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人问你。”
我报了一个虚假的住址和cleaner(其实还是杀手)作为职业给她,她打出两张门票,我塞了一张给织田,他接过了,铜版纸还是温热的,指肚覆盖上去不小心转印了一角红色的门票戳,把图章刮花了。他看着手指上的红色印泥发呆。我把自己的递给他:“给你,这张没花。”
这一次,他小心地拎在手里。
我们见识了几百种泡面,也见证了世界上第一款泡面诞生的过程。吵闹的跑来跑去的孩子很多,小织田却完全不是。我和他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喜欢吃泡面吗?”
“嗯。”
“喜欢什么口味?”
“清淡一点吧,万一被任务目标闻到味道就不好了。”
我大肆表扬,总之就是使劲儿夸,全然忘了我十岁的时候恨ghost恨得要死:“你身上有一种很强的敬业精神,值得每一个cleaner学习。”
路过了一个清洁工阿姨,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们一眼。
织田问:“小孩很吵,我可以杀了他们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他们的家人会哭,成年人要么不哭,哭起来比小孩吵多了。而且会给清洁工增加工作量,cleaner何必为难cleaner。”
作为商业互吹的一环,他面无表情地捧我的臭脚:“你不仅强大,而且聪明。”
好处是我们的对话被家庭主妇听见了,她们召回了自己的孩子,不允许孩子们接近我们十米范围。
世界清静了。
参观的最后环节是自己亲手制作一杯泡面。
消毒过的泡面杯叠在一起,玻璃推车盛放着炸好的面饼和色素含量明显超标的小料,我推了一把少年:“去吧,即便只有一天,也去当一个孩子。”
他拿起了一个泡面空桶,用眼神恐吓正在使用画笔的孩子,顺利地接过儿童区的权柄,我则需要对付孩子被吓哭而找来算账的家长。我一边苦哈哈地道歉,一边恶毒地剐了一眼少年,心想你等着,等你长大了我再来跟你算账。
我对着杯桶称赞:“想不到你是美杜莎的忠实粉丝,你把她满头的毒蛇画得蛮好的。”
“不是,这是你。”
我:“???”
仔细一看,怪物确实有着深蓝色的眼睛,我指了指一边的红发魔物:“这位是……”
他用你很笨的语气说:“这幅画名叫《休息日》,刚好是我和你。看在它的面子上,我就原谅你害我今天没有业绩了。”
我一把将他揽在怀里,称赞地在他的发顶亲了一下。小织田吓了一跳,以为我的真面目终于暴露,要扭断他的喉咙,再一次咬在我的胳膊上,连牙印都对准得很整齐。意识到我不是他的威胁,他轻轻在我渗着血丝的伤口舔了一下,作为消毒和安慰的意思,他解释。
我则再次感受到法律的庄严肃穆:“我现在就是很想坐牢,惩罚一下自己。”
“真的什么小料都不放吗?”封口机前我问他,他的杯子只放了一块淡黄色的面饼。
小织田摇了摇头。
每张门票其实是包含了一杯自制泡面的价格的。索性我在这个时代的任何东西都带不走,我的那杯泡面装了满满一杯五花八门的干料,脱水蔬菜,虾仁,牛肉粒之类的,我把摇晃起来叮当作响的杯面递给他:“这杯也是你的了。”
他有些狐疑:“你打算毒杀我吗?先说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吃的。”
我也很无奈:“像你这种小鬼,我用一根小拇指就能杀死,何况下毒?不吃会过期的。”
走出场馆的那一刻,少年终于给了我一个很淡的笑,像我精心培育的仙人掌终于开花了,也像我今天一天的报酬:“那我也是不会吃的。”
“按照杀手界的惯例,说再见是不吉利的。”我阻止他将我们衣角的死结割开,因为割袍断义显然也是不吉利的。他扣得很紧,最终还是他将我的手挪开,用自己稚嫩的手解开绳结,“回家吧,或者说回裁缝店的二楼。打车的钱有吗?”
他依然先摇头再点头。
然后我们必须分别了。
左右lupin在附近,我步行了大约15分钟,来到一个著名的奢侈品街区,酒吧就隐藏在这些鲜亮店面背后的暗巷。街区美得很光鲜,游客们也就忽略了散布在巷子内的酒吧灯牌,黄昏中如一只只探究的眼,无数的故事在它们眼底发生。又或许只有三个故事,过去,现在,将来。
命运总是围绕这三个事态展开。
巷道堆放着橘红色的停车告示牌,地面的一泊泊污水散发后厨的腥味。
我抬头,红底的广告牌终于映入眼帘了,上面绘有Lupin的店名和戴高帽的怪盗形象,长有一个显眼的鹰钩鼻,倨傲地叼着烟斗。我嘲笑地开口:“你这种小鬼,就算让你喝酒也喝不懂啦。”
身后的空调外机旁发出吱呀声,红发蓝眼的少年越过我,率先走向酒吧。入口显得很潦草,堆放纸箱的楼梯和略浑浊的空气。我突然感到了害怕,至于害怕的实质内容是什么,我分辨不出。这种惶恐的本不应该属于我的情绪在翻涌,最终我的手被握住。
“成年人真丢人,”他的嗓音清亮,“怕蟑螂就算了,你怎么还怕黑。”
我警告他:“很快你就会变声的,小公鸭嗓。”
织田:“?”
