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那里也不算多华丽,不过也是有正经的拜殿的。早些年有过一次地震,估计就是在那之后,拜殿和鸟居全都消失不见了吧。”
“鸟居?是了是了,一路上确实没看到鸟居来着。”
“以前那儿有个岩石造的鸟居,就立在门口。”
一说起和日之山神有关的话题,锻刀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铁之森絮絮叨叨地描绘着那石雕的鸟居是怎般模样,说那上头垂落着狭长的白色旗帜,稍稍沾了些灰尘,但有风吹过时,动荡的布帛仍然会像水波一样美丽。
他兴冲冲地说了好久,从鸟居说到长着爬山虎的墙壁,从锻刀炉前的土路一直说到餐桌旁,说到绀音都吃完了三碗饭,他还是一副很激动的模样。
“虽说往日看到的神社就已经是破败的模样了,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变成现在这样,真叫人想不明白……咦,富冈殿下怎么不见了?”
铁之森回过神来。他明明记得刚才还和绀音以及义勇一起,三个人共同坐在桌边的,怎么转眼间面前只剩下捧着海碗的绀音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增加了!
与茫然又焦急的他截然不同,绀音一脸平静,丝毫没觉得意外,还很心平气和地夹起碗里剩下的半块炸茄子丢进嘴里,在嘎吱嘎吱的咀嚼声的空隙之间说:“义勇睡觉去了。”
“……哦?”
“他说今天太累了,而且明天还要接着修屋顶,想要早点休息,所以就先走了。”她放下筷子和碗,“就刚才说的。”
“这样啊……”
铁之森抱歉地耷拉着脑袋,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多了,多到连周遭发生了什么都完全不知。他暂且放下了对神社的过分热诚,飞快地往嘴里塞饭。
眼下的事实是已经既定了,神社和产屋敷家都没日之山神的线索。想到新的日轮刀不日就将锻造完成,绀音在心里盘算起了他们出发踏上未知路途的日子。
“我们是不是应该往南边去?”她问铁之森,“记录上写到‘南’这个字了。”
他点点头:“暂且就先把南部作为我们进发的方向吧。我们要找到一个有很多阳光的地方。”
“还要找山。”
“嗯。”铁之森轻笑着,“山也很重要。我们肯定能够找到山神。”
正如绀音早先设想的一样,无论是决心还是执念,铁之森都怀揣了一大堆。所以“如果找不到日之山神该怎么办”这种事情,根本用不着去烦恼嘛!她甚至都有点期待起来了,恨不得赶紧踏上路途才好。
当然了,重要的大事可不是凭着一腔上头的热血就能轻松完成的,至少还要等待日轮刀完工才行。绀音推着铁之森赶紧去睡觉,板起脸警告他后半夜绝对别醒过来去锻刀。
“比起早一天完工,肯定还是睡觉更加重要啦!”——从没睡过觉的她一本正经如是说。
目送着铁之森无奈地走进卧室,绀音总算心满意足。至于自己的这个夜晚该怎么度过,她当然还没有想好呢。
一如既往,先绕着周围转悠几圈,看看野花拔拔野草,再偷摸打量一下日轮刀现在是怎么一副模样了。时间不知道消磨掉了多少,要不是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当真要神游天外了。
“怎么了怎么了!”她猛地转身,“……你怎么没在睡觉?”
早就被她勒令安眠的铁之森居然就站在眼前,也难怪她要耷拉着脸抛出如此气恼的疑问句了。
铁之森也很无奈。他抱歉地笑了笑,替自己辩解说:“年纪大了,本来就不太睡得着。而且我总挂念着锻刀的事情,没一会儿就醒了。”
“那你要不别想了?”
“哪有这么轻松。不过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才叫你的。”他摆摆手,“我想请你帮忙,可以吗?”
大晚上的能有什么忙可帮的呢?如果是锻刀的话,她八成不行。
尽管绀音心里冒出了这么些有些扫兴的念头,不过还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行呀。需要我干嘛?”
