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深通事理的人,定能看破实情,但花散里虽然聪明伶俐,毕竟年纪还小,不能判断真伪。
刹那猛丸觉得这女子并无可憎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惹人情,他心中还是恋慕那个冷酷无情的月见里。他想:“她现在一定躲藏在什么地方,正在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
他越是这么想,偏生越是想念月见里,但是现在这个花散里,态度毫无顾虑,年纪正值青春,倒也有可爱之处。他终于装作多情,对她私立盟誓。
他说:“有道是‘洞房花烛虽然好,不及私通趣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不得不顾虑外间谣传,不便随意行动。你家父兄等人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定多痛苦,请你不要忘记我,静待重逢的机会吧。”说得头头是道,若有其事。
花散里绝不怀疑对方,直率地说道:“教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
“不可教普通一般人知道,但教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说罢起身,看见一件单衫,料是月见里之物,便拿着溜出房间去了。
小君睡在附近,刹那猛丸便催他起身,他因有心事,不曾睡熟,立刻醒了,起来把门打开,忽听见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是谁?”
小君讨厌她,答道:“是我。”
老侍女说:“您半夜三更到哪里去?”她表示关心,跟着走出来。
小君越发讨厌她了,回答说:“不到哪里去,就在这里走走。”连忙推刹那猛丸出去。
时候将近天亮,晓月犹自明朗,照遍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另一个人影,又问:“还有一位是谁?”立刻自己回答道:“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
民部是一个侍女,这人个子很高,常常被人取笑。这老侍女以为是民部陪着小君出去。
“不消多时,小少爷也长得这么高了。”她说着,自己也走出门去。
刹那猛丸狼狈得很,却又不能叫这老侍女进去,就在过廊门口阴暗地方站定了。
老侍女走近他身边来,向他诉苦:“你是今天来值班的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是上头说人太少,要我来伺候,昨天又来了,身体还是吃不消。”不等对方回答,又叫道:“啊唷,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回屋子里去。
刹那猛丸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想:“这种行径,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便更加警惕了。
刹那猛丸上车,小君坐在后面陪乘,回到了本邸二条院。两人谈论昨夜之事,将军说:“你毕竟是个孩子,哪有这种办法。”又斥责空蝉的狠心,恨恨不已。
小君觉得对将军不起,默默无言,将军又说:“她对我这么深恶痛绝,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疏远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亲切些的回信来总该是可以的吧。我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对她的态度大为不满。
然而还是把拿来的那件单衫放在自己的衣服底下,然后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对他说了种种怨恨的话,最后板着脸说:“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那个负心人的兄弟,我怕不能永久照顾你!”
小君听了自然十分伤心,将军躺了一会,终于不能入睡,便又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不像是有意赠人的样子:“月衣一袭余香在,睹物怀人亦可怜。”
写好之后,塞入小君怀中,教他明天送去。他又想起那个花散里,不知她作何感想,觉得很可怜,然而左思右想了一会,终于决定不写信给她。
那件单衫,因为染着那可爱的人儿身上的香气,他始终藏在身边,时时取出来观赏。
次日,小君来到家里,他姐姐等候已久,一见了他,便痛骂一顿:“昨夜你真荒唐,我好容易逃脱了,然而外人怀疑是难免的,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将军怎么会差遣的?”
小君无以为颜,在他看来,将军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但此时也只得取出那张写上潦草字迹的怀纸来送上。
月见里虽有余怒,还是接受,读了一遍,想道:“我脱下的那件单衫怎么办呢?早已穿旧了的,难看死了。”觉得很难为情。
她心绪不安,胡思乱想。
花散里昨夜遭此意外之事,羞答答地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没人知道,因此无可告诉,只得独自沉思。她看见小君走来走去,心中激动,却又不是替她送信来的。
但她并不怨恨刹那将军的非礼行为,只是生性爱好风流,思前想后,未免寂寞无聊。至于那个无情人呢,虽然心如古井之水,亦深知刹那猛丸对她的爱决非一时色情冲动可比。
因念倘是当作未嫁之身,又当如何?但今已一去不返,追悔莫及了。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了一首诗:“月衣凝露重,树密少人知。似我衫常湿,愁思可告谁?”
