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件事结束,我要好好喝一杯金汤力。
“傲慢真不愧为原罪之一,不是吗?”
我对准女人的颈动脉,刀刃我前一天刚淬过,又薄又凉,但只要轻轻划一下就会变得温热粘腻。
横滨是我的主场,更何况这个女人根本没有掩盖踪迹的意思,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我想知道那个通知我死期的好心人是谁,所以遵守她的游戏规则。玩下去以后,才发现谜团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森先生为什么要纵容异能特务科的卧底,mimic是怎么摸到横滨连油皮都没擦破一块的,纪德为什么会把接头人误以为是我,对了,就是你冒充的我吧?最重要的是—”
我压低声音:
“为什么要把织田作牵扯到这件事里来?”
女人背对着我,从发丝到脚踝都包裹在黑色罩袍里,脸上也严严实实地蒙了一块布巾。到目前为止,我没听过这个女人说过一句话,也没见过她的长相。她有一身波澜不惊的死气,沉重得几乎让人怀疑哪怕风吹过她的面巾都不能撼动一下。
我用刀尖挑起她的面巾,才发现她连说话都用了变声器。
“我曾经见过比你我更傲慢的人。”
她的脸,我有些茫然地想。
她居然拥有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或许年长,或许疲惫不堪,但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每天早上我照镜子都会看到的面孔。我咬紧牙关,却还是听到“我”在说话:
“我曾经见过比你我更傲慢的人。”
“那个男人的能力是提前探知死亡,以便能远远地避开,正因为这样,他被死亡无数次的恐吓过。这样的一个人,最适合的工作就是把恐吓他的人一个个提前找出来,杀掉,然而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他就再没伤过一条人命了。很愚蠢,对吧?”
“握枪的人,枪口却包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这种行为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我感觉寒气顺着脊椎往上攀。
“刚认识织田作的时候,我想到一个问题,我也知道残忍,但是真的很好玩。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不再约束自己呢,我真是对收敛爪牙的野兽有些失望,他太固执了。我当然清楚猎人是怎么激怒一头野兽的,把它的幼崽拖出来,当面摔死,最后把皮毛扒下来送到合作社换钱。”
她声音很轻,像一场大梦初醒:
“你猜,mimic的首领会不会也想到了这个办法?”
我拔腿就跑。
[4]
我一边向织田作寄养孩子的安全屋狂奔,一边疯狂地拨号。他的电话一直在占线,所有的血此刻都在冲向大脑,理智却一片片从身上剥落摔碎在路边,我咬牙拨通了太宰的。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森鸥外,异能特务科,安德烈·纪德,他们都在各取所需。森鸥外需要异能开业许可证,异能特务科需要□□,纪德需要一场荣誉谋杀。而织田作就是满足他们所有条件的这个人。
我回想着我在这场各取所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一个旁观者,甚至是帮凶,明明提前窥探了端疑却无所事事的人。
我得承认自己从来没喜欢过织田作的五个孩子,或许是其中一个曾威胁:长大后要篡取我的干部宝座。我面无表情地探身去敲男孩的脑袋,被他的养父拦腰举起来。原谅信助吧,门罗,织田作无奈道,他还是个小孩子。空气里就会充满快活的笑声,不过都是那些狐假虎威的小鬼的。
他们的死会意味着织田作被打碎,我无比激烈地意识到,那样他就永远拼不好了。
距离安全屋还有五分钟。
“好稀奇喔,你居然会主动联系我。”电话那头传来太宰懒洋洋的声音。我尝试着张口,一把陌生而惊恐的尖叫,竟然是我发出来的吗,我有些半梦半醒:
“把织田作的孩子转移走!”
