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织田在签到板上签名字,我提笔写下“韩梅梅”,织田的油性笔没拿起来,就被负责的黑手党恶声恶气撵走了,说不是你一个低级成员该干的事。织田没等他的手推到自己就走开了。我看得非常震惊:
“你这一趟卧底的任务到底是什么,才值得如此拼命,刺杀干部吗?”
织田:“?”
我:“还是刺杀首领?”
他手上把玩着一盒火柴,牛皮纸盒绘有Lupin的袖珍字样。老派的点火方式这些年并不多见,我倒记起之前看过一部美高梅的老电影,男主的名字就叫Lupin。我兴致勃勃地说:
“早知道刚才你叫鲁邦(lupin),我叫芽美,大伙儿都是文艺作品的怪盗。好过我叫韩梅梅,你叫李雷。”
织田玩着火柴盒慢慢问:“你还需要点烟吗?”
他看起来对刚刚没替我点烟有些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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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穿过船舱,在狭窄过道的对面有一扇到顶的门,后面就是宴会厅兼舞厅了。像所有烂俗的小说电影里写的那样,有一个夸张的旋转楼梯,水晶吊顶,一整个乐队在弹《爱乐之城》的插曲。织田作问我喝什么。
“金汤力,谢谢,不喝还真熬不下去。”
有的赌场会在香薰里加料,刺激客人失去自控力,我闻到味道,就知道这不是一个正经宴会。
他去了五分钟,我想,总不至于被当成服务生抓去端盘子了吧。织田作今天穿纯黑西服,像极了我的初恋,后来跑去结婚的John Wick老师。怎么会有人把他当打杂而不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前杀手。
爵士乐奏完,钢琴手要上场了。
我看见黑白琴键就头疼,也管不了迷路的织田作和他的金汤力了,我从服务生的托盘拿了两杯马天尼,问有没有透气的地方。
在船尾,有一个很大的露天休息室,下雨时会展开玻璃挡板,包成温室的样子。海上的风浪很大,有一种类似鲸鱼脉搏的律动。我抵达码头的时候是日落,海呈现清晰可见的深蓝,远方陆地和建筑所在的地方又是另一种淡紫,淡粉的颜色,再往上看,天空呈现出格格不入的,属于天空的蓝。
到了晚上,除了一片黑蓝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久了会觉得眼睛也变成黑色。我就是这时候遇到黑发的青年的。我说:
“不,这杯是我的,另一杯也是我的,我不打算分享。”
“你好粗暴哦,”他说,手持着自己的杯子,“我是来见女友的。部下告诉我,她今晚出现了。”
原来是有主的男人。
我点点头:“那你为什么不去见她呢?”
他用一种力度很强的目光认真看我。我莫名其妙地看旁边,这里除了我和他也没别人了,除非他的恋人是女鬼。
青年问:“您想象过自己的死法吗?”
当这个男人的女朋友是真倒霉,享受之前要聊两个小时哲学。
他自问自答地说:
“我倒是想象过自己的,最好最坏都想过。我有次做梦,梦见一间没有门窗的房间,我一个人坐在里面。明明知道外面就是大海,出去就能溺毙。可是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我最后就一个人死在了里面,醒来想了想,唯一的解释是饿死的。”
“至于最好的,我希望能在墓园偷吃祭品的时候被噎死,或毒死。后者的可能性不大,不会有人那么恨死人以至于贡品都下毒,也不会有人恨了还要去探望。死前我会找到一具空棺材爬进去。旁边的坟墓有人来,是一位女士哭她心爱的人。她哭等于就是为我哭了。”
青年偏头冲我诡异地笑了一下,黑发鸢眼,只有绷带占了白色,倒真像是具艳鬼了:
“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第13章 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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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存在感太不容反驳了,我终于没再把他当成一般搭讪的人,注意力从大海转移向他。
他是一位赏心悦目的青年,西装的用料和裁剪无疑都上乘,织田作那身全靠身材硬撑的商场货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一头柔软蓬松的黑发,眸光半隐在发丝之间。绷带覆盖的面积非常大,好似烧伤病人。然而我却没有察觉到严重外伤的味道,只有一股既漠然又稚气的感觉。
我问:“你不是来见女友的吗,连一支玫瑰都吝啬给她带吗?”
“她喜欢玫瑰花吗?”青年好脾气地笑了一下,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我下次会记住给她带的。她还喜欢什么?”
“她喜欢什么你问我?”
“她是一位很挑剔的女士。”
兜了这么久的圈子,我终于累了,我看着名叫太宰治的干部说道:
“她和我一样的挑剔吗?”
