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你别管,跟屁虫我当定了,你能有什么办法。]
也可能是[钱都花了,我今天非下水不可。]
真正给我提供勇气的却是两股互相对冲的恐惧——关于深海的恐惧和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的恐惧。
最终是后者战胜了前者,使我背上了8公斤的氧气瓶,要知道那时候我的体重只有42公斤,是一个青少年的合理体重。而那个人只知道笑话我吃下去的午饭刚好占了体重的零头。以及根本不是氧气瓶,氧气只占20%,剩下八成是氮气。
所以说,我讨厌潜水。
我也讨厌一切听起来宏大实则冰冷的东西,例如海,天空,大饼和火星。
立场是这样预设的,真正到了水下十米的地方,那点微弱的阳光也显得情迷意乱,让人知道在上和在下的区别,总比毫无着落的好。宝莱坞电影喜欢说All is well——糟糕到一定境界就都会好起来。这当然是一句假话,人生的下坠永无止境。那一年,我害怕一松手就掉到海底了;这一刻,我不能连握紧武器的手都失去了。
我失去的东西太多,其中固然有我自作自受的成分。然而功过是死后交给别人来清算的,我能做的只有顽固地抓住拥有的东西,以及暗自祈祷:
请不要松开握紧我的手。
拜托了。
“......”
隔着时间的长河和不同密度的液体,我的手再一次被温柔地触碰,和上次一样又不一样。
我睁开眼睛。
是与谢野晶子。
她把水温调成了最低档,正在替我烫伤的手冲凉。手指依然止不住地颤,不过是出于另外的理由了。我喜欢她此刻的语气,冷静,有条理,像极了经验老道的医嘱。
“你可以呼吸的,肆,”晶子说,“深呼吸。”
“你只需要呼吸。”
“……”
我奇异地慢慢镇定下来。
十五分钟后,她把一枚银色的钥匙放进我的掌心。
“好了,”她说,“就像你曾经告诉我的那样,[你可以自己把手铐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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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裹上了药膏和敷料,看起来膨大了一圈,圆滚滚的很像多啦A梦。晶子说可以免除我一个星期的家务。
开车把我送到山坡下,她问六点半来接行不行。夏天日照虽长,再晚也要天黑了,干脆你就睡这儿,和令兄挤同一具棺材。
我说我还是想跟你睡一张床。
我开始向上走,长柄伞暂时充当登山杖。
横滨是山和海并存的地形,墓园所在的小山坡度不小。我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不休息两天再来了,反正死掉的人又不会跑。过去我用健身房的爬坡机常常要靠抢,往后勤快些上坟就可以了。
到了墓园门口的时候出了意外。
一些穿黑西装的人散落着驻守在四处。不是耍帅或演员,而是老远就能在气质中嗅出血腥气的人,看来有大人物来访。怎么上坟还要提前预约错开时间吗?
幸好我翻墙的本事还在。
我对墓园说不上讨厌或喜欢,单纯把它当成我生命里的一座建筑了。最让我感到奇妙的是这里什么信仰和国籍的死鬼都有,真正实现了世界大和平。一路上我躲着黑衣人,长柄伞的伞尖落在石板上发出轻快的响声,很像撒了一路看不见的面包屑。格林童话里,迷路的兄妹俩就靠面包屑标记一路找回了家,我也终于抵达了终点。
我:“……?”
我的终点站着一个陌生年轻人,怀里抱着一顶轻薄的软毡帽,从脚边散落的烟蒂判断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这却是我想不到的。
他有一双我见过最蓝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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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18岁,最近刚刚晋升干部。
森首领送了酒,红叶姐送了定制的西装,太宰送了刮刮乐。刮开涂层上面写着一句话:18岁已经很了不起了,只比我晚一年。
中也懒得理他,拿了一套六个高脚杯带上红酒出门,红叶姐问又是去那个地方吗。
开始,他以为藏在树后面的人是杀手。应该不是太宰派来的,他知道这里对中也的意义。最多也就是回程的时候在车上装炸弹。直到烟抽完都没有动静,他烦躁起来:“你动不动手?再不动手就要下雨了。”
天气预报显示今日有雨。
树后面的人闷闷不乐地说,我都不认识你。
那你来干嘛?
一只裹着厚绷带的手伸出来,指向隔壁的墓碑,碑上一片空白,像一个沉默完结的故事。
墓园是按逝世的时间顺次排序的,意味着他的同伴和对方的祭奠对象死去的时间相仿,甚至可能是同一天。
究竟是何等讽刺的巧合。
中也点点头:“对不起,冒犯了,我很快就走。”
他忍不住问了两年来有点在意的问题:“劳驾,请问为什么没有名字呢?”
