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知道屋里有自动摄影机……」她脸色惨白,表情却十分冷静。「你就有可能是商业间谍。靠只有你知道的下流手法,拿到摄影拷贝,知道会议厅里每部份精密设备。凭这点表演,不足以证明你是关辂。」轻松依旧的,关辂拉开主席座椅坐下,两手闲适的叠在腹部。「那么,翠婶,我想『巨霆』的麻烦大了。因为我对『巨霆』的机密电脑系统了如指掌。但是呢,」他交叉起十指,两只大拇指轻快地绕圈圈。「这个我就无法实地操作证明了。整套电脑系统都是我的精心设计,懂得操控和运作的只有两个人,我本人,和不幸遭人杀害的先父。」说最后一句话时,关辂冰冷的眼睛绕会议桌扫了一圈,彷佛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就在其间。
「提到你父亲,」终於又开口的关锦霄,清清喉咙,修正自己的措辞。「我是说,我亡故的二哥。假如你真是关辂,你父亲过世,你为什么没有回来参加葬礼?」
「我发生了点意外,受了伤,无法赶回来。」
「什么伤严重得让你连自己爸爸的葬礼都不能参加?」
「枪伤。」关辂的口气像那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先父遇害的同时,我在美国也遭到伏击,胸膛和肚子各中了一枪。」他环视眼睛越张越大的董事和股东们的眼神,像在告诉他们,他们都是他的证人。「我想这样的伤是会让人在医院躺上一阵子的,不是吗?」
「全是你的一面之词。」宋翠宜冷冷道。
关辂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既然如此,各位长辈,请恕关辂无礼了。」他起身,面向著十几双扉息以待的眼睛,缓缓解开黑色西装上的双排扣,拉松深蓝底、灰蓝白斜边条纹丝领带,慢条斯理解水蓝细条纹衬衫钮扣,揭开,露出他胸膛上一个丑陋的黑色的疤洞,另一个在下面五公分左右,两个疤洞周围的皮肤都像烧黑了似的皱缩在一起。室内响起一阵惊呼。有人看了一眼立刻把头掉转开,有人恶心欲呕的捂著嘴,抱著肚子。关锦霖是前者,关锦霄索性背转过身子,紧闭上眼睛。宋翠宜像斗败的母鸡跌坐回椅子,颤抖的双手抓紧扶手,眼睛瞪视面前的桌面,脸呈灰白色。关辂扣回扣子,整好仪容,坐回去。「各位还需要什么其他证明,还有什么疑问,请尽管提出来,我尽力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覆。」室内静默无声。
他等了片刻。「那么,请大伯和小叔入座好吗?」
关锦霖尴尬的呆立在一旁,注视关锦霄铁青著脸坐下。最后,他维护著身为长辈的尊严,近前一步到关辂霸住的主席座位旁。「就算我们暂时承认你是二十多年来,没有人见过的关辂,你今天闯进来打断我们的重要会议,目的是什么?」
关辂没回头也没看他。他答覆他,目光却面对其他人,彷佛他发言的对象是他们。「大伯,你似乎忘了。家父既亡故,我是长子也是独子。同时我也是『关氏』在美国纽约总公司的负责人。『巨霆』的所有高峰会议,我都有权利和责任出席。」
「而你自认为你的权利在这张主席座次上?」关锦霖的脸气恼得一阵青一阵白。
「是这个赋予我的权利。」关辂自西装内的背心口袋掏出金质怀表,手指绕著表链将它举高以示在座所有人。「如果还不够,我还有先父的继命遗嘱,我的律师为我保管著。我打个电话就可以请他送来给大家过目。」
「关总裁,」宋翠宜冰冷的,咬牙切齿的对她丈夫说:「你看今天的会议是不是需要另外择期再开呢?」
