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儿横冲直撞地冲过去,女士对她歉意一笑,晏在舒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半掩的包厢房里递来道熟悉的声音。
“等很久了?”
“你很准时,是我到早了。”
晏在舒倏地转头,门缝狭窄,一架屏风遮住了视线,只能看到长桌一侧坐着个女孩儿,看不出年纪,长直发,淡妆,一身剪裁得当的偏正式套装,长得清丽,气质却很干练,她目光微微抬着,跟随对侧的人挪动,抬手移过一杯茶。
“你最近去我那儿去得少了。”
第23章 纯情
“笃”一下, 服务员把门带上,包厢安静,只剩些杯盘轻碰的声音, 茶香逸散着, 饭菜上得不多, 点心为主,两人聊了几句就落座,看得出彼此都熟悉,却少点朋友间那种松弛感。
陈缇斟了茶, 说:“在瞿城时, 你难约,没想到回了海市,还是这么难约。”
孟揭跟前没餐具,只有一杯茶, 他把茶挪开,取两方冰块,倒了杯酒:“开始吧。”
陈缇笑笑,从身侧的公文包里取出本子和笔:“我时而觉得你讳疾忌医很不可取,时而又会觉得你格外积极。”
“放轻松点, ”陈缇把本子翻开,“你也不是第一次做心理咨询了。”
***
“最近抽烟吗?”
餐桌稍微挪了位置,陈缇叠着双腿, 坐得很优雅, 她笑起来温婉极了,让人没有防备感。
“少。”孟揭回。
“你很少会用这样模棱两可的措辞, ”陈缇意有所指,“看来症状有减轻。”
“嗯。”
“回海市后, 生活工作上,还习惯?”
“没区别,”孟揭说完,顿一下,改口,“区别不大。”
陈缇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字:“做了新项目?”
“嗯。”
“交了新朋友?”
陈缇很敏锐,前者是铺垫,后者才是重点,而这个问题让孟揭有长达二十秒的沉默,他点头:“老朋友。”
“老朋友,新关系,我可以这样理解吗?”陈缇再度写下旧友二字,接着问,“最近有失控行为吗?”
“有。”
“性行为?”
“暴力行为。”
“你需要阐述清楚,有些性行为里也包含暴力。”
“在一场偷窃事故里,动了拳脚。”
陈缇略微皱眉,她打量孟揭:“上一次面诊,我建议你加大运动量,保持营养摄入,你说过你在打拳,夜跑,打球,一般来说,超额运动量会消耗你的体力。”
孟揭说:“是个意外,动手不在计划内。”
“跟你的老朋友有关吗?”
“有。”
陈缇在旧友两个字上画道圈:“是女生?”
孟揭更正:“女朋友。”
“这是答非所问了,”陈缇在旧友旁边画个箭头,写下女友,“这与你的性格行事并不相符。”
她问的只是性别,而孟揭的回答在于身份,通常心理咨询师会把这个问题记下,然后以这个问题为切入点,用春风化雨的方式帮患者疏导心理状态,但陈缇没有。
她喝口茶,一针见血:“你好像更在意这层关系。”
孟揭不否认,徐徐地摇晃酒杯,琥珀色冰块在杯里碰撞出声音,他点个头。
“没有听你提起过,但恋爱时产生的多巴胺对病情总归是有正向帮助的,”陈缇对这件事很意外,接着问,“感情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周前,她不愿意承认这段关系,在此前几次见面里,也频繁暗示我另寻新欢,”孟揭喝了口酒,“不太有良心。”
陈缇大概揣摩出来了:“你们的关系很特殊。”
“特殊吗?”孟揭还真凝神思索这个问题,“我不觉得。”
“认识多久了?”
“十九年。”
“真难得,”陈缇微笑,“恕我冒昧,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你们没有实质性关系,”她接着解释道,“我是指,除了世俗关系之外,你们没有更深层次的联结,譬如情感链接,或是性关系。”
“没有。”
陈缇绕回前面提过的失控事件里:“那么在偷窃事件里动手,是出于英雄救美咯?”
“她不需要我救,她动手比我早,”孟揭说,“那是我个人行为,因为对方持刀了。”
“密闭空间里,遇上恶意持刀的人,确实会激发人的抵抗欲和生存欲,”陈缇表示理解,“除了这次,还有失控行为吗?”