穿过黑暗,我们来到动物巢穴般的地下室。
这是一个很耐看的空间,抛光打蜡的地板,钨丝灯泡下流光璀璨的酒架,磁针在密纹唱片上划出乐曲,听起来像格温妮丝·赫伯特的《Only Love Can Break Your Heart》:
[当你年少时,一切只有自己]
[孤单是什么感觉]
[我一直在想我所处世界的游戏规则]
墙上挂有名人的照片,笑容隔着玻璃相框显得高深莫测,酒保向我们打招呼:“还是老样子?”
这肯定不可能是对我说的,我大惊失色:“你怎么回事,他有吧台高吗,你居然卖酒给他?”
织田:“?”
年长的老人端来两杯冰牛奶,其中一杯添了蜂蜜的,宽容而略带嘲弄地瞥了我一眼:“我猜您第一次喝酒不会超过十五岁。”这是对职业道德被质疑感到不满的意思了。
我讪讪地捧住装着牛奶的威士忌杯:“今天织田哥请客,你跟他要小费。”
酒保对织田说:“想不到一晃你到了开始约会的年纪。”
织田沉着地嗯了一声,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我赶忙道:“您别胡说,我会进监狱的。”
“那好吧,”酒保眨眨眼,“看着小费的份上,我会保密的,年轻的女士。”
他倒是问了我有没有想喝的酒。
我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后您再问我吧,我喝这个就可以了。”
酒保转身继续擦杯子,电台调到了某个人气很高的频道,主持人从容地聊着大盘,星座,厚生省大臣和艺伎的婚外情……铃木集团又在投资海洋馆了,预计五年后落成,号称有世界上最大的水族箱,容纳十几万种海洋动植物。
“水母。”我突然微笑着说,“我以前养过水母。”
“很干净也很漂亮,唯一的缺点是对维生系统和水质有要求,吃东西也很挑剔。”我偏头瞥了他一眼,“你给我的感觉也像水母。”
小织田踩在转椅的脚踏上,没什么表情:“我不漂亮,手上也不干净。”
“我指的你们的相似度在于迟钝,吃了睡睡了吃,看起来脑容量不大的样子。”
织田:“??”
我大笑起来。
笑容后,我沉着地吐露:“我真的要走了,这一次你跟不上我的,我也没办法带你走。”
过了一会儿,他提到早些时候见到的乱步:“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他看起来太得意了。
天才是容易早夭的。过于突出的才能往往伤及自身,像亲手割下耳朵的梵高,自杀身亡的海明威。
然而江户川乱步肆无忌惮地揪着剑士的羽织,不害怕得罪任何人。聒噪,精力旺盛,无时无刻不在卖弄自己突兀的智慧。他受到年长剑士的庇护,即使因为出色的洞察力和智商被世人排挤,依旧保持着珍贵的天真,也没有沦为孤身一人。福泽谕吉也是,明明被称为孤狼,他愿意为一个男孩的存在停留,变成了有血有肉,会妥协的人。
他们相依为命。
我陷入了沉默:“你不能去找他们吗,他们一定会容纳你的,我听说他们要成立一个侦探社。”
我的大脑电击般的炸了一下,是时空法则向我提出的第一次正式的警告。
少年织田作之助缓缓地对我摇头。
“你看起来很难过,”他摆弄着餐巾纸,“为什么?”
疼痛的余波中,我勉力笑了一下:“因为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是时候放弃幻想,放弃人力不可改变的事情了。有个词叫决策成本,大意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还记得我饲养过的水母吗,它们后来死了。如果我一直为死亡哀悼,止步不前,[失去]将很快在我身上重现,我将再一次损失惨重。”
“损失什么?”
“损失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说,“损失一个对很多人重要的人,也失去一个嘲弄命运的机会。”
他看起来懵懵懂懂:“你为什么非得和命运作对不可能?”
“拜托,”我张狂地笑了,“明明是命运在和我做对,我只是不顺着它罢了。帐你来结可以吗?”
[不回英国了,直接把我投放到横滨],我命令[书],[这你不会做不到吧?]