第13章 有孕
海生花对于刹那猛丸的轻薄行径,当然是心知肚明,也很不满意。然而,想是她认为过于激烈反对无补于事吧,并不十分妒恨。
且说刹那猛丸自念久不赴拢玉馆,但又可怜那个公主,决定先去安慰她一下,便走出宫邸,回城堡去。
他拿出那把之前与海生花交换的扇子来看看,但见两根外骨上各装着三片樱花模样的饰物,扎着五色丝线。浓色的一面上用泥金画着一个朦胧淡月,月影反映在水中。式样并不特别新颖,然而此乃美人惯用之物,自有亲切可爱之感。
那人的面影,始终不离开他的心头,他便在扇头添写两句诗:“朦胧残月归何处?刻骨相思恼杀人。”写好之后便把扇子收藏了。
三月二十日过后,右大臣家举行赛箭会,招请众公卿及亲王参与赛箭,接着便是观赏藤花的宴会。
其时樱花已经零落,但是尚有两株迟开的樱花树,仿佛懂得古歌“山樱僻处无人见,着意留春独后开”之趣,正开得非常茂盛。
最近新建的一所殿堂,为了准备弘徽殿更衣所生的柚木泽公主的着裳仪式,装饰得十分华丽。右大臣家讲究排场,一切设备都很新颖时髦。
今日赛箭赏花,右大臣前天在宫中遇见刹那猛丸时,已曾当面邀请他参加。但深恐将军不到,致使盛会减色,为此再派儿子少将前来迎接,并赠诗道:“我屋藤花如拙陋,何须特地待君来?”
此时刹那猛丸正在城堡中,便将此事奏闻,城主看了诗笑道:“他得意洋洋呢,”又说:“他特地派人来接,你该早些去,公主们如今在他家呢,他不会把你当作外人看待。”
刹那猛丸打扮梳妆,直至日色甚暮,方始到会,
右大臣家等得心焦了。他身穿一件白地彩纹中国薄绸常礼服,里面衬一件淡紫色衬袍,拖着极长的后裾,夹在许多身穿大礼服的王公中间,显然是个风流潇洒的贵公子模样,大家肃然起敬。
将军从容入座,其风采实在与众不同,花的色香也被减煞,使人看了反觉扫兴了。
这一天的管弦演奏,非常出色,夜色渐深,刹那猛丸饮酒过多,酩酊大醉,装出苦闷之状,起身离座。正殿里住着十六夜公主和海生花公主,刹那猛丸便走到东面的边门口,倚门闲眺。
正殿檐前,正是藤花盛开之处。为了看花,正殿的格子窗都开着,众侍女群集在帘前。她们故意把衣袖裙裾露出帘外,像新年里举行踏歌会时那样。这态度和今天的内宴颇不相称。
于是刹那猛丸不禁想起了十六夜公主的斯文典雅,觉得毕竟与众不同。
“我心情不快,他们偏偏殷勤劝酒,多喝了真难过,对不起了:既然有缘来到此地,让我在这里躲一下吧。”他说着,便掀起门帘,把上半身躲进帘子里来。
但听见有一个女子说:“咦,这话真可笑!下贱的人才攀缘,像你这样高贵的身份,何必说‘有缘’呢?”
一看,这个人模样虽不十分庄重,但也并非普通青年侍女,分明具有高贵的美质。
室中弥漫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香烟,诸女群集,钗钿错杂,裙影蹁跹,人人举止婀娜,艳丽动人。但终缺乏端详娴雅的风情,显然是热爱时髦、竞尚富丽的家风。
这些身份高贵的女子,为了观射看花,都从深闺洞房中到这门前来了。
在这些身份高贵的女子面前,刹那猛丸理应恭谦谨慎,但为目前艳丽光景所感染,兴趣顿起,不由想到:“不知葛生姬在哪里。”胸中忐忑地跳。
他便将身靠在门旁,把催马乐《石川》加以改作,用诙谐的语调唱道:“石川高丽人,取了我的扇。我心甚后悔,可恨又可叹。”
但闻有一个女子答道:“怪哉,来了一个奇妙的高丽人!”可知这个人是不知底细的。
帷屏后面最角落另有一女子,默默不答,只是连声叹息。刹那猛丸便挨近这个人去,隔着帷屏握住了她的柔荑,吟道:“暂赏芍药裀,还能再见无?圃园凝望处,忧思入迷途。何故入迷途呢?”他用推测的口气说。
那女子忍不住了,答吟道:“但得心相许,非关有芍无。圃园云漠漠,安得入迷途?”
听这声音,可知此人确是海生花,刹那猛丸喜出望外。只是海生花如今心系犬大将,并不欲与他纠缠,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天气渐渐暖和,城里被冰雪覆盖的田地逐渐显露出来,还有大片的鲜花和绿树,空气湿润芬芳,土地肥沃无边,田垄间农户们穿梭忙碌,庄稼都已抽穗,嫩绿色的秧苗生机勃勃。
城墙上的积雪早已融化,露出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玉石砌成的台阶,踩上去咯吱作响。
海生花打发走刹那猛丸后,独自站在城门上眺望着远方的田野,吹过带来柳浓绿意的春风,顿觉浑身通泰,原本疲惫不堪的身体轻松不少。
“在看什么?”身后忽然贴上来一具结实有力的躯体,将下巴抵在她的颈窝,他的鼻息时粗时细,后背上她能感受到他逐渐加速的心,隔着锦衣跳动。
海生花吓了一跳,躲开他呼吸时喷洒在颈间痒痒的气息:“农人在春耕,去年的收成不好。”
“你怎么开始操心这个了?”刹那猛丸轻嗤,顺势搂住她的腰身,将她圈进怀里,海生花仰起头正好能看到他俊朗的五官,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熏香。
“不然呢,我好歹是个公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挨饿吧?”她慢慢说。
刹那猛丸不置可否,手指轻捻她鬓角的碎发:“既然这么关注民生社稷,不如跟你父亲去说,把你嫁给我。”
海生花摇摇头,并不把这话当回事。
刹那猛丸微眯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看穿:“瞧你,可恨的人,哪有半点当初沟引我的样子?怎么,不想对我负责吗?”
