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雨要落下了。
“我不会放弃你。”
“仅此而已。”
我的眼泪也终于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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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笨拙地提着打不开的伞,从树丛后走出的时候,我的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已经离开,甚至老老实实把地上烟蒂都捡走了。我想起偷偷摸摸塞在石头底下的半支烟只觉得心虚。
他给我留了一把伞,当然他不可能知道我双手都受伤了。我感念他的好意,将伞收进怀里。好好的扫墓最后开成了茶话会是我没想到的,距离我和晶子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也该下山了。
我想起陌生人的钱包还在树下,钱都忘记拿了,实在是对我职业素养的莫大侮辱。折返时,我在相对干燥的树下发现了一件折好的男士风衣,剪裁看起来非常昂贵,也确实是为夏天设计的轻薄防雨的材质。
口袋里放着一卷未拆封的雪白绷带。
我从上面闻到了微弱的双氧水的味道。
第5章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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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途中雨势转小,空气里尽是湿润草木的气味。我披上了黑色风衣,两边的口袋里,各有一卷绷带和一支轻巧的折叠伞,我的胃也因红酒甜食变得餍足。上坟上成了进货是我意想不到的发展,但我决定以后常来看看死鬼。
雨后,被冲刷过的山路并不好走,土质湿软而泥泞,我只能拄着长伞深一脚浅一脚。陪伴了大半生,我的伞早就成了我延伸的肢体。因此在好心人大方借给我伞的同时,我只能落于人情的下风。我的这把伞也是运气不佳,不仅要抵挡攻击,对付异能者。有时我翻敌人的尸体但不想有直接接触,也是靠它。
现在更是一举军用转民用,变成拐杖了。
意识到呼吸是烫的,我明白自己因为伤口感染和心力交瘁发烧了。我曾说海关大厅的那把额温枪酷似真-枪。然而子弹是多年前发射的,在这一刻终于击中了我的眉心。枪响后,我活了下来。
这比什么都重要。
隔了很远的距离,我看见了车灯的暖橘色。短发的女人倚在车门上,懒懒地单手托住香烟,另一只手接从天而降的雨。想起来了才吸一口烟。雨把火星打湿也不要紧,无非就是再点燃一根,和士兵在战场的作用是一样的。
晶子从不做美甲,理由是怕胶水脱落忘在病人的腹腔。
她也从不摘下耳边的金色蝴蝶发饰,理由我没问过。我猜蝴蝶的故事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从古至今都这样。《末代皇帝》里,小溥仪追不上被赶出皇宫的乳母,相依为命的人从此隔了一道高墙,他垂头丧气地说了什么?
She is not my nanny, she is my butterfly。
她是我的蝴蝶。
抬头瞥见了我,与谢野晶子丢掉烟蒂,用脚后跟在地上碾过确保火星完全熄灭(看到她也没素质我就安心了)。转身她打开后备箱,从医疗包翻出一板阿司匹林抛给我:“车里没瓶装水了,你就着雨水凑合一下吧。”
我烧得糊涂,但也镇定:“问题不大,我提前喝了酒。”
晶子:“???”
我被她拦下来。
今天之内是吃不得药了,只是这样一来好得就慢,乱步君承诺原定今晚的接风宴,也不得不推迟款待。
我想找一家旅馆住下,晶子直接把我带到她过去的侦探社旧宿舍。两层小楼分隔成一间间的单身公寓,全部是1DK的户型,简朴,干净,目前只有我一户在住。社员不是有自己的房子就是出差。
野狗能有一片栖身之所就该心存感激,我说:“不行我们两个挤挤,都是女孩子,我还可以帮你吹头发。”
晶子抛给我门卡和药,嘱咐一日三次,一会儿有中华街的外卖送过来,就要回她山手区的住处。
山手是横滨有名的富人社区。
我头顶冰袋唯唯诺诺:
“虽然不是很在意居住条件,但我在出租屋吃外卖,你在联排别墅和乱步君享用上门厨师的omakase,作为朋友是不是生分了一些?不是指责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回忆起我们共同历经的少女岁月。”
晶子说:“你真的希望早上为了争夺卫生间的使用权自相残杀吗,肆?我家的宠物脾气不好,看到下水道口有不属于我的头发会情绪失控。告诉我,你觉得到时候狡辩什么,能阻止一把电锯吗?”
