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音。”
铁之森忽然喊了她的名字。
绀音还不曾拥有过自己的外号或是小名。虽然短暂地被刀匠们直呼为“刀”,但这也是刚来村子里才有的事。无论是在刀匠村还是在短暂停留过的蝶屋,大家都以“绀音”称呼她。
诚然,每个人的声音、语调都有所不同,即便是呼唤着同一个名字,听起来也总会有些区别。而此刻的这声呼唤,比任何时候都还要严肃一点,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她立刻僵住了面孔,默默地坐直身了。
“怎么了?”她把双手搭在了膝盖上。
“你刚才说的话不太礼貌。”
“哦……”肯定是炉火又旺起来了,扑打在她的脸上,烧得连耳朵都在发烫,“我需要道歉,对吗?”
“对。你就对着天空,先向去世的柱们说一句对不起吧。”
“我知道了。”
绀音噔噔噔跑出去了。
耳朵上的热意还是甩不开,伴着步伐一下子钻进了衣服里,被并不厚重的布料盖住,怎么也逃不出去。
她觉得自己好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也有可能这只是错觉而已,索性抛开了这点不适,专心地合拢手掌,说出了这句从未如此虔诚的道歉话语。
“我讲完了!”她又跑回来了,“然后还要做什么吗?”
铁之森刚刚举起的榔头又放下来了:“然后啊?嗯……我想想。等到你去见主公大人的时候,别忘了到柱们的坟前祭拜一下吧,好吗?”
“好。”好像想起了一点什么,而且一定是和墓地有关的事情,她不自觉沉吟了片刻,“啊,我先前遇上阿文了!他说他不敢到去世剑士的坟前去。”
“是吗?阿文他怎么了?”
终于能有机会说起这件事了!
绀音把白天听到的、看到的,一股脑地统统倒出来了,顺便加了几句——其实是很多句没用的废话。整个对话变得无比冗长,总得费点劲才能抓住这番描述中的重点。
“就是说……”面具下,铁之森的眉毛已经快要拧成螺旋的形状了,“阿文觉得是自己没有锻造出更好的刀,所以才害得剑士们去世了,对吧?”
她用力点点头:“嗯!嗯!我好想和他说点什么,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再然后,他就走掉了。”
“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确实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孩子。”他轻轻叹气,“会自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谁都不会想要看到生命逝去,我年轻的时候也常为了这种事感伤。为了他人的痛苦而痛苦,这份同理心正是我们身为人的证明。鬼可做不到共情。”
“哦——”
绀音好像听明白了,但也没有那么明白。她点点头,试图通过这种摇晃大脑的方式把话语中蕴含的哲理通通塞进脑袋里。
“很多事情,只要问心无愧地完成了,这就算足够了。事后再懊恼,是最没用的事情。与其被过去牵绊着,倒不如想想未来怎么才能做得更好。”他忽然转头看绀音,“你说是不是?”
“对!你说得好深奥呀,这些话你一定得再和阿文说一次才行。”
“那可不行!”
真没想到,铁之森居然拒绝了,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难得在某个人面前展现出了脆弱的一面,要是被更多人知晓了自己的忧虑和痛苦,只是更叫他煎熬的。”他煞有介事地说着,“这些话,应该由你告诉阿文,但千万别告诉他这话都是我说的。如果你有别的什么想要传达的,也痛痛快快地同他说吧!”
“我想传达的……这我得好好思考一下了。”
“没关系,不着急。天还没亮,你可以慢慢地想。”
话虽如此,但到底能不能琢磨出来,绀音自己也给不出一个定论。
总之,先把铁之森刚才说的话也一起塞进脑袋里吧!
“你说你是看着阿文长大的。”她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铁珍也说他是看着你长大的。”
“对。这就是一代一代的传承。等你活过了十几二十年,也可以骄傲地说出这样的话了。”
“用不着十几二十年,我现在就能说了呀——义勇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从会掉眼泪的小剑士到正正经经的柱,这绝对是“长大”没错了!
铁之森琢磨着她的话,居然觉得真的很有道理。正打算应和几句,却见她忽然站起身,往屋外跑去。
“我想到要说什么了!”绀音风风火火,“我现在就想告诉他!”
“哎——可阿文还在睡觉。”
“我知道呀。所以我要在他家门口等他起床!”她挥挥手,“我出发啦!”