这回孟揭隔了很久才答,久到陈缇手边的茶放凉,他才说:“她脚踝溅上玻璃,因此受伤。”
那天,孟揭上楼用冷水洗过脸,才稳下那阵翻涌的情绪,晏在舒问他是不是晕血,他没晕血,只是血腥激发了某种隐晦的欲/望。
陈缇忽然搁下了笔,她确定这是一种信号:“这种情况之前出现过吗?”
“相同的?”
“相同的。”
孟揭很肯定:“没有。”
“别的人群会不会给你带来这种,”陈缇用了个比较委婉的措辞,“困扰。”
孟揭答得很确切:“不会。”
陈缇快速记下:“还有没有出现过这种特定反应?”
“有。”
陈缇很有耐心:“说说看?”
“她在我手心里写字。”
“突然纯情起来了呢,”陈缇莞尔,试图放松他的情绪,“我有个问题。”
“请说。”
陈缇说:“通常,人的性格,在成长过程中会发生较为明显的变化,你们认识的时间很长,可以说贯穿目前的整个人生,那么这个人,她发生的变化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孟揭不假思索:“不会。”
“你可以思考一会儿,”陈缇说,“如果你对她有特定感情,这种感情通常会让你无法接受她的变化,只把她当作记忆里的那个形象,从而对她现阶段的了解产生偏差。”
“不会。”孟揭还是很笃定,因为晏在舒变成什么样都是正常的,她打小就是个很跳的小孩儿。
那么陈缇就知道了,知道这个“旧友”,这个关系特殊的“女友”,对孟揭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性/瘾的成因很复杂。”
陈缇合上本子,“我们如今普遍认为,它可能来自童年创伤,通过某些成瘾行为来对冲环境带给你的痛苦。”
孟揭一言不发。
“这是很常见的心理问题,而你控制得也很好,甚至比有些烟草成瘾、施受虐成瘾的人控制得好很多,那种使你难以控制的躯体化行为,也只在初期有过寥寥几次,”陈缇温声,“如果不是有这三年的心理治疗,我甚至无法判断出你存在此类心理困扰。”
“作为校友,我对你的学术百分百认可且钦佩,但是孟揭,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用这种高压手段来抑制情绪波动,”陈缇给他杯里添了两方冰块,“我曾经鼓励你与人交往,而从阶段性结果来看,收效甚微,我一直以为是你的标准……挑剔些。”
“现在,你在主动拉近社交距离,这在社交关系上是一种进步,在安全范围内与她相处,会缓解你的性成瘾问题……”陈缇终于切入关键点,“就如我刚刚说的,安全范围是个前提,但我们都知道,这不太适用于男女关系。”
孟揭看着她:“你直说。”
“就算剥离恋爱关系,这个人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各种意义上的特殊对象,潜意识里,你或许对她产生占有欲、探索欲,甚至。”陈缇停顿一秒,说。
“性依赖。”
孟揭缓缓直身。
陈缇布茶,在茶汤泄入杯盏时,说:“这种性依赖,是单向的,别人未必了解,也未必接受,这对维持一段健康的恋爱关系来说几乎是个致命要害,所以这里的分寸对你至关重要,对那个女孩儿也至关重要。”
陈缇有职业素养,通常来说,她在会诊时不会对患者采用这样的措辞,可孟揭是个特别的病人,他智商高,所以对各种心理学术语和模式了如指掌,跟他掉书袋是没用的,跟他用循序渐进那套也是没用的,甚至他的防备心理过重,催眠疗法也无效果。
陈缇对孟揭的了解也仅 Ɩ 限于这几年的心理咨询,他抵触诊室,却不介意尖锐直白的询问,她认为,前者或许和幼年经历有关系,可能是幽闭恐惧,也可能是生病进医院的记忆不太愉快,也可能有家庭暴力,情感暴力,这些创伤存储在海马体里,形成了长时记忆,他的性成瘾症状或许也是由此而来。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陈缇取出电脑,很快就写好一篇会诊记录,老样子转给孟揭看过:“没问题的话,我就提交给孟先生了。”
孟揭扫了眼那些中规中矩的措辞,无非是学术压力、失眠、焦虑这些司空见惯的内容:“谢谢。”
陈缇在他视线里点击发送邮件,笑说:“那么现在能用餐了吗?”