“我想把富冈殿下搬到床上去。”铁之森说得很认真,“既然我睡不着,床就该让给正在睡觉的其他人。可是富冈殿下太重了,我试了好几次也搬不动。”
“噗——”
眼下实在不是什么搞笑的时刻,绀音的笑声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可她就是忍不住要笑。铁之森口中“太重了搬不动”的义勇在她的想象中化身成了一袋结结实实的面粉,就算是咬紧牙关用尽力气,也拽不动半点。
这么想着,当然是要笑出声了。
“好。我这就来帮你。”
卷起袖子,依旧怀揣着一袋子面粉的想象力,她跟着铁之森进屋了。
这个家所剩不多的完好部分,一大块被床占走了,另一半则是义勇打的地铺——很意外,在一个打造传统刀具的刀匠的家里,看到的居然是西式的、铺了厚厚一层席梦思的床,而不是榻榻米。
铁之森本人对此的解释是,他的腰和后背都不太好,在榻榻米上怎么睡都很难受,所以才特地换成了舶来品席梦思。
在他当年满心欢喜地买下新床时,绝对不会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为了把什么人搬到床上而费劲体力。毕竟榻榻米的话,无论睡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由绀音抓稳义勇的上半身,铁之森则握紧他的脚踝。在“三二一”的倒数结束、同时发力之前,她盯着义勇熟睡的脸,突然嘀咕起来。
“我总觉得……”
“铁之森刚刚提起的一股子紧张感倏地被这句念叨打断了:觉得什么?”
绀音“啧”了一声:“我觉得义勇睡觉的姿势好像尸体。”
她可不是在乱说,也不是一时脑热——她其实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睡觉时的义勇总是躺得板板正正的,在一整晚里,多数时候他都不会翻身或是动弹一下,双手要么交迭着放在胸前,要么同样板正地放在两边,不管怎么看都很象是硬了好一阵子的模样……
“哎哎哎!”铁之森急忙冲她摆手,完全忘记了在如此寂静的夜晚理应保持安静,着急忙慌的,“可别说不吉利的话!”
“哦。对对对。”
前几天才刚犯过同样的错误,没想到居然又重蹈覆辙了,真是糟糕。绀音赶快捂住嘴,试图把说出口的话重新咽回去。
不用想,让吐露的话语作废,绝不是什么可以轻松实现的事情,幸好铁之森没有过分放在心上,只是催她快点把义勇抬起来。
在“嘿”一声略显吃力的沉闷声中,富冈义勇成功脱离地面,摇摇晃晃地被抬向了床所在的方向。
毕竟是个高大又结实的成年男性,就算是少了只手,体重依旧不容小觑,如同实心的铁块,抬离地面后依旧会直直地往下坠。绀音倒是觉得还好,可铁之森怎么看都很艰难。
他仰着头,脖颈都涨得通红,能感觉到他很努力了,可动作还是无比缓慢,光是往旁边跨出一步,都好耗费上好一阵气力。绀音配合着他的速度,真想说还不如由自己把义勇扛到肩上搬走得了。不过,看铁之森浑然一幅憋着口气卯足了劲的模样,估计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从地铺到真正的床铺,一两米远的距离被拉得无限漫长,但总算是抵达了。铁之森大概是彻底脱力了,实在坚持不到最后一面,只能咬咬牙,猛地一甩手,在沉闷的“咚”一声中,意外顺利且精准地把义勇的脚丢到了床上。
直到这一刻,被搬运的义勇本人居然还没有醒过来,显然今天他的睡眠状态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他最近可是太没戒心了,这么闹腾都醒不过来。”绀音无奈地撇着嘴,用手指戳戳他的肚子,“要是以前在夜里睡得这么死,他早就被鬼吃掉了!”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嘛。”铁之森大喘了几口气,可惜呼吸还是没调整过来,于是话语也带上了一点莫名的疲惫感,“现在呀,我们都可以自自在在地过日子了,当然也可以自自在在地睡觉。”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可怠惰就是怠惰!
她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着,一抬头,才发现铁之森正在看她。
“总有一天,绀音你也可以像所有人一样,高高兴兴地在夜里拥有睡眠的。”
“哦……”她摸摸脑袋,“是吧。”
说出口的是不确信的答复,心里自然也满是不确定。
“总有一天”到底会是哪一天呢?绀音真想知道答案。
第52章 双倍乌鸦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拥有正经的睡眠,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估计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没办法得出一个正经的结论。
一如既往,绀音干脆且果断地放弃了思考,着手开始给自己找起其他的乐子。
铁之森刚忙活完搬运工作,连招呼都来不及说一声,就已经匆匆忙忙走开了。他还在惦记日轮刀的事情,盘算着早一点完工才好,绀音真怀疑自己和义勇不在的这几天里,他很可能不眠不休地整天都待在锻刀炉前面。如果真是这样,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身上的炉火气味比之前更浓了。
锻刀什么的,如此深奥的事情,她向来是帮不上忙的,倒不如躲远一点,让铁之森安安静静忙活为好。这么想着,她干脆不动了,随性地盘腿坐在义勇刚躺过的地铺上。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她的视线刚好能与义勇的脸齐平,于是便能够仔细欣赏他睡着的模样了——平心而论,其实没有多少欣赏的价值。
且不说在蝶屋旁观过多少回了,睡觉的他也根本不有趣嘛,死板板地躺着,就算是戳戳脸颊捏捏手臂,甚至是掀起被子的一角,他都毫无反应,真是一点都不……
……咦,等一等。他动了。
义勇翻了个身,只拿后背和刺刺的脑袋对着绀音。
毫无疑问,他这就是被某些喜欢动手动脚的家伙惹烦了!
