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凌霄城大开杀戒,好几个师弟因此丧命。
母亲指责父亲对封师哥、对弟子出手太狠,他们大吵了一架,父亲动手打了母亲,母亲愤而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
他的妻子也疯了。
每日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有时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明明他就在身边,却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提醒他和女儿吃饭穿衣,有时突然尖叫着女儿的名字,哭喊着“阿绣,娘对不起你”。
他的家名存实亡。
而那个祸害、恶棍,至今逍遥法外。
根据师弟师妹们传来的消息,那个祸害换了名字,如今在中原混得风生水起。
不仅当上了镇江长乐帮的帮主。
还攀上了武当、巴山剑派和十二连环坞的高手,连中原武林的盟主也对他另眼相待――见他被雪山弟子围攻,还特意派人询问这当中是否存在什么误会。
昨日更是躲进了权势熏天的万福万寿园!
……
那个祸害真是一如既往的有能耐。
当年在凌霄城仗着家世和一张利嘴,在雪山派欺上瞒下、胡作非为,如今愈发厉害了。
想到女儿的衣冠冢,大师兄断掉的手臂,愤而离家的母亲,精神恍惚的妻子……昨日赶路途中,惨死在丁不三手上的两个师弟。
白万剑闭上眼睛。
当他再次睁眼,沉声道:
“七年前,敝派有个不成器的弟子,胆大妄为,作恶多端,惹下滔天大祸,叛出凌霄城,一直下落不明……就在昨天,有人亲眼见到他跟着贵府千金‘火凤凰’金灵芝进了万福万寿园!”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
年轻的金家子弟纷纷变脸。
叛出凌霄城?
这不就是背弃师门吗?
凌霄城是雪山派开山祖师爷在西域建的一座供当地百姓、雪山派门人弟子聚居的城池。
历代凌霄城城主皆由雪山派掌门兼任。
就如“南海飞仙岛”被用来代指“叶孤城”,“凌霄城”也被江湖人用来代指“雪山派”。
没有人觉得白万剑在撒谎。
因为他悲愤的神色不是假的,雪山弟子激动的情绪也不是假的。
先前那些只顾着看戏的长乐帮众人,似乎猜到了什么,一个个坐立难安。
仿佛椅子上生了钉子。
金太夫人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白师傅稍等――”
她抬头看向身侧的孙儿孙女:“你们哪个愿意替老身跑腿,去叫醒灵芝,顺带问问她,昨日有没有带什么人回家,白师傅既然找上门来,咱家总得给个说法,倘若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了也是一桩好事。”
年轻的雪山弟子们瞬间振奋。
他们已经做好了金太夫人不予理会、敷衍搪塞的准备,没想到对方居然愿意正面回应。
倒是耿万钟觉得,金太夫人看似配合,其实什么都没答应。
这件事……不太好办啊。
白万剑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面容愈发冷峻。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奶奶何必劳烦哥哥姐姐们再跑一趟,孙女把人带来了――”
来人头戴紫金冠、身穿红白箭衣,腰间玉带隐隐泛着银光。
既像掷果盈车的王孙公子,又像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
可白万剑并未看她。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跟在女孩身后挺拔魁梧的年轻人――
肤色较深,浓眉大眼,明明还是少年的模样,身板却异乎寻常的强壮结实,瞧着竟和白万剑差不多。
即使过去了七年,白万剑依然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记忆中的影子。
总算找到你了!
石!中!玉!
第103章
在石中坚的认知中, 江湖人很喜欢起名字。
给自己起,给别人起。
曾经叱咤西域的女魔头石观音,本名李琦。
神剑山庄的谢晓峰不想再当“不败的三少爷”,就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阿吉”, 还找了一份挑粪的活计, 后来大概意识到不做谢晓峰的生活并不会更幸福, 就又改回去了。
他的妈妈闵柔,一个人的时候是“冰雪神剑”,和爹爹石清同时出现就成了“黑白双剑”。
他的姊姊明明叫安小六, 却经常被人大喊着“你是瘟姬”“瘟神来了”……
石中坚也有几个名字。
亲生父母为他取了大名“石中坚”,但平时只唤他“坚儿”。
姊姊通常唤他“狗哥”。
师父谢烟客开心叫他“乖徒儿”“臭小子”,生气叫他“混账”“逆徒”“榆木脑袋”“小兔崽子”……
还有一个人叫他“狗杂种”。
那个人是他的养母。
最近一段时间,他好像又多了两个新名字。
一个是“帮主”,另一个是“恶贼”。
晌午。
万福万寿园的大庭。
金太夫人看着自己年纪最小的孙女:“灵芝, 他们就是你昨天带到家里来的客人?”