孟揭按铃,让服务员上菜。
“如果下次你把会诊地点都定在这种难约又好吃的地方,我可以考虑替你多遮掩几年的。”陈缇半点儿不跟他客气,夹了一筷子鱼。
孟揭还是没动筷,在一旁签了账单:“喜欢就行。”
服务员进出上菜,天已经黑透了,淡淡的海气漫进包厢里,清晰耐听的潮音连绵不绝,当中还夹着几声飒爽的笑,孟揭下意识扭头,门半掩,服务员衣擦着衣,接踵而至,那笑声只是在风里打个转儿,眨眼就消失了。
快得像错觉。
仅仅是像。
孟揭从不怀疑自己,那确实是唐甘的声音。
“怎么了?”陈缇没听到,跟着他视线看出去。
“没事,你慢吃,我先走了,”孟揭把酒一饮而尽,站起了身,“帮你叫了车,你要走时按铃,经理会安排。”
“那行,你记得叫代驾咯。”陈缇摆摆手。
孟揭嗯声,走到门边,迎面就是一卷凉凉的海风,打得他有几分清醒,他站在这儿,忽然止住了脚步:“如果我好了,还会需要她吗?”
这话讲出来,换个人,或许会解读成孟揭并不想过度依赖某个人,而只是把那人当作药,迫不及待地想要通过这种疗愈行为治好自己,但陈缇知道的。
出于职业习惯,陈缇在这场谈话里自始至终都避开了主观情感因素,而把重点放在生理和行为层面,可孟揭这句话就是预料到,或许他对那女孩儿会有情感倾向上的变化,于是陈缇想了会儿,反问他。
“你不想好吗?不想好,才会一直想维持需要。”
孟揭没有回答。
“是这样的,”陈缇已经得到答案了,提醒他,“你要用药,就避不过那三分毒。”
***
跨越半座城市,回到老洋房时是夜里十一点半,代价把车停在庭院,孟揭下了车。
庭院灯已经换过两次了,柔亮,不扎眼。
头一回是庭院维护的公司换的,中规中矩,不大好看但特别结实,可孟揭不满意,愣是换成一北欧设计师品牌的庭院灯。
也是不知道,一盏天天风吹日晒的庭院灯,有什么好讲究。
不但是庭院灯,客厅厨房都添了些软装,吊灯全部统一风格,书架也挪了个更顺眼的位置。而且因为晏在舒的小东西老是散着放,发绳,钥匙,薄荷糖之类,出门前常常找不着,孟揭就又买了个中古置物架,摆上影碟、书和唱片,然后搁一只小圆钵,过没两天,就会看见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全跑圆钵里了。
这都是无声无息发生的变化,孟揭看着吊灯投在岛台的一圈阴影,确实有些生活痕迹在逐渐重叠。
说不清什么感觉。
挺别扭,挺怪异,但又好像可以接受。
这么想着,后边楼梯“咚咚”响了几声,拐过一个节点,又突然缓下来,变成轻踩,孟揭转过身,看到个刚洗完澡的晏在舒,披着发,穿一身水蓝小碎花的短袖短裤,跟她平时风格不太一样,看着……
不知道,孟揭可能是喝了酒,竟然觉得有点……乖。
她是下来接水的,每晚睡前要倒一杯温水,这是她的习惯,孟揭很早就察觉到了,他正好站在窗边,随手抽出只玻璃杯,接出来的水温正好,和她平时调的一样,放岛台上,往她的方向移过去。
但晏在舒没要。
不但没要,还径直绕到他身后,自个儿接完水后,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擦身而过时,孟揭抬手,而晏在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在他指头挨上来的瞬间抽手,不疾不徐地上了楼,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手上还残留着那一抽手的力和温度,孟揭意味不明地晃了下指头。
脾气挺大。
第24章 难驯
就这么僵上了。
晏在舒好像单方面给孟揭定了罪, 但她的处理方式也耐人寻味,既没掰开揉碎了让孟揭解释,也不冷脸相对激他反感, 就掐着孟揭那根神经, 轻重不一地捻。
在经过周五晚的冷处理之后, 周六早上晏在舒看着就挺正常,孟揭给的咖啡照喝,做的早餐照吃,完了说声谢, 微笑也有, 礼貌也在,甚至能跟他说声拜拜再出门。
好像也没变。
但一关门,一挥手,甚至看向他的目光里都藏着欲隐欲放的火气。
青春躁动的年纪, 托举式长大的女孩儿,性格尚且没有那样圆融,落在孟揭眼里,就知道这姑娘脾气没下,反而经过一夜的发酵, 变得更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