太宰此刻向我伸手,他的动作缓慢,仿佛害怕使我应激,后果无非逃跑或攻击两种。他托住我的左手,隔着手套摸到大拇指节上佩戴的印戒。或许还想装模作样地在我的手背吻一下,被我的目光劝退了,潜台词的威胁是“你试试看”。
他实在是一个懂以退为进的人。
“听到芥川君指责我把首领戒指偷来给您,我吓了一跳,”他说,“跑到医务室一看,那枚戒指好端端地戴在主人手上。说到底,您的这枚是谁为您偷来的,您又偷走了谁的心呢。”
何等烂俗的说法。
好像女孩不会窃取权力,只配偷一偷男人的心。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可没有性别的区分。
我把[找领导为什么要去医务室]的疑问存档,说道:“我为什么要偷走他们的心?”
“都是它们不听主人的话自己跑过来找我的。”
我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
“后悔了受伤了随时可以跑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拿绳子拴住它们。”
太宰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夸张地比了一个致敬的动作:“没错,就是这样。我现在一点都不奇怪了。”
他执着地回到死法的问题上,我心想,异能者想死还不容易,仇杀,意外,心脏病……人生的悲剧数不胜数。我敷衍地提供了一个答案:
“我能想象最糟糕的死法是被一台钢琴砸死。而且第一次没成功,凶手只好又砸了一台叠加到上面。”
他笑得乐不可支。
这是我为什么愿意和他周旋。我们说话的音量彻底掩盖了剩下一点微弱的钢琴音,我的眉头渐渐不再皱起,他仿佛猜到我想什么,从怀里拿出电话低声讲了两句。很快音乐伴奏换成大提琴。1970年电影嘉莉珐夫人的插曲dinner,完美契合时下,我假装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最好的死法呢?”他问。
我有些警惕:“你不会要杀我吧?”
他再一次开心地笑起来:“不是今天,您放心,不是今天。”
“别开玩笑了,”我咬开马天尼里最后一颗橄榄,“根本就没有最好的死法。死亡只有正常和非正常两种。很多人会觉得寿终正寝,后代都围绕在身边最心满意足。谁知道当事人会不会怨恨后代的青春正盛,就像你们老首领。给他一个在子孙身上复活的机会,你猜他会不会同意?”
“既然如此,”太宰治望向我,“您希望年轻的时候就死掉吗?”
“……”
顿了一下,我给出回答:“我尽量不去思考死亡。”
“尽管我已经想好墓志铭上写什么了,[未经本人同意禁止复活]。我希望我像一枚滚到桌边的鸡蛋,啪的一下,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死了。”
“死亡太轻易也太狡猾了,”我对上他的笑眼,慢慢地他却不再笑了,“有人说,爱和死一样强大。死亡的强度怎么能跟爱比?更不用说跟生存和生存的艰辛比了。”
我在他的心脏上敲下最后一颗图钉:“我猜,这个道理你比我明白不是吗,太宰?”
他给了我一个阴沉的眼神:“我收回前言。您实在是一位不讨喜的女士,我要求分手。”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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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了五分钟的闷气,再一次亲切地贴上来要求复合。
我:“……”
“A干部的宴会玩得花样总是很多,今天晚上特地安排了重头戏。”
听着就不太正经。
青年向我伸出一只邀请的手,指节分明,绷带勒出玲珑骨骼的形状,一路追溯我捕捉到他笑盈盈清亮的眼睛。太宰治确实是一款甜蜜的陷阱。这还当什么干部,派他去勾引对家的首领得了:
“我能跟您一起度过这个充满冒险的夜晚吗?”
他身后的宴会厅灯火通明。
我们路过酒吧和棋牌室,太宰问我要不要赌两把,下注的话他让人拿筹码给我,五斤筹码够不够?
我:“?”
我以手气奇差婉拒了他。
绕过跳舞的人群,我们拐到一条灯光昏晦的走廊上。刚一露面两把枪就对准了我们,我以为他真的打算把我骗到角落里杀了。这年头,连好莱坞都不拍走夜路的金发妞被杀害的戏码了。
正准备把他揪到身前当个挡箭牌,他托住我的手肘,几乎搂紧了我的腰,念出一长串数字和字母组成的代码。太宰举起双手走到走廊对面,由两名黑衣人验明了身份,接着示意我走过去。他问我刚刚是否有吊桥效应心动的感觉,我说我很怕痒。
“请不要放开我的手。”他一本正经道。
“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替我挽起酒红色厚重的天鹅绒幕布,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在这道窗帘后居然是一个亮如白昼的打靶场,青年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在我身边压低,带起耳膜的共振:
“因为跨过这扇门就没有人和人的区别了。”
“只有猎人和猎物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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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见到了宴会的主人A干部。
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白金色短发,一股被财富和权力溺爱的气质。太宰问我作何感想,我说:
“你像刚杀完人,还嫌血溅进眼里的娇气鬼。”
“他呢?”
