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灵芝笑了:“我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倘若你们见过他本人就会知道这种怀疑多么荒谬,他的师承来历我再清楚不过,倒是长乐帮……他们最好真认错了人,而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打什么坏主意。”
“……什么意思?”
前来了解情况的金家子弟皱眉,总觉得金灵芝话里有话。
“字面意思,你很快就会知道。”
“那雪山派又是怎么回事?”
“雪山派倒是真有可能认错人了,他有个失踪已久的大哥,不知怎么得罪了雪山派,那些雪山弟子将他认成了他大哥,他解释过了,雪山弟子不信,非要抓他回凌霄城,刚好长乐帮的人在附近,以为雪山弟子欺负自家帮主,两方就这么打了起来。”
……这也巧得邪门了。
“……那位石公子现在人在何处?可否一见?”
靠谱的金家子弟决定找当事人谈一谈。
“他们在奶奶那儿,你现在过去,兴许还能蹭上一顿午饭。”
“?!”
无论是雪山派的名门弟子,还是长乐帮威风八面的香主都必须承认,万福万寿园招待得很周到。
他们享用了一顿极其舒服、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午饭。
酒是温过的十五年陈的花雕,馥郁芬芳、甘香醇厚。
菜肴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菜,没有名贵到令人不安的食材,却风味极佳,每一道都是最纯粹、直击灵魂的好吃。
尽管每个人都不是很明白,他们本是来万福万寿园要人的,怎么就稀里糊涂被人家哄上了饭桌?但这不重要。
好吃就对了。
王万仞感受尤其深刻。
他是雪山派第六代“万”字辈弟子里脾气最火爆的一个,时常是旁人还在吵架,他已经提剑冲上去了。
有时明知武功不及对方,火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缺点,可十几岁都没改掉的毛病,三十几岁又如何能改?
自打知道万福万寿园的“火凤凰”金灵芝收留了姓石的“小杂种”后,王万仞就憋了一肚子骂人的话。
本想讨个说法,谁曾想万福万寿园竟派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漂亮的小辈招待他们。
二人是“火凤凰”金灵芝的堂兄堂姐,也是金太夫人的孙儿孙女。
因为年纪不大,在江湖上尚未闯出名堂。
两个年轻人举止有度,讲话斯文好听,王万仞还未自我介绍,就被二人一语道破身份,不仅唤他“王世伯”,还称赞他酒量不凡。
要知道王万仞武功平平,在江湖上名声不显,偶被称作“王大侠”,也是看在他雪山弟子的份上。
换作平时,王万仞一定会在二人唤出第一声“世伯”时就讥讽回一句“高攀不起”,但二人夸他酒量好G,那就大不一样了。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在同门之中脱颖而出的优点。
不是对他本人有所了解,绝对讲不出如此精准的夸赞。
盏茶工夫,屋子里一片祥和,不单单是王万仞,每个人都被哄得心花怒放。
就连长乐帮那些个杀人如麻的悍匪,也在极力掩饰心中得意――他们大多出身草莽,武功也是野路子,能在自报家门前被两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认出身份,称赞其引以为傲的功夫,怎么不让人高兴呢。
两个年轻人来之前,雪山派和长乐帮几乎因为口舌之争,在门厅里上演全武行,经过两名金家子弟的说和,本来就没什么旧怨的双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面对面坐着吃饭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谈兴愈浓。
忽然,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举起酒杯,对金家两个年轻人道:
“耿某敬二位一杯,并非耿某扫兴,只是酒我们喝了,菜我们吃了,我们要见的人现在何处,二位也该给句准话了吧。”
此言一出,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说话的人名叫耿万钟,是雪山派“万”字辈里少有的好手。
在这间屋子里,他的身手或许排不上号,但心机谋略绝对位于前列。
金家小姐笑容不变:“耿世伯稍等,我这就差人过去问问。”
说着就要起身。
耿万钟道:“不劳金姑娘费心,喝完这杯酒我们自己过去。”
他并不是一个强势的性子,但金家这两个小辈嘴皮子委实厉害,由着二人说下去,怕是聊到天黑他们也见不到人。
金家少爷微笑:“也好,听说他们现在正在陪我祖母用饭,老太太上了年纪,总喜欢念叨过去的事,听说祖父生前与威德先生也是有几分交情的,可惜老人家过寿那天家里乱糟糟,没什么机会与故人高徒畅谈,今日能有机会补上,想必也会开怀不少。”
耿万钟脸色一僵。
他实在没想到对方竟会直接搬出金太夫人这尊大佛。
一时间进退两难。
却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消片刻,一个小厮打扮的小童出现在所有人视线中。
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圆圆的脑袋,看起来虎头虎脑,甚是可爱。
按照正常流程,他本该趁着斟酒的工夫偷偷和金家的少爷小姐递上一句话,可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他。
小童脸涨得通红,一时间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少爷……” 小童嗫嚅着嘴唇,手足无措的模样分外惹人怜爱。
耿万钟松了口气,这小童出现的时机正好。
金家小姐招招手:“进来吧。”
小童得令,一溜烟跑进来,附在金家少爷耳畔说了几句。
金家少爷听着听着,神情愈发古怪。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对小童道。
小童飞快退下。
金家少爷和金家小姐低声说了两句。
两人的表情都很微妙。
金家少爷看向众人,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有劳诸位移驾正堂,有雪山派和长乐帮的客人来访。”
以耿万钟为首的雪山弟子和长乐帮几名好手俱是一愣。
他们人就在这里,还有谁来?
