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花一时玩心大起,脱了木屐踏在鹅卵石池岸,又挽起裙角赤着脚在清澈见底的池里戏水。
“殿下快起来吧,这凉水不比温泉,凉透了容易受寒。”藕官在旁边唤道。
海生花朝藕官挥了挥手,笑靥如花:“夏日酷暑,泡在冷水里最凉快了!”
藕官认命地叹了口气:“我去给您拿布巾。”
如玉如碧的池水中鱼儿轻啄小腿,带起一圈圈波纹,在脚尖荡漾出涟漪,如此畅快淋漓的惬意,令她几乎忘记身在何方。
“海生花?”
宫灯照映着花丛中的人影,朦胧烛光映衬犬大将英挺的鼻梁,薄削的嘴唇,银白长发高束脑后,厚重绒毛披散身后,更添几分华贵气质,双颊两侧紫色闪电形暗纹,坚硬战铠护在身前,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无不彰显着来者的尊贵与威严。
“咦?大将怎么来了?”海生花故作惊讶地转头,赤着双脚站起身,提起裙摆朝他走去,沁凉的水珠顺着玉足缓缓滑落。
还未等他开口,她便不由分说地牵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岸边提前,自己跪下,顺理成章地拍拍身侧的石岸:“快来一起玩。”
犬大将微微皱眉,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一展衣袍,坐到她身边。
海生花用手掬起一捧水花向天空扬下,扑簌扑簌洒落在他们身上,她身上穿着薄衫,衣料泛起一层细碎的水渍,湿漉漉地贴附在皮肤上。
犬大将抬手掸掉发梢的水珠,眼神闪烁,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她见状,讪讪地笑:“难道狗最讨厌水吗?”
他弯了弯唇角:“你知道狗最喜欢什么吗?”
“喜欢?”海生花歪着脑袋思忖,狡黠地眨眨眼睛:“喜欢吃鱼?”
她说着就站起来,没想到足下青苔腻腻地滑溜,身子一斜便往湖中摔去。
湖水冰冷刺骨如寒冬三月,一瞬间竟冻得她无法思考。
“海生花!”犬大将脸色一变,纵身跃下莲花湖,飞快捞起她的腰肢抱住,踏水而飞,稳稳地落在岸边。
两人的身躯紧紧相拥,彼此呼吸相闻,唇角擦过他的鼻尖,落在他微抿的薄唇上。
犬大将看着怀中的人儿脸颊被浸得白里透红,发丝湿答答地腻在额前,衣襟凌乱露出雪白的肌肤,一双丰润柔嫩的胳膊勾着他的脖颈,秋眸水雾氤氲,仿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身子惊魂未定地颤抖,水滴沿着睫毛往下滚落,晶莹剔透宛若美玉,仰头望着他,楚楚可人。
她轻启朱唇,柔软的舌尖猫儿似的舔了舔他的唇角。
犬大将蓦地僵住,浑身像被雷击中般动弹不得:“海生花,你……”
他的话被她轻柔的吻悉数吞没,在他的唇间辗转,描摹他的唇形,仿佛一切都变得虚幻。
犬大将的身体僵直如铁,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海生花亲昵地纠缠,慢慢低下头,低沉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丝隐忍的痛苦:“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嗯……”海生花含糊不清地应道,舌头探寻入他的齿缝。
三千青丝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与平日里不同,直烧的他渐渐燥热难当,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胸膛窜至全身,仿佛置身在火焰山中,炙烤着每一寸肌肤。
“海生花,别闹了。”犬大将的眼中闪过一抹暗流汹涌的火苗,声音越发嘶哑。
“犬大将,我喜欢你……”