“他看起来会踢狗和故意给狗喂巧克力。”
本来是我挽住太宰的臂弯,这下好了,变成我拉住他不让他笑着倒在地上了。
A干部抽着雪茄和两个发福的男人聊天,看到了太宰和我,他随手把雪茄头碾在一个服务生赤裸的掌心,端着一杯酒走过来。用一种评估商品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他阴森森地冷笑起来:
“你以前可从来嫌这种地方脏,现在为了逗情人开心,就不嫌脏了?”
他伸出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撩我垂下来的长发:“是自然发色吗?”
太宰阻止了他:“如果我是你,而且还想要自己的手指,我就不会手贱。”
A干部于是暴跳如雷地走开。
我替太宰整理领带,在外人看来是亲密无间的一对,我笑道:“你干嘛拦他嘛,说不定我一个干部不够想勾搭两个呢。”
太宰意味不明地说我不怕您不够,就怕您一个都不要。
“这个地方是干什么的?”我问他。
“臭名昭著的俄罗斯赌盘,”太宰说,“玩过吗,肆?”
什么时候他连我的名字都称呼上了。
我也只能心里一沉说:“哦。”
说话时,一个像司仪的男人摇铃吸引大家的注意。这个房间除了黑手党,居多的竟然是衣着奢华的名人。我看见好几个头衔是教授,医生乃至法官的人。司仪笑着说:“我们今天新到了一批靶子。”
一批蒙着头套的犯人被押进来,站到了打靶场的对面,织田说的赌场下面是死牢竟然是真的。太宰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
“如果不想看,我们现在就走。”
“不,”我也只能这样回答,“我以前经常玩。”
太宰静默了几秒,凝视我的眼睛:“你看起来不像他们那种人。”
他们,指的是排队领枪,已经跃跃欲试的人。
“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我回想起来居然只剩下平静:
“去年冬天我住俄罗斯,那个地方冬季会很无聊,连熊都冬眠了,你也没办法找它摔跤和喝酒。每个人都得发掘自己的爱好,我的一位…室友,他的爱好是做饭,拉难听的大提琴折磨我,以及思考人类的命运。我一开始尝试看书,书看完了喝酒,酒喝完有些无所事事。直到我看见了室友书架上的左轮手枪。”
什么是俄罗斯赌盘?
一把□□,六个枪膛内仅放一枚子弹,把弹巢拨乱后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六分之一的死亡概率。
我当时的原因是太无聊,还是根本已经有点坏掉了,像瓷器一样修不好了,我甚至都想不起来。
我以为会看到太宰怜悯或鄙夷的眼神,但他没有,他只是说:“你输过吗?”
“只有一次,”我微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连费佳那个精神病都觉得我难看得要死。
我不是傻子,子弹在什么位置,我凭手感就知道得十之八九。
“然而那一次,他在枪上做了手脚。”
“子弹是一定会发射的,我不清楚,直到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我至今都记得他的眼神,很温柔,像爱一样。*只是我已经扣下扳机了。那一枪没有完全避开我的脑袋,我的侧脸被炸伤,耳膜穿孔,休息了一个多月。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玩过这个游戏,也发誓永不参与。”
太宰没有接话,寻找着我耳朵上受伤的痕迹。我至今不戴耳饰,原因是受损修复后的皮肤过于敏感。当天晚上他问我的倒数第三个问题是:
“那颗子弹让你感受到一些东西了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爱,死亡,恐惧,什么都好,来者不拒。
我迟疑了一会儿,说了真话:“或多或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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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太宰消失了一段时间。
第一轮游戏很快要开始。据我了解,猎手都是付出了钱权或人情的代价才拿到入场券,被当成猎物的则是A干部的敌人或欠下巨额赌债的赌徒,及其家人。规则是这样,犯人玩这个游戏完全是“自愿”,他们每接受一次射击,都能免除一部分的债务,每一轮开始前,他们也有一次叫停的机会。
直到五枪后,还活着的犯人重获自由,而没打死人的猎手成为本轮的赢家。
我的身后传来一段对话,貌似在争辩“不能让他上场”,“出了事谁负责”,最后是A一锤定音:“不要给那个疯子的枪里放子弹。”
受害者已经站定,凶手陆续上场。而在犯人队伍的末位,一个人影引起了惊呼。那居然是□□自己的干部。方便活动摘掉了领带,衬衫卷到纤细小臂的位置。他看起来像高中毕业舞会上,准备去接女伴的年轻人。太宰的手里举着一把左-轮-枪。
他同时会是自己的凶手跟受害人。
在所有人疯狂的掌声中,在太宰朝观众鞠躬的夸张动作里。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一双待宰羔羊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