「这是个好主意。」关锦霖立刻顺著台阶下,并询问其他董事和股东。「各位意下如何?」
他原期望其余人会支持同意他,不料他们都看著关辂。
「既然关锦棠在世时领导了『巨霆』将近三十年,」一名股东说道:「关辂年轻有为,过去十年为『巨霆』和『关氏』海内外企业的贡献,也是有目共睹,嗯,虽然我们今天才有幸一见卢山真面目,不过我个人认为很庆幸,锦棠不幸遇害骤逝,但是他总算后继有人,『巨霆』有救了。」「说的没错。」另一名董事立即附和,「让我们欢迎新任『巨霆』总裁,关辂先生。」他率先热烈鼓掌,其余掌声相继加入呼应,只有关锦霖、宋翠宜夫妻和关锦霄,难堪且愤怒地僵在那。关辂悄悄舒一口气,礼貌地站起来,朝大家微微躬身。「谢谢。关辂在此代表先父,感谢各位长辈的支持和鼓励。今后关辂当秉遵先父的遗命,为『巨霆』竭力以赴,定不负各位长辈的寄望和先父的交托。」「我有个问题,」一名董事说道:「你现在是要回台湾来,永久定居了,是吧?」「我是这么打算。」关辂回答。
「从前锦棠在台湾主持『巨霆』,你在美国负责『关氏』。现在你回来接他的位子,美国那边没有人了,是不是要把『关氏』让售呢?」「没有的事。」关辂严肃地两手按著桌缘,身子则诚恳地略前倾的姿势,和他父亲生前对人说话的神态如出一辙。「『关氏』和『巨霆』本是一家。『巨霆』是棵大树,『关氏』是从树身份出去的枝,就像一个家庭里的家长和子女一样。没有理由因为家长要专司一职,就把子女卖了。树身立得稳,枝干才能更茁壮。一个家有家长,子女才有依靠。」「那么亚洲地区呢?」另一名董事问:「过去几年亚洲地区一直是在零成长率状况下,是不是非卖不可呢?」关辂以漫不经心的眼光扫过三张由白变红又变白的脸,再回到这位董事脸上。「我也有个问题,有人会因为家里有那么一、两个孩子钱赚得比较少,就把他们给卖了吗?」四周掀起一阵愉快的笑声。
关辂没有笑,不过他等笑声止歇才再开口。「『巨霆』不是以变卖子公司扩展企业网的。过去不是,现在不会,将来,只要我关辂在,『巨霆』的子子孙孙,就是关辂的子子孙孙。只有将后代繁衍壮大,断无出卖之理。」「说的好,关辂。」第一位发言支持他、承认他的股东,自他的座位走到关辂旁边,一只苍老瘦削的手拍拍他的肩。「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孩子。」他上上下下赞赏的打量关辂。「你是锦棠的儿子,错不了。很有乃父之风,孩子,很有乃父之风。」「谢谢叔公。」关辂热诚、感动地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有些泛灰的眼眸一亮。「你还认得我?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才……」「四岁。」他流利的答。「关辂生日,叔公送了一套电动火车。爸爸带关辂去到府上向叔公拜谢。」老人眼里泛起泪光。「啊,好孩子,好记性。锦棠该可以瞑目了。他有个好儿子!」其他人纵然或许还有些疑惑,也在听到他们这番对白后,疑虑尽除。他们一一过来和关辂握手,表示诚挚的欢迎和支持。最后,会议厅里只剩下关辂,分坐长桌两侧的关锦霄、宋翠宜,和仍僵硬的站在关辂后方的关锦霖。不过这时他走到关辂旁边来。「我想我们的怀疑错了。」他认错认得心不甘情不愿。
「没有关系。」关辂淡淡说:「你们有理由怀疑。正如我怀疑出主意出卖『巨霆』美国和亚洲区子公司的人的动机,及这人,或这些人,是否和我父亲的遇害有关。」他是否看到不自在和罪恶闪过他们眼中?或其中之一?之二?