“是白师哥,白师哥来了!”
插口的是雪山弟子花万紫,她眼睛亮极了,姣好的面庞上仿佛蒙了一层光。
雪山弟子精神为之一振,长乐帮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纷纷沉下脸。
金家少爷笑了笑:“不愧是才貌双绝的‘寒梅女侠’,贵派‘气寒西北’白万剑大侠和长乐帮‘着手成春’贝先生正在大庭等候,诸位英雄请随我来吧。”
第102章
即使是门庭若市的万福万寿园, 也极少在中午会客。
当然,为了避免被当成“蹭饭的讨厌鬼”,也没几个正常人会在大中午登门拜访。
眼下却是个例外。
往日午间时段略显空旷的大庭,正笔挺挺站着几十个“正常人”――
靠近东侧的“白衫长剑”是从西域远道而来的雪山派弟子。
他们一行九人。
为首的中年人四十二三岁的年纪, 背着长剑, 神色冷淡, 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极具威严和存在感。
他身后的耿万钟已是常人眼中的大个子,却还是不及他挺拔伟岸。
仿佛一根雪白的冰柱子。
直直立在大庭东侧。
寒气逼人。
大庭西侧人要更多。
他们带着五花八门的兵刃, 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连口音也大不相同。
却来自同一个帮会――镇江长乐帮。
这些人加入长乐帮前就已在武林闯出名堂。
那个一脸悍匪样的男人名叫展飞,是大名鼎鼎“铁砂掌”的传人,苦练这门功夫超过二十年,是江湖公认的一流好手。
另一个拿着铁锏的恶汉名叫邱山风, 名气比展飞只大不小,同样是个内外兼修的功夫好手。
最厉害的当属西首的黄衫老人。
他虽脸色惨白,呼吸沉重,时不时就要掩口咳嗽几声, 一副“我要死了”的可怜模样, 却是威震江湖的武林名宿――“着手成春”贝海石。
……
几十个人,几十张嘴。
一人一句也足以炒热庭堂里的气氛。
可庭堂居然很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凝注在横额右下方的太师椅。
那里坐着一个锦衣华裳、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在场诸人里, 她的武功不是最高明的,但武功最高明的却不敢惹她。
这就万福万寿园的主人,金太夫人。
江湖中最有权势, 最有地位, 最不好惹也最不能惹的人。
尽管金太夫人八旬大寿时的场面十分盛大。
但生活中的金老太太却不是一个端架子、讲排场的人。
她只带了三个仆人――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两个十七八岁丫头。
陪同的还有金家的两个门客――身份未知。
几个样貌出众的年轻人――有男有女, 瞧着眼生,但因中午款待耿万钟等人吃饭的两个金家子弟也在其中,几人的身份显而易见。
见客人们都站着,金太夫人道:
“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有什么话大伙儿坐下来慢慢说。”
请客人就座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由于说话的人是金太夫人,分量上似乎就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大家都表现得很知礼、很感激。
哪怕是长乐帮那些土匪强盗出身的香主舵主,也摆出一副谦和文雅的姿态。
仿佛他们只是“尽管血洗了几家书院,还把同窗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屋梁上,但依然保持了金子般心灵”的善良读书人。
众人不动声色打听着门客和年轻人的身份,当金太夫人说,那些年轻人是她序齿排在后面的孙儿孙女后,恭维声更是一片连着一片。
老太太满面红光。
没有哪个长辈能拒绝别人夸赞自家孩子。
更何况金家子弟的确出众,雪山派和长乐帮上午派来的先遣队已经提前领教过其中两人的厉害。
倘若不是理智尚存,怕真要被两个浑身长满心眼子、嘴巴里生了八百个舌头的小鬼忽悠过去。
气氛一片祥和。
却在这时,有人忽然朗声道:
“敢问哪一位是金灵芝?”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
连“对不起,我没听到”的借口都不留给你。
众人瞠目结舌望向说话的人。
那人不躲不避,腰杆挺得笔直,即使坐在椅子上,依然给人顶天立地的感觉。
正是大庭东首那个气势惊人的中年人。
金太夫人的孙儿孙女就规规矩矩站在太师椅旁,可他看也不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只盯着座上的金太夫人。
他叫白万剑,在雪山派万字辈弟子中排行第二。
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长子。
因为武功高强,剑术超群,在江湖有个“气寒西北”的响亮名号。
还与万字辈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合称“雪山双杰”。
实力和身份的双重加持,让他在雪山派威望极高。
但这里是万福万寿园,别说是白万剑,就是白自在亲临又如何?