汤姆轻笑了一下:[谨遵您的指令,master。]
才怪,它不把我当电子宠物就是好事了。
十四岁的织田甚至没有叫住我,沉默地被我留在座位上。在我握住门把手的一刻,汤姆问:[你都不回头吗?]
[你很希望我回头吗?]我平静地反问它。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织田作的少年嗓音,很快他会变声,音色变得沙哑而低沉,很快我们会再见面。
保持这样的信念,我打开门,阖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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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纸肉眼可见地在我面前褪色了,角落织上精巧的蜘蛛网,接近十年的时间悄然淌过。
再一次,我来到了横滨。
在我的预估中,我以为门后会是lupin的仓库。
“我确实有过很快我们会再见的想法……”我的话微妙地悬停在了此时。
我的面前是男士盥洗室,瓷砖微微泛黄,生锈的洗手池。红发的男人背对着我站立,嘴里咬着一支烟。他刚刚把手落在了皮带上,还没来得及拉开拉链,回头看了一眼我,然后看了一眼门。
“我记得是锁门了的。”23岁的织田作苦恼地说,“顺便一提,好久不见,意大利好玩吗。”
你完了汤姆,我冷静地回应它,今天我就算不把你冲进马桶,我也要撕你好几张纸。
第44章 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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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简直百口莫辩:“你的少织和十年后的织田作是同一个人,坐标通过两个存在链接,优先把你传送到他的身边很合理。何况我怎么知道原先的仓库会被改造成洗手间嘛,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那之前哪次是故意的,我冷冷地质问它,汤姆一见情况不妙在我的记忆宫殿嚎啕大哭起来,我把它果断地请了出去。
织田作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了我身上的风衣。
以防汤姆再次搞鬼,我怎么都得先对一回暗号:“提问!我离开横滨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织田作很有礼貌:“你好像没跟我打招呼就走了。呃…你介意先…我现在有点忙。”
“……哦,理解,”慢了一拍,我转过身,“我把耳朵也堵住了,你不要有心里负担,请继续。”
织田作:“…….”
都说了,我喜欢听他无可奈何的口气:“我其实是想问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嘴上说:“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把我请出门。你搞清楚情况好不好,你是保安诶,不是什么港-黑首领或者干部。”
“首领或干部就能将你请出门了吗?”他慢吞吞问,我用力摇头,“你不是堵耳朵了嘛,还能听见?”
我切了一声,身后织田作显然是不可能继续了,任何一个有正常廉耻心的男人都不可能。我听见他重新扣上皮带的声音,金属环扣和皮革的碰撞,然后打开水龙头,水流冲刷手掌和瓷制的蓄水池。我转过来大喊一声:
“你等一下!”
他被我吓了一跳:“呃…我不可以擦手?”他正要把湿漉漉的双手放入烘干机下风口。
我拿出口袋里的黑色皮革手帐,撕下两张纸给他,汤姆上线破口大骂了2秒,被我一脚从脑中踢出去:“你用这个擦。”
织田作:“……?”
织田作:“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是不是我非得解释你才会照做,”论阴阳怪气,我不会输给任何人,“你现在胆子真是…”
女人在指挥男人做事的时候,最糟糕的回答是“你很啰嗦”或者“你很烦”,其次是“我等一会儿再干”。织田作明显是较高明一类的男人,果决地从我的手上接过两页雪白挺括的道林纸,行动上唯唯诺诺,口中他不忘点评:
“这真的不是很理想的擦手纸。”
他看起来对上好的写字纸被糟蹋显得惋惜。
我笑得差点弯腰:“等会儿你能在扉页帮我记下这句话吗?就写:[汤姆,你连当擦手纸都不配。]”
我阻止了他将纸团抛进废纸篓,特地在水龙头下冲到纸张彻底湿软,无法写字,之后撕成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一块。想想我还是不放心,索性冲进下水道。织田作迟疑地注视着我:“你在防止它复活?”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站得离我太近。
洗手池边缘的水蘸到了我的巴尔玛肯风衣,水滴顺着防潮布料滑下去。听到水滴落在瓷砖上,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错过他的目光,走到淡绿色的出口灯牌下想推门出去,一只手越过我不慌不忙地检查门锁:“果然我是锁上了的。”
我提醒他:“打开是往左边拧。”
“什么,不,”他的身体微妙地笼罩在我的身后,缄默,可靠,散发淡淡烟草的气息。织田作上了早年留下的第二道老式锁,“就在今天,我醒来的时候,想起小时候发生的一件奇怪的事,简直像一段突然多出来的记忆,多出来的一天,关于一个抛弃我的年轻女人。”
“你能解释一下吗?”
他握住我开门的手,怎么看都是一股不容反驳的强硬姿态,好脾气的人生气起来总是加倍恐怖。
我:“…….”
“活该。”汤姆啐了我一口。
我一心急,门把手连同整副门锁被我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