金灵芝站在金太夫人座旁,规规矩矩地说:“是,奶奶,他们就是我昨天带到家里来的客人。”
金太夫人目光转向大庭中央。
那里站着两个年轻人。
左边的少年个子高高的, 块头大大的, 肤色健康,蜂腰猿背, 浓眉大眼,虽然不是文秀雅致的美男子,但也称得上一表人才。
相比之下, 右边那位模样虽然寻常, 穿戴却极其的张扬华贵。
也不知绣娘用了何种工艺技法,竟让红艳艳的衣服看起来波光粼粼, 如星河般璀璨夺目。
仿佛把“五色神光”披在了身上。
坐在大庭东侧的雪山派弟子,九个人,九张脸。
全都臭烘烘。
“攀上万福万寿园还不够,居然还带了别的帮手……”王万仞咬牙切齿。
另一个雪山弟子亦是冷笑:“越看越像那小子,一天到晚尽想偏门!”
那个恶贼当年在凌霄城就是谄上欺下,两副面孔。
对待白自在、封万里、白万剑等武艺超群的高手,他恭敬顺从、彬彬有礼。
对待资质平庸的普通弟子,他傲慢跋扈、颐指气使。
和此人一模一样。
突然,金太夫人开口说:
“你们两个哪个是长乐帮帮主,哪个又是白万剑白师傅要找的人?”
庭堂一阵骚动。
任谁也想不到金太夫人居然问得如此直白。
不等两个年轻人回答,长乐帮那方有人抢先道:
“白大爷要找哪个我等不知,但站在左边那位公子便是敝帮英明神武的石帮主。”
他讨好地望着座上的金太夫人,神情谄媚,可看向他口中的帮主――肤色健康的大个子少年身上,却没有多少尊重。
年轻的金家子弟看得分明,相互对视,将这个发现压在心里。
“嗤,”雪山派王万仞发出一声怪笑,“英明神武?我看不见的吧。”
长乐帮贝海石掩口轻咳,说:“石帮主年轻有为,担任本帮帮主三年之久,为本帮立下汗马功劳,我们大伙儿都佩服得紧,外人见他年轻,又不知他老人家的本事,有些小心思也是情有可原。”
言下之意便是王万仞见识少,心眼子小,看不到长乐帮帮主有本事的一面。
大庭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眼看就要吵起来。
却在这时,金太夫人又说:“公子居然是长乐帮帮主,倒是老身失敬了。”
她望着大个子少年,目光慈祥宽容。
大个子少年摇头道:“这是他们说的,我倒不晓得自己何时去过镇江,又何时成了他们的帮主。”
金老太太奇道:“他们说?你不知道?”金老太太奇道。
坐在大庭西首的贝海石尴尬地解释:
“太夫人有所不知,敝帮帮主帮主不日前身体抱恙,忘了不少事。”
“原来如此,”金太夫人点点头,又看向站在大庭中央的高个子少年,“原来你生病了?”
“这也是他们说的,”大个子道,“我身体一直很好,饭吃得香,觉睡得足,没什么烦心事。”
众人逐渐从少年的回答中品出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都是“他们说”。
年轻的金家子弟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窃窃私语。
雪山派弟子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更别提大庭西侧的长乐帮众。
帮众坐立难安,不约而同看向西首的贝海石。
“贝先生,现在可如何是好。”
贝海石掩口低咳着。
他身边的邱山风愤慨道:“帮主莫太过分,这些年你在帮中作威作福,如今倒是不认账了?”
少年立刻接道:“他们说我作威作福。”
“噗――”
顶着长乐帮杀人的目光,红衣公子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有人问道:
“倘若在下没有理解错,公子是想表达你这个长乐帮帮主当得另有隐情?”