我想不出来。
我接过房卡。
离开前晶子提醒小心使用天然气,以及不要收留晕倒在家门口的野男人,最好是丢进垃圾桶,她知道我有这个臂力。我乐观道: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小说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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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后我痊愈得差不多了,乱步君再一次发出邀约请我吃饭。理由是感谢我向他推荐的保健品鱼肝油,社长很受用,社长经常投喂的野猫也很受用。
我没想到他请我去一家高级法餐亭。
根据我对他的刻板印象,此行我以为一定是去平价的家庭连锁餐馆。麦当劳前些年在国内改口金拱门,俄版的也因为制裁更名Vkusno i tochka,日版叫Le Normandie有什么不对。
但我仿佛觉得餐厅的名称是耳熟的。
时间约在晚上七点,我穿着拖鞋和背心慢悠悠地出门。根据导航我走到了地址所在的街道,晶子和乱步穿得都很正式。今天是只有我们三个小辈的场合,社长要喂猫。刚想问为什么堵在麦当劳门口,乱步打了个招呼就高高兴兴拐进隔壁的洋房,告诉侍者:
“预约的名字是江户川。”
侍者穿衬衫配绸马甲,领结烫得笔挺,说话又斯文又和气,像一碗温开水:“要带二位的女佣去后厨用餐吗?”
我:“……”
晶子拼命叹气:“你不看我发给你的dress code吗?”
我终于记起来了。
这家法餐我十六岁出任务的时候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因为逛商场累了,我想临时找个地方休息吃饭,居然被拒之门外。
那段时间,轮到横滨的异能组织主持社交季,我远在意大利上学也免不了被拉来。聚会无非去酒吧或赌场,我不耐烦多呆,主办方安排人带我去了皇后大道的商场购物。为了合格扮演同盟组织家的小姐,当天我穿着纪梵希的小黑裙,就是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里的经典造型,谁来都不能否认我体体面面的。
进不去餐厅的理由是没穿丝袜。而我的陪同人员可以,他打了领带。
哪怕他全身上下,医师白大褂加内搭拢共不超过一万日元,其中半数的身价来自我为了答谢他送的一支钢笔。
他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
第二天我又去了。
我换上了想象力允许的品味最糟的一套衣服。唯独打了一条雅致的领带,颜色和我的眼睛十分接近,是陪同人员新买的,没来得及戴就被我借走了,我说你不需要这个。最后请示到领班那里,她放我进去,条件是别向任何人传授我的穿搭技巧。她指着我的陪同道:
“这一位无法放行。”
他没打领带。
以为能抓住我的错漏吗?
我面不改色地撒谎:“可是他穿了丝袜,你们可以检查。”
四年过去了,在我短暂拜访期间,陪我乱穿一气的医生搞不好死在了某个地方。我后来没再关注横滨的政治生态,一方面是意大利的学业紧张,过了一年多我的兄长去世,横滨更加成了我避之不及的伤心地。
由我发明的dress code依然适用的可能性不大。我还是尝试问了一下,毕竟,让晶子和乱步穿礼服去麦当劳吃饭实在不妥。侍者却干巴巴地说您怎么知道本店的隐藏dress code,真是太有品味了。
我:“?”
晶子:“?”
时尚的风向确实日新月异。
乱步高兴地说那你稍等,我们去旁边的便利店买条领带。侍者指了指门房,在挂衣区旁边悬挂着一个迷你的透明橱窗,下方有铭牌,写着一行描金的花体字:
[如遇紧急情况,请打碎玻璃]
里面展示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
和我的眼睛是同一个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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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我吃得古怪得沉默。
然而,我觉得乱步搞不好有成为美食评论家的天赋。
上最后一轮茶点的时候,晶子惊讶道:“我们没有点黄油烤苹果,这不是传统的德国料理吗,怎么在法餐里卖。”
服务生解释:“几年前我们餐厅换了新的投资人,怀念他在德国求学时的经历,特地把这一道加进菜谱,他偶尔也会来这里吃顿便饭。三位的甜品是免费的。只要是打领带来就餐的女士,我们都会赠菜给她和同桌的客人。”
左右受辱的是法国人,晶子欣然接受。
乱步拿起刀叉吃了一口,看了我一眼,说:“嗯,这是一颗被始乱终弃的苹果。”
我不小心切碎了盘子。
晶子:“?”
乱步:“也对,晶子不清楚。”
“但是它被始乱终弃的原因是晶子你。”他补充。
看得出晶子和乱步同事几年已经完成了磨合,对他偶尔惊人的发言态度十分平淡。而我则苦涩地问,我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吗,乱步君。
每一轮上菜服务的惯例是先介绍一长串的菜谱。这道黄油烤苹果就用了进口的小茴香,黄砂糖和扁桃仁。但这不是卖出高价的关键,关键是讲故事。服务生故作神秘地提起老板:“我听店里的老人说,本店实际的控制者其实是…”
[其实]后面往往跟着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毕竟以后还要在屋檐下领薪水,他含糊地比了一个刀抹脖子的手势,口中冷静道:
“其实是钢笔制造株式会社的boss。”
太妙了,我心想,你们横滨人有自己的文具公司。
“在他职务不高的时候邂逅了异国来的少女。少女是财阀的继承人,身份,地位都优越太多,年龄也不十分匹配。但二人还是冲破偏见和枷锁,在乱世中找到了能容下两人的桌子。听说少女在外留学但不会做饭,他主动提出,要把这道陪伴自己求学生涯的乡土料理教给她。”
我最烦按照自己的心意塑造我的男人。他们不乏拳拳爱护之意,也确实是为自己的审美铺路,好像我是他们毕生打造的作品。不小心一些迟早被他们关进玻璃柜子。这样的男性样本,我的人生中已经有监护人和老师了,不需要再来一个医生。何况学弟说过,随时欢迎我去他的学生宿舍。
他给我做三菜一汤。
服务生看来感动了自己:“不久少女被家人召回,公司也发生了重组,两个人就失去了联系。为了纪念少女,从此店里会送这道点心。”
晶子感慨了一句多么烂俗的故事,还好是赠品。
我说不出话,怜爱自己虎落平阳,沦为卖高价菜的谈资,只好多吃两口。
结完账晶子去挪车,乱步偷偷问道:“他说的有多少是真的?”