「警方还在调查这件事。」关锦霄说,口气比先前缓和多了。「他们不敢怠忽的,你父亲在世时,商政两界都很具影响力。」「那是因为他德高望重。」宋翠宜的态度也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甚至眼光中有了和蔼的神色。「我不是存心令你难堪,孩子,你父亲发生这种事,我们不得不格外谨慎。」「我了解。」关辂维持他的淡淡然。
「你父亲也是个很体恤人的人。」宋翠宜哀伤地叹一口气。「那么好的人,我们无论如何想不到有人会用这么残酷的手段害他。你若真的要留下来接管『巨霆』,关辂,我想最好你不要露面或出面。」关辂微微扬眉。「恐怕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翠婶。」
「你不要误会,我是为了保护你,我相信你大伯和叔叔也会同意。」
「是否可以请你解说得详细点,翠婶?你是建议我做挂名总裁,或者总裁职位和实务实权都交给一个,唔,你们认为比较合适的人,而我隐在幕后。是这样吗?」他确信他看到关锦霖、锦霄兄弟同时朝宋翠宜投去钦佩的注视。
「正如我说的,这是为了保护你。是的,我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例如对外宣称『巨霆』新任总裁是你叔叔,或者你大伯,表面上当然也要做得让人相信他们其中之一是当家主事者,但是私下作主的还是你。」见关辂不作声,她便自认他赞同了她的提议,热切地,她继续说:「事实上,在害死你父亲的凶手抓到之前,关辂,你最好连公司都不要来,待在家,少出门。所有需要你过目和签字的文件,我们会派人送去给你。或我们亲自送更万无一失。」是啊,他想,这个计画对他们而言,确实是万无一失。
「你的好意我明白,翠婶。我很感激你的关心和周到,不过,」他停顿间,他们已经想得到他的下文,然而三个人都没动声色。「我想换做是我爸,他也绝不会因此就畏首畏尾躲藏起来不敢露面。」「为了保护你,若锦棠还活著,他会同意我们的做法。」关锦霖有点不高兴他不知好歹的样子。「要是害我爸的人下一个目标是我──事实上他们试过了,我也毫不怀疑他们还会再找机会下手。於私,我和任何人都不曾结怨,若有人和我爸有私怨,犯不著连我一起算上。既然把我也当成对手,显然凶手的目的在对付『巨霆』。这种情况下,我躲起来,让大伯或三叔代替我来当他们的枪靶,我爸虽然死了,只怕也不会原谅我选择做个懦夫。」他们任何一人有机会再发表意见前,关辂退出座位,表示今天的会议和谈话到此结束。「我要到爸以前的办公室看看。我先告退。」
「关辂!」宋翠宜叫住他。「你妹妹关轸呢?她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是。她去看妈妈了。」他平声应。
「你妈,」接著问的是关锦霖,语气犹豫。「她好吗?」
「很好,身子有点弱而已。」
关辂草草对他们颔首,很快走出会议厅。外面围了一群好奇的等著看这位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关家少爷、电脑奇才。见他出来,不好意思地一哄而散。关辂面带微笑地走过长长的走廊,偶尔朝大胆地探头出来的人友善地挥挥手。但他一进入他父亲生前的办公室,将门在身后关上,笑容随即为疲惫取代。接著,震惊地,关辂感觉到某样东西自他的身体抽离,然后关轸出现在他眼前。她穿一身和他一模一样的西装。她看起来正好和他相反,她非常愉快。简直是快乐得不得了。「天哪!」她高举起双手,「能走出来,站出来面对外面的人和世界,这种感觉太好了!太好了!」关辂愣愣看看她,看看自己。「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大笑。「你表现得太完美了,辂辂。」
他一脸茫然。「我根本不知道我怎么会……你刚才一直在里面?」
她乐得像个小女孩地咯咯笑。「我跟你一起来公司的呀。」
「我知道,可是下车以后你就不见了。我一直没有再看见你。」
「可是你没有担心或害怕,你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