呢喃未尽,他的吻便落了下来,唇齿间传来的阵阵酥麻,温柔而细致,宛如呵护珍宝,带着浓浓的宠溺与爱恋。
不知何时,海生花已被他放倒在湖畔湿漉漉的草地上,身上衣裳已湿透,露出白皙娇媚的躯体,双颊嫣红如血,羞涩地阖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似蝶翼翩然起舞。宛若初绽的芙蓉,妩媚动人。
犬大将的大掌覆盖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温润的唇舌从颈间开始蔓延,带着灼人的温度,如同春风吹拂,温暖地撩拨着她心底敏.感的弦。
海生花今天穿的这套衣裙并不华丽,可以说是雅致得恰到好处,刺绣精致细腻,衣裳浅白,雪花刺绣更雪白,都是白,却分出了深浅,穿在身上轻飘飘的,走起路来,裙摆轻轻摇曳,宛如仙娥。
犬大将把手伸到了她的领口,勾着她的衣领往外拨开。他感受到坚实的胸膛前贴着一片柔软,视线往下看了看,她丰满的胸脯与他的胸膛相贴,浅白色的抹胸里,从他这个角度,隐隐约约能看到沟壑。
海生花仰在他身下,盯着旁边凌乱衣物间那枚不起眼的香囊,丝丝缕缕的迷情香在鼻端绽开,如烟似云的沉沦。
翻云覆雨。
十六夜最近过的不好,一个月前她晨起时忽然呕吐不止,扬子殿夫人不听她劝阻请来药师后,几个药师竟都战战兢兢的只说诊不出来,后来在夫人的逼问下才吞吞吐吐的说是有喜了。
结果可想而知,城主震怒之余差点提剑就要冲出去把那奸夫砍了,被十六夜以性命相逼劝住,冷静下来后下令封锁消息。
毕竟这样的丑事对于一名还未出嫁的公主来说打击太大了,扬子殿夫人哭天喊地的闹了整整一个月,这才把孩子父亲是西国大犬妖的事问了出来。
十六夜自己也深悔疏忽,觉得自身命运太苦,她想:“今后有何面目再见父亲母亲呢!”便悲伤凄楚地啜泣起来,竟像一个小孩。
世间原有一种女子,身份虽然高贵无比,心中却怀着几分□□之念。表面上威风凛凛,大模大样,而内心轻狂浮薄,另是一套。此等人若被男子诱惑,立刻倾心相从,其例不胜枚举。但十六夜公主不是这等人。
她虽然不是深明大义的人,然而生性胆小谨慎。如今身逢此事,似觉众目昭彰,尽人皆知,不胜狼狈羞耻之情。因此连明亮的地方也不敢出来,只管独自悲叹,痛惜此身命苦。
此时正在举行祭典,殿外车水马龙,喧嚣之声不绝。但十六夜如同不闻,只管沉浸在自己所造成的痛苦中,寂寞地度送一天又一天。
扬子殿夫人虽然气的半死,但终究舍不得对女儿如何,只得由着她折腾,派了随从侍卫日日跟随护着十六夜。
城主觉得女儿怀孕之苦毕竟甚为可怜,虽然想对她断念,无奈恨敌不过爱,忧伤之余,终于到桃源园来探望她。只是见面之后,心中越发难过了,便替她举办种种法事,以祈安产。
他对十六夜的待遇,同从前一样,有许多地方反比从前亲切而又优厚了。只是心中已经有了隔阂,总不能开怀畅叙,实则心中常怀不快之感。
因此十六夜公主更加觉得痛苦,父亲并不再向她明言和犬大将之事,十六夜独自心中纳闷,正像一个无知的孩子。
城主想道:“正因为如此天真,所以做出那种事情来,落落大方原是好的,然而太过分,就靠不住。”便推想世间男女之事,觉得都很可虑。
“例如十六夜,过于温柔可亲,深恐将使那大妖之类的色情儿更加动心。大概为女子者,如果胸中没有主意而态度一味驯顺,便容易受男子轻侮。一个男子看中一个不应该看中的女子,而这女子并不坚拒,那就会犯过失了。”
海生花知晓孕妇情绪极容易波动,怕十六夜伤心过度伤了孩子,便日日去安慰她,亲自给她煨坐胎药喝,她要保证这个孩子平安落地。
算起来,她和十六夜怀孕的日子还差不多呢。
第15章 梦魇
且说那犬大将与海生花春风一度后,魂牵梦绕,思念难耐,他一向谨慎小心,不做受人讥评之事,然而此次奇怪之极:早晨分手不久,便已想念不置;晚间会面之前,早就焦灼盼待。一面又强自镇定,认为此乃一时着魔,并非真心热爱。
他想:“此人风度异常媚态绰约,缺少烂漫之态,出身亦不甚高贵,那她到底有什么好处,故能如此牵惹我心呢?”