太宰治瞳孔紧缩。
还有两分钟,我看到远处那条又轻又细的硝烟,和隐约的火光。
-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依然是旁观者。
我从没过那样听到目眦欲裂的嘶喊,简直像一个满口鲜血和碎玻璃的人才能发出的声音。仅仅是旁听,我就产生了一种被割伤的错觉,茫然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偏过头来发现太宰治也是,脸上混杂着一种我难以理解的悲哀和惶恐。我刚想说后退干什么,那可是织田作啊,紧接着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流下来了。
喘着粗气惊醒的时候,那个女人就站在我面前。我注视着她,仿佛在照镜子。
[5]
“孩子们还活着吗?”
“爆炸前被你像麻袋一样丢出去了。”
我刚想松一口气,就听见她不紧不慢道:“但织田作以为你死了。”
“等一下,”我眩晕地捧住脑袋,“你能不能把面巾戴起来,我看着跟自己一摸一样的脸有点儿想吐。”
“我也觉得过去的我有些碍眼,”她口气怏怏,“所以我打算等会儿就把你杀了。”
我:“???”
我看着这个女人,心想她怎么会是我,我怎么可能变成她。她应该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披着一身沉重的暮气,有的人会称之为无可避免,我却觉得像一滩死水。我收到最好的赞美是来自中也的“你像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这是哪儿,我要离开,”我忍着伤口撕裂坐起来,“我要去找织田作。”
她手上把玩着一把似曾相识的匕首,是我曾经用来威胁她的:“他去找纪德决斗了。”
“为什么?”
“他爱你,”她古怪地说,“以为你死了,所以要去杀了纪德。”
“我知道,”我点点头,“所以我不希望他那么做。”
她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刻薄的讥笑:“多完美的结局,你爱他,他爱你。”
直到此刻我察觉到不对劲:“你的织田作呢,你不爱他吗?”
我看着她慢慢地从斗篷下伸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想起来就是她把我从火场中拖出来的。
“我对织田作隐瞒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爱他。”
[6]
门罗的一生对织田作隐瞒过很多事,有些是出于趋利避害,有些就仅仅是恶作剧了。最初的一件,她靠近他的目的并不单纯,就如同森鸥外说的那样,她好奇这个男人的结局是背誓还是被杀。
她喜欢“尊重”这个词,像某种狡猾的免罪声明,令她在目睹无数场心甘情愿的赴死时绕过去,也无数次见证了森鸥外把人逼入穷途末路的绝境,趁机抛出一两个合他心意的选项,把这称之为“尊重个人的选择”。
但她从来没想过那个人会是织田作。
世界是一个万花筒,只是轻轻扭一下,就会扩散出无数个平行的命运。有的世界里,织田作死于二十三岁;有的世界他可能活到了八十岁,收养了三十五个孤儿,当然那听起来其实挺恶心的。
但他起码活下去了。
“你不能对一个复仇的男人说我爱你,那听起来就太像道德绑架了。”
“所以他死了。”
“是的,”她平淡地说,“所以他死了。”
我沉默了:“我想不通为什么你救了我,却还是促成他和纪德的决斗。你想取代我吗?”
她摇了摇头:“是你救了他,从来都是你。”
“而我要做的是杀死他,杀死那个不杀人的织田作。这是我唯一想出来,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了,”她流露出一点茫然,“至于你,我会放你回去的。我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包括男人,向来不感兴趣。”
“可是,”我冷静地指出她的漏洞,“你还是偷走了我的书。”
-
我最终在织田作目眦欲裂地开枪前赶到他身边,扑进他怀里,拦下了他的枪口。
我对门罗说,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从来都很清楚她是为我而来的,为了不让“我”变成未来的“她”,那个阴郁,尖刻,又满身疲惫的女人。她的织田作死于二十三岁。
“而我会和我的织田作一起活下去,”我向她保证,“活下去,克服未知的恐惧和命运的恐吓。因为生存本就是一场反抗。”
“请相信我,我不会再战败了。”
离开前她站在楼上,平和地看着我和织田作拥抱在一起。晃了晃手上的那本《漫长的告别》,比口型告诉我:
“他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