连道别都来不及说,她一下子就跑远了,消失在黑夜的边缘,但脚步声却无比轻快。铁之森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直到最后一缕发丝也见不到了,才重新拿起小锤子。
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阿文家就在边上,绀音记得住位置,自然不会迷路。夜晚还有好久,她就窝在了阿文家的门口,耐心地等待着。想说的话语在心里滚了一遍又一遍,黑漆漆的时间比平常更快地走到了尽头。
在破晓后的不多久,阿文家的门吱呀一声敞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飞到半空的火男面具。
“绀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事和你说——就是关于昨天的事情!”
不等他给出肯定的答复,绀音已经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了。
装在脑袋满满当当的话语,此刻全部倾倒出来了。
她说了好多好多,多到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可能是在转述铁之森富含哲理的话语,也可能是自己琢磨了大半个晚上的想法。她脚下的影子一点一点变短,风也被日光熏得温暖。她只听清了自己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变成现在这样,不是任何人的错,非要怪罪的话,那就是鬼作的恶,所以不会有人怪你的,去世的剑士们更加不会。他们一定会希望你去探望,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被忘掉,刀也一样。只要知道自己还能被挂念着、在世上依旧留有痕迹,就已经足够了!”
倾斜的日光把阿文的影子投在绀音的身上。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前襟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但是没关系。
朝阳很快就会把咸涩的水泽晒干。
阿文胡乱地点着头,不过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口,只能听到混杂在一起的“你说得对”“没错”“我必须”之类的。他又忽然跑来跑去,从屋里拎了一个包袱出来。
“不用等到春天了。我现在就去祭拜他们!”这句话倒是坚定而完整。
“好哦!”绀音也推着他往前走,“快去快去!”
阿文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走了好远,还回头向绀音挥手,一句“谢谢”被风吹了好久才送到她的耳边。
这阵风似乎也要将她托起来了,绀音从未感到如此轻飘飘。简直像是乘着风,她自在地飘回了铁之森家。
叮叮当当的声音依旧,其中还掺杂着更加沉重的咚咚声,是早已醒来的义勇正在劈柴,把上半身俯得低低的,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回来了。而一天里基本都在睡觉的宽三郎也难得精神抖擞,叼起碎木片,丢进一边的小竹篓里。
没由来的,绀音冒出了一股恶作剧似的冲动。她加快脚步,一下子扑向了义勇的后背,紧紧抱住脖颈,很调皮地勾在他的身上,真像一只青蛙。
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害得义勇差点失去平衡,连身子都直不起来了。但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在作怪。
“你这样捣乱,我就没办法干活了。”他试着甩甩身体,“快下去吧。”
“才不下去嘞——!”
绀音故意把话语的尾音拖得好长,仿佛带着一点得意,真让义勇无可奈何。
“那我就要你扔下去了。”
“好耶!扔吧扔吧!”
威胁完全没派上用场,她反倒更加开心了。
求仁得仁,绀音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义勇一俯身,当真把她丢到了地上。在“砰”的重响之后,扬起了好一阵尘土。
这动静着实不小,连铁之森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探头出来看了,叫他们不要玩得太闹腾。宽三郎则是像模象样地叹着气,说她是个笨蛋。这些绀音全没有放在心上,依旧任性地躺在地上,笑个不停。
义勇向她伸出手:“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哼哼——”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定,只发出了这般意味不明的轻快哼声而已,真不知道她心里是在想着什么。
直到被义勇拽着站起了身,她才说:
“因为今天的太阳很暖和呀!”
第38章 炸虾便当
地面传来一点微弱的颤动,说不定是火车就要到站了。
“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柱合会议,对吧?”
坐在站台的长椅上,义勇又把这个问题丢给绀音了。
在前天绀音第一次说出“我决定和你一起去柱合会议了哟!”时,义勇也是第一次丢出了上述质疑的时刻。
这份小小的质疑,大概是对她反复无常的决定感到不安,也有点担心她在不久之后还会改变决定吧,但绀音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出尔反尔的阴险小刀——啊不,应该是阴险小人——所以绝对不可能再返回了。义勇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隔天,收拾此次出行的行李时,他又同绀音确认了一遍,毫不意外依旧是坚定的回答。
然后就是两小时前,迈出铁之森家大门后才迈出去了三步而已,义勇忽然表情严肃,一看就是又要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去了。绀音早早地看出苗头,赶在他吱声之前,就用坚定的回答堵住了他的嘴。
只是实在没想到,在已然买好车票、连那拖着长长蒸汽尾巴的火车头都要驶进车站了,义勇居然还要和她确认这个早就已经被肯定过了一百遍(倒是也没有一百次这么多啦)的小事。
“可恶……”绀音咬牙切齿的,脸都要气歪了,硬是从齿缝里挤出了这么几个字,“你是不是不信我啊,还是你年纪轻轻就成笨蛋了?”