他当然不知道是海生花每次见他时都佩了迷情香的缘故,只是反复考虑,自己觉得不可思议。
夜深人静之时,他便从天上直奔凡间,宛如旧小说中的狐狸精。倒把海生花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只得暗自沉思,其烦闷与刹那猛丸是不一样的。
犬大将也在考虑:“这公主对我装作如此信任,使我掉以轻心,有朝一日乘我不防,悄悄地逃走了,教我到哪里去找寻她呢?况且这里原是暂住的,哪一天嫁与别的男子,也不得而知。”
万一找不到她的去处,倘能就此断念,看作一场春梦,原是妥善之事,可是犬大将决不肯就此罢休。有时顾虑人目,不便前去幽会,孤衾独寝之夜,他总是提心吊胆,忧虑万状,痛苦不堪,生怕海生花在这夜间逃走了。
于是他想:“一不做,二不休,我还是不说她是何人,将她迎娶到西国吧。如果世人得知,引起物议,这也是命定之事,无可奈何。虽说此事取决于我,但我对人从不曾如此牵挂,今番真个是宿世姻缘了。”
虽然这件事情一开始是个意外,但他既然对她做了这种事,就不能推卸责任,让她委屈。
“海生花,”他念着她的名字,语气又放柔了几分,“我会对你负责。我想带你到西国去,那里的云中宫比这里舒服得多。”
海生花猜到犬大将会提负责的事,毕竟像他的人,是不可能吃完不认账的。但如果她事后表现得太热情,对于他所提出来的负责给出太雀跃的回应,他恐怕就要对她失去兴趣了吧?
太容易就得到的,会有人珍惜吗?
她可不会想得太美,虽然犬大将的态度很诚恳,但只是因为迷情香,她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思路来。
“我不怪您,更不会以此要挟您,让您承诺我什么,您应该也不是很喜欢我吧?”她抬眸看他,“我对您也谈不上熟悉,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因为一件事就捆绑在一起。”
“不熟悉?”犬大将可不同意这说法,反驳道,“你我有了肌肤之亲,还不止一次,怎么能说是不熟悉?”
即使知道她在情事过后不会那么热情了,他还是对她此刻的淡漠感到有些不适应。
等他再次下凡时,那拢玉馆已经重新修葺过一番,装着丝柏薄板条编成的板垣,板垣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挂的幔帐也很洁白,看了觉得很凉爽。从帘影间可以看见殿内有许多留着美丽的额发的女人,正在向外边窥探。
因为是偷行,他幻化成贵族公子的模样,收了两条长犬尾,车马很简单,也没有教人在前面开道,他心想,反正也没人知道我是谁,就很自在。
他坐在车中望去,看见拢玉馆的院门也是薄板编成的,正敞开着,室内很浅,即使修葺过,也还是极简陋的住房。
他觉得很可怜,想起古人“人生到处即为家”之句,又想:玉楼金屋,还不是一样的么?这里的板垣旁边长着的蔓草,青葱可爱。草中开着许多紫花,孤芳自赏地露出笑颜。
犬大将独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
家臣禀告:“这里开着的紫花,名叫葛花,这花的名字像人的名字,据说葛生姬的诨名就是这么来的,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
拢玉馆这一带的确都是些简陋的小殿,破破烂烂,东歪西倒,不堪入目,这种花就开在这些屋子旁边。
犬大将叹道:“可怜啊,这花虽长于淤泥,确是长寿坚韧的,给我摘一串来!”