“……”
他等来了一阵聒噪的蝉鸣,沉默,然后是口吻平淡的女声:
“战场上,不是每个死者都能幸运拥有坟墓,也不是每个坟墓都能幸运拥有署名。”
“……”
“看见也是伤心,干脆就空着了。”
原来是这么想的。
他用闲聊的口气提起:“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对吧。”
对方警惕地说你如果要向我倒苦水,我可是要收费的。中也嗤笑一声,抽出钱包夹往树后面扔。
“我以前是不抽烟的。”他以此作为开头。
陌生人插嘴,每个得肺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中也恼怒地表示你能不能不要打断我。
她不说话了。
“我以前是不抽烟的。”
“但是医生告诉我,我有脾气管理问题,用他的话来说就是angry issue,让我找点兴趣爱好分散一下注意。”
“一开始,我尝试过不少东西。机车,尼古丁贴片,殴打同事…都没什么作用,还是睡不着。睡着也会梦见我的六个同伴,问为什么还没有替他们报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白天上班,晚上飙车了,全部都是环山公路赛。横滨附近不是多山嘛。”
“终于有一天出了车祸,断了五根肋骨。醒来的时候上司…也就是之前提到的医生笑眯眯地告诉我,车彻底烧没了,其实我知道是被他销毁的。”
“就这样我开始抽万宝路,但也只有在想到那个名叫涩泽龙彦的王八蛋的时候会抽。越抽越生气,越生气越抽。想逼自己发誓杀了那个混蛋之后就戒烟吧,内心深处又知道,烟瘾这辈子大概率是戒不掉了。”
“我想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意志力不坚,又虎头蛇尾的故事罢了。”
第4章 下雨
赭红色短卷发的青年说完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我靠着树坐着,仰头把后脑勺贴在树干。
下雨前泥土的腥气里夹带了红酒味,是柏图斯:樱桃,无花果,肉桂…再多我就分辨不出来了。虽然不是很在意,我闻到了一股微弱的医用双氧水的味道。原本这股味道在下风口,不会被轻易察觉,没想到改刮了东风。
空气里弥漫着低气压造成的烦躁感。
我应该说什么?
按照我近年来的风格,我应该搪塞“我陪聊是按分钟计费的”。
我的人生的信条不多,等价交换是最重要的一条。真诚的故事是应该用另一个真诚的故事来交换的,我也没有想到他这么头铁,无比坦然地就开口说话了。
怎么会有人轻易就可以说出口呢。
我十分生气。
然后道:“我也要喝。”
年轻人:“?”
“我是说酒。”
那瓶昂贵的柏图斯就这么水灵灵地飘过来了,应该是对方异能的作用,看得我非常眼馋。喝了酒,我说要吃你朋友贡品里的羊羹点心,年轻人勃然大怒,说你就不能吃自己朋友的吗?
我要是带了还能轮得到死鬼吃?
我熬了大夜,连夜逃离俄罗斯人的恶势力范围,接着出入异能课,24小时下来只在飞机上吃了顿速食,还是没煮熟的青豆。吃饱喝足后我郑重道:
“我要开始了。”
“嗯。”
“在很久很久以前。”
“嗯?”
“OK,故事讲完了。”
“???”
我听到了捏碎香烟盒的声音,因为最后一根烟已经被这位不具名的好心人让给了我,他已无计可施。一般人会自觉冤大头扭头就走,我就可以享受和哥哥的二人世界了(其实还有好心人的朋友),他冷不丁道:
“不想说的话其实可以不说。”
“……”
收回前言,他其实是一个非常狡猾的人。
温柔是最高明的狡猾。
而我已无力再修补很久以前就破败的防线。
“我们以后不会见面了对吧。”我说。
他一言不发。
是的,我们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起码我是这样的),缺乏在熟悉的人面前崩溃的勇气,也可以解释为瓶子装满了不得不倒出来一些。一生之中的交集仅此一次,然后就回归人群当各自体面的人。一期一会的意义不过如此。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我缓慢地开口,把我的心事倾倒出来:“我有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家里是开文具株式会社的,有一个略年长几岁的哥哥,常暗岛战争爆发时刚好到达入伍的年龄。
异能者的历史不可能绕过这场战争,我的也是。
“当时的主要参战方是欧洲国家和日本。而剩余不愿意涉险却又想瓜分蛋糕的势力怎么办呢?他们灵机一动,组成了所谓的联合国志愿军,明面上的任务是监督战场条例,禁止使用生化武器,维护战俘的人道待遇之类的。”
“实际呢?”