说话的是金家其中一个门客。
两个门客坐在大庭东北面一张桌子旁,因为一直没什么动静,众人几乎忘了他们的存在。
大个子少年顺着声音望去。
问话的门客外形高大,目光温和。
少年居然在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善意和……关切。
大个子没有继续用“他们说”搪塞,而是认真道:“算不算隐情我不清楚,但我的确不是他们的帮主。”
顿了顿,少年又道:“我叫石中坚,家在金陵,这一趟原是替姊姊到万福万寿园送寿礼的。”
“你既然是来送礼的,怎么就成了长乐帮的帮主?”一个金家子弟迫不及待发问道。
“我不知道,”石中坚茫然摇摇头,“我是三月初一那天到的……”
三月初一那天,石中坚带着姊姊准备的寿礼抵达城中。
金太夫人虽是三月初七过寿。
但最早的一批贺客初一就来了,流水席要摆七天。
天色不早,他计划找间舒服的客栈住一晚,第二日沐浴更衣后再去万福万寿园送礼。
突然一伙人当街拦马,扯着他的袖子大呼小叫着“帮主”。
石中坚以为他们是抢马的贼,就将他们打了一顿。
那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兴奋高喊“恭喜帮主神功大成”。
石中坚傻了眼,连忙询问“什么帮主”,才知这伙当街拦马的疯子是长乐帮的人。
这个帮会石中坚知道,送他泥人的大悲老人就是被这个帮会的高手害死的(虽然后续被姊姊的包子砸进了地府)。
这是江南一个很大的帮会,金陵也有分舵,帮会里的人欺男霸女,乱收保护费,几乎没有好人。
“你们认错人了。”
石中坚说完牵马离开。
没想到当晚,一个叫“贝海石”的老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老人病恹恹的,瞧着就要死了,江湖上的外号居然是“着手成春”。
他一见石中坚就要给他号脉,还说他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失去了记忆。
石中坚果断关门――
庸医。
就这样,他被长乐帮的人缠上了。
如厕也有好几个人跟着。
长乐帮的人一口咬定的自己是他们失踪数月的帮主,石中坚只要说“我不是帮主”,贝海石便说“帮主您老人家失忆了”“本帮两万兄弟性命全在帮主一念之间”。
简直像听不懂人话一样。
石中坚被他们缠得哪里都去不了,好不容易熬到三月初七,终于有机会前往万福万寿园――长乐帮的人也要去拜寿。
拜寿过程很顺利,他见到了当年在武当山一同练剑的武当派旧友、巴山剑派的小顾道长、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鹰眼老七、数日前帮过自己的武林盟主厉真真……
以及哥哥姊姊一大堆、少时企图和自己抢姊姊的好朋友。
吃完寿面,石中坚甩开长乐帮的人,到万福万寿园的后花园散步。
便在此时,又来了七个拿剑的白衣人。
这七人问他:知道我们是谁吗?
石中坚还真知道。
他们是雪山派弟子。
七年前,他和姊姊曾在侯监集见过这七个人与爹爹妈妈、金刀寨寨主安奉日一同争夺师父的玄铁令。
所以他点点头。
离开万福万寿园,他被这七个人堵在了路上,这七名雪山弟子如同患了失心疯,明明武功差得一塌糊涂,还举剑嚷嚷“恶贼纳命来”。
石中坚夺走了他们的剑。
他们说士可杀不可辱,有本事杀了他们。
石中坚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杀人,就把剑还给了他们,七人又举着剑嗷嗷冲上来。
就像有什么病一样。
那一刻,石中坚想家了。
家里没有疯子。
次日夜里,长乐帮的人和雪山派弟子打架了。
在他入住的客栈屋顶上。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能够稳稳站在紫禁城滑溜溜的琉璃瓦上。
长乐帮和雪山派的人却滚成一个蛋,砸穿了屋顶,双双落入隔壁客房。
砸碎了屏风,惊醒了客栈里熟睡的客人,吓坏房间里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四岁的孩子……
还不停手。
石中坚生气了,把他们全部揍了一顿。
避开了脸。
然后,长乐帮的人诬陷他相中了被吓坏的少妇,雪山派的人大骂他无耻下流。
石中坚没有江湖经验。
不懂如何应对别人污蔑。
所以他一拳一个,将这些疯疯癫癫的江湖人统统打晕,丢出客栈。
――原来,这就是江湖。
他心平气和地想。
想回家。
又挨过一日,石中坚那个家里有一大堆哥哥姐姐的好友找到他,还带来了姊姊的朋友金灵芝。
金灵芝说她收到了消息。
他姊姊就要来了。
石中坚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坚持。
“……这些年一直跟着师父在山上练功,接触过猴帮、鸟帮、蛇帮、知了帮、蜻蜓帮、□□帮、蝎子帮……就是没有长乐帮。”
“贝先生,众位,先前我都在解释‘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要找的人不是我’,如今我也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们――”
少年语气平和,声音坚定。
“你们一方说我是作威作福的帮主,另一方说我是荒唐无耻的恶贼,却没有一个告诉我原因,这世上相似的人那么多,你们既然认定了我是那个帮主,我是那个恶贼,可能拿出什么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