「我……我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别檐心,辂辂。我们兄妹俩合作得天衣无缝。今天是个完美的开始,接下来我们还要一起做好多事。啊!不必再躲躲藏藏、偷偷摸摸过暗无天日的日子,真是太……当然,没有你我是做不到的。」
关辂不完全在听她开怀的尽抒心情,他思索著,不敢确定,也不敢相信。「你真的刚刚也……在里面?」「我不止在,我和你在一起。」关轸收敛起笑容,知道他有点吓著了。
「在一起?」他是问,也是惊疑。他的手指指她,又指指他自己的身体。「你是说,在『一起』?」「我说过我会和你在一起帮你的呀。」她柔和地说。
关辂用力眨一下眼睛。「你……你刚刚……现在,是从我身体里出来的?」
「辂辂,哥……」她伸出手。
他退后,手指著门外。「刚才在里面,说话的是你,不是我。」他不是在发问。「我没有其他法子,而你需要帮忙才能应付那群人。」
「你在我身体里!你在我身体里面!」他失去控制的吼起来。
忽然,关轸不见了。关辂的吼声则像遇到阻流似的弹回来,消失在他四周,没有传出去。他惊愕、恐惧万分地钉定在地上。「关轸,轸轸。」他小声地叫她。
「做什么?」
她的回答发自他体内,关辂倒抽一口气。
「别胡闹,出来!」他生气的命令。
「你得答应不再大吼大叫。」
他转动身子,甩动身子。没有用。「你到底出不出来?」他对著他自己怒吼,但他的音量显然被她控制住了,吼声因而宛若一声低言。而且她不回答他。无可奈何,关辂只好妥协。「好,我不吼叫,拜托你出来好不好?」
她一阵烟似的飘出他的身体,站在他面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行。我说过,这是我唯一可以帮你,而又不会让人觉得你言行怪异反常的方法。」他瞪著眼睛。「我算什么?傀儡?替身?」
她静静回视。「两者我都做了二十三年。」
关辂的双肩颓然垂下。「我要因此做你一辈子的躯壳,任你摆布吗?」
关轸绷紧了苍白的脸。「你可以放弃。我不。不管用什么方法,如果你不想做,我会独力找出害死爸的人,和企图卖掉爸辛辛苦苦创立的江山的人。这些人也要为在疗养院痴痴呆呆的妈负责。」关辂同样脸部紧绷,神色亦同样痛苦。「我不是不想做或不愿意,否则我不会在这。可是我能力太薄弱,我觉得我像个小丑。」她表情变柔。「我无法在一夜之间把我二十三年的所学全部教给你,辂辂,假如能够,我绝对毫无保留。我会教你,但是要花一些时间。在你能单独应付之前,除了我们像今天这样合作,别无他法。」他看著她,知道她说的没错,但是……
「你明白刚才在里面是怎么回事之前,会感到很不舒服或不自在吗?」
他摇摇头。「那是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你……化身在我身体里上感觉教人毛骨悚然。」她怆怆然一笑。「我明白。可是你该知道,辂辂,变成个鬼魂不是我的选择。到你身体里以便帮你,更是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他沉默了许久。「非这样不可吗?」
「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他沮丧地走到桌子旁边,拿起桌上一个相框,里面是他和关轸小时候的合照。他的眼眶一阵灼热。他慢慢放下相框,像他父亲当年一样,目光投出对面的窗外。「害死爸,和当年绑架我,又杀了你的,真的会是大伯、三叔和翠婶他们?」「我不知道,爸怀疑是自己人,始终没有证据。我怀疑是爸心肠太软,没有很用心、认真的去查,他总想已经牺牲了一个儿子,只要保住他另一个孩子,用不著记恨记怨的弄得一家人仇隙更深。」关辂费力的思索、回忆。「我记得被绑架时曾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我认得那个人。」他闭上眼睛,好半晌之后,挫折地低下头。「我想不起来。」关轸来到他身边。「不要紧,我们会找到原凶的。」
他转脸注视她。「奇怪,鬼白天不是不能出来的吗?你怎么这么自由?」她涩涩抿唇。「我不全是鬼,辂辂。可是我也不是人。」
有人敲门,关辂转身,「谁?」一面望向关轸,然而她已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