家臣便走进这开着的门内去,摘了一串艳艳的紫花。
不意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里走出一个身穿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来,向随从招手。她手里拿着一把香气扑鼻的白纸扇,说道:“请放在这上面献上去吧。因为这花的枝条很软弱,不好用手拿的。”就把扇子交给他。
正好这时候海生花的新侍女藕官出来开大门,随从就把盛着花的扇子交给藕官,由她献给犬大将。
藕官惶恐地说:“钥匙放在什么地方,一时忘记了,到现在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了。这里虽然没有不识高低的人,但有劳大人在这杂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便教人把车子赶进门去,犬大将下车,走进殿内。
海生花的乳母等人看见犬大将光临,以为是朝廷上某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认为莫大荣幸,大家惶恐致谢。
乳母哀哀地起身说:“我这身体已死不足惜,所恋恋不舍者,只是怕削发之后无缘会给葛生姬托付终身,实为遗憾,因此踌躇不决。今幸蒙佛力加被,去病延年,仍得拜见大官人光临,便知道了原委,心愿已足。今后便可放怀一切,静候阿弥陀佛召唤了。”说罢,不免伤心泣下。
犬大将略一思忖,便说:“前日听公主说妈妈身上不好,我心中一直挂念,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不胜悲叹。今后但愿妈妈长生不老,看我升官晋爵,为公主的依靠,然后无障无碍地往生九品净土。倘对世间稍有执著,便成恶业,不利于修行,如是我闻。”
凡是乳母,往往偏爱她自己喂养大来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缺点,她也看成完美无缺的人。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这般光景,都不高兴,他们想:“做了尼姑还要留恋人世,啼啼哭哭的,教大官人看了多么难过!”便互相使眼色,交头接耳,表示不满。
犬大将吩咐,请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佑。告别之前,教人点个纸烛,仔细看看藕官送他的那把扇子,但觉用这把扇子的人的衣香芬芳扑鼻,教人怜爱。
扇面上潇洒活泼地写着两句诗:“葛花凝露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随手挥写,不拘形迹,却有优雅之趣。
犬大将便叫众人退下,自己走向内室,与海生花相见。
是夜,拢玉馆外的侍从下人为了衣食,天没亮就起来劳作,嘈杂之声就在耳旁,海生花觉得很难为情。
如果她是一个爱体面的虚荣女子,住在这种地方真有陷入泥坑之感。然而这个人气度宽大,即使有痛苦之事、悲哀之事、旁人认为可耻之事,她也不十分介怀。
她的态度高超而天真,邻近地方极度嘈杂混乱,她听了也不很讨厌,论理,与其羞愤嫌恶,面红耳赤,倒不如这态度可告无罪。
那舂米的碓臼,砰砰之声比雷霆更响,地面为之震动,仿佛就在枕边。
犬大将心中想:“唉,真嘈杂!”
但他不懂得这是什么声音,只觉得奇怪与不快。此外骚乱之声甚多。那捣衣的砧声,从各方面传来,忽重忽轻,其中夹着各处飞来的寒雁的叫声,哀愁之气,令人难堪。
犬大将所住的地方,是靠边一处小殿宇,他亲自开门,和海生花一同出去观赏外面的景色。这狭小的庭院里,种着几竿萧疏的淡竹,花木上的露珠同宫中的一样,映着晓月,闪闪发光。秋虫唧唧,到处乱鸣。
犬大将在自己的住所,屋宇宽广,即使是壁间蟋蟀之声,听来也很远。现在这些虫声竟像从耳边响出,他觉得有异样之感,只因对海生花的情爱十分深重,一切缺点都蒙原谅了。
海生花身穿月白绸夹衫,罩上一件柔软的淡兰色外裳。装束并不华丽,姿态却妩媚动人,像是为这场面特设的人物,分花拂柳地走进夜雾中,听凭露水濡湿裙裾,摘了一串葛花,回来奉献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