金太夫人微笑望着他:“不巧,这里哪一位都不是金灵芝。”
她像没有察觉到这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继续道:“老身这个小孙女一直有睡午觉的习惯,老身过来时没舍得叫醒她,白师傅找她有何事?”
白万剑拱手道:“在下在找一个人,那个人的下落或许只有您的孙女金灵芝知道。”
金太夫人声色不动:“白师傅要找何人,可否让老身知晓,兴许老身知道一二。”
大庭里嗡嗡作响。
明明没有人在说话,却一直有声音。
或许是金太夫人的孙儿孙女对视时,衣服发出的摩擦声。
或许是对面长乐帮那些人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
又或者是师弟师妹欲言又止时的小动作。
……
【“白师傅要找何人……”】
――我在找何人?
白万剑坐在椅子上,静静注视着座上的金太夫人。
过往那些画面,在脑海中快速闪过。
他的父亲是雪山派掌门人、凌霄城城主,一代武林传奇“威德先生”白自在。
母亲姓史,闺名“小翠”,年轻时是才貌双全的江湖侠女,倾心于她的青年才俊不可计数。
他是父亲的长子,却不是父亲第一个弟子。
父亲第一个弟子姓封,日后被称为“风火神龙”的封万里,武功高强,为人刚直。
雪山派剑法轻盈多变,封师哥的武功却独辟蹊径,走得至刚至强、大开大合的路子。
风火神龙,如风如火如龙,既是封万里的功夫,也是在说封万里这个人。
他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
还有一个聪慧可爱的女儿,阿绣。
白万剑记忆中,父母感情谈不上好。
母亲讨厌父亲的狂妄自大、独断专行,时常拿过去的爱慕者刺激父亲;父亲疑神疑鬼,一会儿怀疑母亲还和过去的爱慕者有联系,一会儿愤恨母亲年轻时太美,自己只是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
他们夫妻吵了大半辈子。
从白万剑牙牙学语,吵到人到中年。
父亲沉浸在辉煌的过去中不能自拔,他将自己封闭在凌霄城里几十年,纵使江湖风起云涌、人才辈出,依然固执认为自己才是当世第一。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脾气愈发暴戾古怪,总疑心别人对他阳奉阴违,对身边人愈发刻薄狠辣,稍有不顺,立即大发雷霆。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辱骂“没出息”“废物”是家常便饭,父亲内力深厚,一旦动手,师弟师妹半条命就没了。
唯一能让他消气的,是白万剑的阿绣。
说来奇怪,白自在对同门师弟、对弟子,甚至对白万剑这个儿子,都称得上苛刻严厉。
唯独对孙女阿绣百依百顺。
纵有天大的怒火,见到阿绣也会烟消云散。
阿绣是个好孩子。
心肠善良。
每次父亲大发雷霆,她总会恰好出现。
雪山派没有一个不喜欢她。
倘若那个祸害不曾到凌霄城,不曾让父亲看在其父母的面子上进入雪山派,拜封师哥为师。
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女儿不会因被那个祸害扒光衣服,欲行不轨之事,羞愤跳崖,尸骨无存。
父亲不会在女儿出事后,迁怒封师哥,一怒之下砍去他的右臂,致其半生苦练的功夫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