海生花别过脸,避开他的眼神:“我哪有。”
“没有吗?”他坏笑着,修长的手指抚摸她裸.露的锁骨。
“怎么,翩翩将军的表象快维持不住了么?我真想看看你撕下伪装的样子。”
“想看么?那就成全你。”刹那猛丸说完,不顾海生花的反抗,将她压在冰冷的墙壁上,吻密密麻麻落下,惹得她忍不住一阵战栗。
“刹那猛丸!”海生花低喃一声,声音却软糯娇媚,“这儿还有人呢!”
“那不就更有意思了么。”刹那猛丸眼中燃烧火焰,声音低沉暗哑,透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怕什么。”
他忽然把她拦腰抱起,走向城楼上唯一一间内室走去,拉上门锁。
“你看到葛生姬了吗?”
“没有,琪纪说她明明看见葛生姬往这边走了。”
“叫她们分头找吧,还能丢了不成?”藕官和几个小侍女的声音隐约从门外传来,把她呼之欲出的叫喊堵回喉咙。
黑暗中,他好像低低一笑,声音性感沙哑,“这里可比外面安全多了,只要你不叫,我保证她们找不到你……”
刹那猛丸觉得,他和海生花其实是挺相似的一类人。她说他谦谦将军的模样只是伪装,那么她呢?如此可怜无害的外表下,不也是一颗浪荡不羁的心。
“好无耻的人——”海生刚开口,就被刹那猛丸咬住唇瓣,将剩下的话悉数吞入腹中。
一室旖旎。
翌日在拢玉馆醒来,海生花浑身酸痛,身体犹如被车轮碾过一般,动弹不得。
这段时间刹那猛丸没去找别的情人,对她的宠爱越发疯狂,每一次亲近都要把她折腾得筋疲力尽才肯罢休。
有一次差点被前来探望的犬大将发现端倪,好险才蒙混过关,不然以他敏锐的洞察力,肯定会察觉她有所欺瞒。
最近的海生花愈发嗜睡,做什么都懒懒的提不起精神,三餐顿顿吃不下,经常睡到日晒三竿才起。
“殿下醒了?我叫人伺候您沐浴更衣。”藕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海生花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必了,我自己来。”
“是。”藕官拉开门,侍女们鱼贯而入,她慢悠悠从榻上起身,差点一个跟头栽在地上。
“哎呀呀,您这是怎么了?”藕官慌忙过来搀扶她,“这几日否神色倦怠的,要不要宣药师过来看看?”
药师。
这个词转瞬即逝,却足够让海生花脑中的那片混沌乍出一瞬的清明。
她莫不是……
脑袋嗡地炸裂开来,像是有无数烟花炸开,将她团团围绕,打的她措手不及。她的肚子里竟然已经有了孩子,而且还是刹那猛丸的孩子。
海生花紧攥到指甲嵌入掌心,才勉强压制住胸口剧烈涌动的情绪,强自镇定地推开藕官的手:“备水,我要去沐浴。”
屏风后是一个宽敞干净的木桶,清水温热,氤氲蒸汽升腾而起,袅袅上升到半空。海生花脱下衣裳钻进去,水面上里飘浮着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花瓣,令人神驰。
“你们下去吧,我自己洗。”
藕官等侍女应是,退出去后,轻轻掩上门。
海生花擦拭着身上青紫的痕迹,眼里闪烁着复杂难辨的情愫,脑中乱糟糟的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让她心烦意乱。
怎么办?她伸出手指按住眉心,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舒服的触觉瞬间将她包裹。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看来她的计划要提前了。
第14章 缠绵
初夏之夜,皎洁的一弯弦月月华倾洒,笼罩着整座皇城,星罗棋布的星光点缀其中,像是镶嵌在漆黑夜幕里的宝石,城墙高耸雄伟,巍峨耸立,四周遍植着苍翠郁郁的参天古树,将整个城堡遮挡得密不透风。
宫灯明亮,城楼上的灯影斑驳错综,在城墙和瓦顶交织出绚烂的色彩。
莲花池畔有几棵垂柳依依而立,枝叶繁茂,莲叶碧绿,在月辉染上一层银霜,朦胧迷离,莲花吐蕊,如一盏盏小灯笼点缀夜色。
十里风荷清香宜人,远处数声蝉鸣,连菱叶芦苇都香气清郁,菌苕半开波光天影潋滟之间,几尾锦鲤嬉戏其间,偶尔露出半截鱼鳞,似梦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