意地扬眉。
真理没说话,默默捶了这家伙一拳。
差不多得了,怎么还再三欺负小孩的。
五条悟纹丝不动,真理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探出头,越过对方去看被挤到一边去的两个小姑娘。
两个小女孩都留着齐耳的短发,一个额发细碎些,一个修剪得更平整。姐妹两的五官面容极为相似,神情气质却截然不同,妹妹真依彷徨不安,柔弱可怜,姐姐真希则倔强地板一张小脸,一副警惕又凶狠的模样。
大约是因为同样是女性,又判断出是真理解决了她们的困境,被牵着带出禅院家的缘故,两姐妹明显对她更显信赖,禅院真希对作弄人的白毛龇牙咧嘴,见真理看过来,又勉强乖顺下来,禅院真依也从姐姐身后探出头,偷偷看向她。
两人小心翼翼的样子实在很像是某种动物幼崽,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在真理眼中,两姐妹之间被浅淡的细线相连,不仅外貌,连灵魂也十分相似。
只不过一个更浓重,另一个则浅淡到只有一层虚影,灵魂这样浅淡的情况极其罕见,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像她之前曾经见过的另一个禅院出身的人。
真理想伸手摸摸小朋友,无奈被旁边的“巨大障碍物”绊住手脚,只好作罢。
“之后要怎么办呢?”
她看着女孩们有些发愁,“虽然是暂时带她们出来了,但这和伏黑君的情况不一样,之后总归还是……”
她的话立刻被打断。
“我和真依去哪都行!只要不回去就可以!”
禅院真希不待她说完就急迫地抢过话头,倒豆似的飞快地说,“我们不会添很多麻烦!现在就要干活也可以,我很有力气,能帮上忙!只要别把我们送回去……这份恩情以后我一定会还!我会报答你们的!”
她紧张地握住拳头,紧盯着能决定她们将来的两人,生怕才刚刚逃出那个让人作呕的地方,就又要被送回。
五条悟嗤笑一声,飞快地伸手弹了一下女孩的脑瓜。
“不错,声音还挺脆的。”
他在女孩的怒视之下毫不客气地又弹了一下,做了个嫌弃的表情,“惠也这样,你也这样,和禅院有关系的怎么都一点也不像小孩,这样很不可爱欸。”
“你、你……!”
被弹了两下脑瓜,额头上顿时红了一片的禅院真希气得涨红了脸,看上去像是想干脆扑上去咬人一口,刚刚还隐隐压着哭腔的声音猛地拔高了,“要你管啊!?你才不可爱!”
真理看着争锋相对的一大一小,只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恩情’,还有‘报答’什么的……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词啊?”
她终于能空出手来摸摸小朋友的头,试图向对方说明自己的想法,“现在虽然可以带你们离开,但这并不代表一切都结束了。很多事情我们是不会……也不能完全替你们解决的,迟早还是会需要你们自己面对。”
两个女孩都没有说话。
真理犹豫了片刻,还是说:
“而且,你们还有亲人在那里……”
“……没有人会在意的。”
一直藏在姐姐身后没有说话的禅院真依忽然小声说。
女孩子眼里还包着一团泪,说话间泪珠扑簌簌地往下落。禅院真希赶忙伸手去给她抹掉眼泪,但更多的泪珠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真理取出手帕,接替已经抹不掉妹妹眼泪的真希默默擦去孩子脸蛋上的泪痕。
“父亲……父亲从来就不喜欢我们。”
女孩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母亲一直不高兴,因为我们没用……她根本、根本不想要我们!”
出生在古老咒术师家庭,自身却是个普通人,连咒灵都看不到的姐姐,和咒力量只能说是微薄,刚刚觉醒了平庸术式的妹妹。
本就作为不受重视的女性降生,双生子在家中的处境因此说不出的艰难。
被称作父亲的人连正眼看她们的次数都少,母亲总是规训她们的行为,女人漂亮却死板缺乏生机的脸上每每带着失望的神色——没有夸奖、没有安慰、没有拥抱。孩子本能地想要从母亲那里寻求的东西,从未得到过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