“就是一群小姐少爷兵,”我说,“不能指责他们完全虚伪,毕竟没有信念的人是上不了战场的。他们能得到最好的医疗和补给,战后只要能活下来也大多发展得很好,攒了丰厚的军功和资历,在文具,水产,旅游多个行业大放异彩。”
年轻人嗤笑了一声,装,你接着装。敏锐抓住了话里的线头。
“你说的是大多,那就还有例外?”
是的。
因为残疾或弹震症(后来更名PTSD)自杀的士兵大有人在。
“我祈求他不要去。”我说。
“这不是我们的战争,他没有非去不可的必要。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带着内部任务去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我那年只有…十岁?十一岁?唯一的话语权是决定当天自己吃什么穿什么。所以他把一份入门级的钢琴谱放到我手里就走了,他自己是钢琴十级。他说等我学会的时候就会回来。”
“战争结束的那天,我和其他士兵的家属去了战场所在的小岛。”
“我见到了很多钢铁的大船,穿五颜六色衣服的人,还有他。”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看起来既没断手也没断脚,只是头上裹了一圈血迹发黑的绷带,苦笑着说他在战壕里摔了一跤。”
我们就回家了。
“之后的几年,我上学,他出任务,每一次他都会交一份钢琴谱到我手里,告诉我…”我有些没说下去,但我的陌生人想必是明白意思的。
“十五岁的时候我去了意大利上学。有一个比我低一级的学弟,姑且用他名字的首字母G代指。G的亡母是享誉世界的钢琴家。因此根本看不上我这种不学乐理只学指法的半吊子。G非常讨厌我,觉得我玷污了大雅之堂,而且是带着他未来boss不务正业的坏女人。”
“你跟他解释了吗?”
“不,”我莫名其妙地说,“我把他打了一顿,我为什么要向他解释?”
“之后不知怎么的他非要教我钢琴,我呢,也不是一个拒绝免费课程的女人。我收到的最后一份钢琴谱是卡农。那时已经快放暑假了,G臭着脸说等开学要拉我去看一部重映的韩国电影,卡农是片中插曲。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学乐器就要身临其境。只是我从来都来不及问他片名是什么。因为在那个暑假…”
我平静地说:“哄我去学钢琴的那个人死了。”
树的另一头沉默得吓人,我继续道:
“尸检的结果是自杀。一开始我根本不信,因为能操控对手自杀的异能者我知道好几个。和你不一样,我相信手上握着武器的人就要有被杀的觉悟。但这也不是原谅凶手的意思,好不容易我锁定了最大的嫌疑犯,从情报贩子那里买了交战时的影像,那附近刚好有监控。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那个人被自己的异能杀死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反抗。”
“到底这算不算自杀呢,我想不明白。”
而对方也没有说话。
“暑假过去了,我回到学校。一开始G不知道这件事,很生气地跑来质问我为什么不学钢琴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是不是学费没商量好,付给我200欧一节够不够,还不够?别太贪心了,被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学弟阻止说下去。我说…”
说到这里,我喝掉了最后一口酒,果糖和酒精的味道刺激得喉咙发黏发苦,让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
“我说,我再也不想听见钢琴的声音了。”
“……”
“我至今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自杀,但我非常怨恨那个人。”
“恨我所有花在学钢琴上的时间都成了沉没成本,恨他让我在情报贩子面前显得难堪,甚至恨他心理承受能力不行——在战争中受过更多的苦,更多的磨难却依旧坚持下来的,我的朋友就是一个例子。甚至我们认识的契机就是她用异能救了他一命。这样一来,当初她又何必救他呢,反正都是死。”
云盘旋了很久,雨终于要开始下了。我的手边就有一把长柄伞,但我的手被绷带包成了粽子。也根本提不起打伞的精神。雨声里,我听到一个声音疲惫地讲述:
“直到今年,我走过很长的路,从西西里到海参崴,再到横滨。见识过了残忍,动人,六百多次世界各地的帆和日落,数不清的爱和遗憾。甚至还有很多文具界和水产界的杰出代表,我才终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的苦难是不能比较的。”
“困扰自杀者的可能是平庸的恶,也可能是更庞大更虚无缥缈,空洞一些大概可以被称为[世界的真相]的东西。”
“我不再怨恨了,只是灰心丧气。”
“难道是我不值得托付你的困惑吗,还是我不值得信任吗?”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再也没有了答案也没有了意义。命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在六百个日夜前落下,我也早就失去了挺身而出当一个英雄的机会。话又说回来,我们是异能者,注定不可能成为某人的英雄,只可能成为某人的怪物。这话也是一个医生告诉我的。”
“我只是…如果那个人还活着的话,我想告诉他一句,让他和我都能得到宽慰的话,无论剑是否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