说罢,像是要证明他真的不太正常,她伸出了手,打算去摸摸他的额头。
长椅窄小,背后就是撑起车站天花板的立柱,义勇无处可躲,任由她的手不太正经地把自己的脑袋搓了个遍,这才接着说下去了。
“没有不信你。”显然也不可能是他变成了笨蛋,“只是担心你会不会临到头又改变主意了,毕竟先前你听到我说可以不参加柱合会议的时候,高兴得很像是要发疯了一样。要是你最终决定不去的话,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等坐上火车之后,再想要回刀匠村,就要花上好久了。”
“……我当时肯定没有乐到发疯!”绀音率先替自己辩解了一番,这才接着回到正题,“还有,你放心好了,我肯定不会反悔。我这趟可是要替五郎去干正事的,才不会出尔反尔哩!”
“好。”
从铁轨尽头传来的鸣笛声愈发响亮,地面的颤动也更清晰了些。义勇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不过声音已被火车头高昂悠扬的声音盖住。他索性不再说了,依旧坐在长椅上,耐心等待列车泊入站台。而绀音已经兴奋地跳起来了,还没见到火车的影子,就已踩在了禁止跨越的黄线边缘,好奇地往列车将要驶来的方向望去,好像这样就能让他们的这列火车早早抵达似的。
焦急的等待也好,耐心地候着也罢,就算是怀揣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最后他们还是一同登上车厢的。
找到对应的座位号,窗边的最佳宝座被绀音率先抢走,义勇倒是不介意,慢悠悠在她身边坐下。没有座位也不用买票的宽三郎则是被夹在两人中间,多少有点微妙的委屈感。
空荡荡的车厢在再次启动时,撤离依旧还是冷冷清清的。山野间的小小车站向来没有太多客人。或许要等到驶到东京,火车才会充满喧闹之声吧。
从刀匠村到产屋敷的宅邸,坐火车要耗上将近一天,然后再换乘开往乡间的电车,最后还要走上几里路,听起来不太容易,幸好也算不上太过艰辛。只是这一趟来回,正好会过错刀匠村搬迁的日子。
原本是为了在搬迁这天帮上忙,所以才留在了村子里的,没想到居然还是没办法为此多出点力,多少有些罪过了,幸好村子里的大家都不介意这点小事。
几乎要耗掉一整个白天和夜晚的车程,将会弯弯曲曲地绕过好多的山野与城镇。上车后没多久,列车员就来兜售点心和餐食了,义勇买了两盒便当和几个饭团——饭团当然是在绀音的强烈要求下追加的。列车员没怎么费心介绍餐食的种类,还是在打开便当盒的盖子之后,才发现这是格外豪华的天妇罗套餐。
义勇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绀音完全没错过这声小小的惊呼,“你不爱吃啊?不想吃的话就给我吧。”
她简直是满怀期待地给出了上述发言。
义勇装作没听出她的心思,只摇了摇头:“没有不爱吃。就是想起以前炼狱和我说,火车上卖的便当里,天妇罗是最美味的,就算是冷了,面衣还是和刚炸出来的一样脆。”
“真的耶!”
已经迫不及待开吃的绀音把炸虾嚼得咔嚓咔嚓响。
“对火车便当这么了解,炎柱平常是不是挺常坐火车的?”
她随口一问,义勇不太答得上来。他也不知道炼狱杏寿郎以前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会偏好怎样的交通工具。
他以前不会在意这种事,以至于如今能想到的他与火车的记忆,也就只有悲伤的故事而已,大概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说吧。
实在无法回答,他只平平地应了一声“嗯”,把筷子戳进炸茄子里,面衣碎裂出了很美味的声音。
“可是义勇你以前都不怎么坐火车。”绀音吃得两颊鼓鼓囊囊,话语也因此变得咕咕哝哝的了,“为什么不坐呀?火车多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