我:“……”
刚刚我去漱了口,嘴巴里依然残留着苹果既虚伪又甜腻的味道,我含了一颗吧台拿的薄荷糖,希望能把这股味道覆盖过去,慢慢说道:
“不能说完全假。”
"从字面意思上,他说的都是真的。"
第6章 幕间-森鸥外
年轻的时候,森鸥外给自己列过一份长达三万字的人生规划书。桩桩件件条理分明,通往一条康庄大道。沿途依次是东大,留学,从医,入伍。
他的母亲生性坚强,明白教育对人的启蒙作用。
她鼓励他学习外语和达尔文的进化理论。万事万物有自己的位置,钢笔是放在胸前口袋里的,他必须处于人群金字塔的顶端,否则就有沦落的风险,而弱者在武器和暴力的世界是被人践踏的代名词。母亲相信只要小心规划,这一切不可能在她的儿子身上发生。
参军后,具体进卫生署还是厚生省,森鸥外没想好。
他的那份精心采用新罗马格式,字号12行距1.5的规划书没展望到那个地步。森的出身不低也不高,家里手里攒着几个来自高层的人情,像一把好牌,总能在他求职的时候打出去。
在战后的军事法庭上,那些人情也的确兑现了,使得给他的判决是不名誉退伍加流放横滨。没有勒令他玉碎,森家请托的听证人自觉仁至义尽,圆满还清了人情债。因为他和与谢野晶子是日本方唯二活下来的两个人,后者已经疯了。
森鸥外的内阁大臣之路戛然而止,从此要去和□□上不读书的蛮人为伍,替他们面诊,开吗-啡,截肢。
他们懂新罗马格式吗?
森鸥外轻蔑地想。
他们甚至都不查重。
出法庭他被阳光晃了一下眼睛,眨了一次,一个人影冲到了面前。他希望这个人是一位阵亡士兵的家属,用一把水果刀捅进他的心脏,能再拧一下就万无一失了。可惜新手常常把胃当成心脏。
然而对方甚至没有穿丧服,只是穿着新闻工作者的绿夹克,要知道日本方的士兵几乎全死了。在他的脸颊上吐了一口唾沫,对方说道:
“你这个怪物。”
好无能的一句话。
警卫把疑似记者兼正义使者的人拉走,一个刚刚还坐在审判席的政客关切地说没事吧,森君。抬手时露出袖子底下的瑞士表。
森鸥外当然没事。
他的脸上曾经被溅过血,危险试剂,泥水…一切能想象到的不洁。他不至于连一口唾沫都容不下。内阁大臣的工作不就是容忍数以万计的笨蛋吗?森只是大失所望,心想,我就是为了这样的一个蠢货去了常暗岛吗?
岛上的伙食十分糟糕。
只有罐头,后来只有树皮。
一块手帕递到了面前,是他的母亲,她也来参加他的听证会了。森鸥外还以为她不会容忍弱者,但母亲让他闭上眼。
森:“……”
那天手帕擦掉的不只有唾沫,政客暗示以后会让他重新派上用场。爱天皇的男孩运气不会太差。
森鸥外揣着一张洗干净的手帕去了横滨。
他还没有输。
无数次,在路过黑街地上的脏水的时候,在清理手术台,焚毁尸体和垃圾的时候,他看着火光想:我还没有输,只要我能找到与谢野晶子。
重复机械的劳动因此没那么乏味了,为了改善生活,森鸥外恢复给医学杂志的供稿,半个月后他收到一封挂号信,纸上客气地写:本刊不接受无证人士的投稿,您为什么不先去考个证呢?
森鸥外二十八岁,成了母校为数不多被吊销执照的人,当然也能算一种校史留名。
后来,他听说晶子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军方找了一个外援,拥有交换双方异能的能力,想把[请君勿死]移植给自己的特工。这件事是怎么不了了之的,森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明白。他的本能是能不能换给他,其次是如果不行,就必须杀了异能者。
气得爱丽丝骂了他半个月吃里扒外,居然想换了她,不知道糟糠异能不下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