绀音轻哼一声,在心里给义勇打上了小气鬼的标签,半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更讨人厌的闯祸鬼。
既然义勇这么小气,那她也不稀得玩他了!
绀音干脆地在心里嘀咕着,转过脑袋,当真不理会他了。
但是嘛,没了无趣的义勇,乏味感还是依旧会乏味着。她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缩成一团的宽三郎的身上——崭新的受害者登场啦!
比起一动不动无比僵硬的义勇,老爷爷乌鸦可就有意思多了。明明平时总是表现得那么迟钝,没想到睡着的时候倒还算得上敏锐,只是用指尖碰了碰它的羽翼,宽三郎的整个翅膀都会随之抖一下。有时候甚至都还没有碰到,它就已经开始一抖一抖的了,像是某种西洋玩具,绀音都快玩上瘾了。
不过,玩得太过分的话,会不会把宽三郎弄醒?要是真弄醒了,它怕不是会恼怒地直用鸟喙啄她的脑袋吧?
乌鸦的喙长得钝钝的,不算多么尖锐,扎在脑袋上不算多痛,况且绀音对疼痛的感知算得上麻木。
话虽如此,但“啄脑袋”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带来一点不可忽略的心理压力了。考虑到宽三郎很可能突然爆发出前所有为的怒气,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会被啄出洞来了。
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她赶紧抹掉额角的冷汗,指尖却不由自主,顺势挪到了宽三郎的尾羽上,好奇心也在不遗余力地发挥着作用,跃跃欲试般想要验证这几根翘起的黑色羽毛是不是也同样敏锐好玩。
经历了好几个轮次的亲身实践,她得出了两个结论。
其一,宽三郎浑身上下只有翅膀上那几根硬硬的羽毛最敏感,其他部分就算是上手去揪,也不会有半点反应。
其次就是,抖翅膀的动作完全是它无意识的行为,对睡眠没有丝毫影响,它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怎样对待。有那么几回,绀音故意恶作剧似的用力揪了揪,宽三郎安眠如旧,睡眠质量实在让人眼红。
有了上述实践结果与理论作为支撑,她彻底放心了——也变本加厉了,恨不得把它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摸过去,途中还揪下了好几片(揪着揪着就变成了好几十片)薄薄的小羽毛。这可不是因为她手上力气有多重,纯粹只是天气马上就要暖和起来,乌鸦是时候换毛罢了。
把揪下来的小碎毛随手丢在一边,不知不觉这些羽毛堆成的毛团都能和宽三郎本身的大小媲美了,以至于老爷爷乌鸦醒来时,被眼前突然出现的这团东西吓了一大跳,一边蹦跶着后退,一边嚷嚷着有陌生的鎹鸦闯进来了,如临大敌。
“这明明就是你自己的毛嘛。”绀音把一脸紧张的它强行搬到了这堆毛的旁边,“你仔细看看,再闻一闻。”
不知怎么的,估计是刚刚睡醒脑袋还不清醒,就算绀音说得这么清楚了,宽三郎还是满厢的不情愿,执拗地把脑袋别开,浑身都在朝着相反的方向使劲,怎么看都好像不乐意靠近这隐藏的敌对乌鸦。
也不知该说是可惜还是应当庆幸了,小小乌鸦再怎么冥顽不化,在体型与力气都胜过一头的人形生物面前,完全是排不上用处的。绀音只是稍稍转了下手腕,宽三郎就不得不与“敌对乌鸦”面对面了。
总算是对上视线,也总算能够认清现实了。宽三郎眨了眨小眼睛,发出一声很奇妙的“咕”声——听起来就像是肚子唱起空城计的酸涩声——它总算不闹腾了,转而问绀音,究竟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毛的。
“当然是从你身上拔下来的嘛。”她真搞不懂为什么要问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不然还能上哪儿找乌鸦的羽毛?”
“嘎,也是。”
宽三郎别扭地抖抖羽毛,又碰了碰鸟喙,不自在的动作怎么看都透着点尴尬。
“难怪我觉得醒来之后轻盈了一点。”宽三郎跳到桌子上,“谢谢你,绀音。”
“哼哼——”
如此轻快的哼声到底是得意感在作祟,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理由呢?不好说。总之误会能够解开,就算是万事大吉啦!
再稍稍等上一会儿,义勇也醒来了——说不定就是被绀音和宽三郎拌嘴的动静闹醒了。他磨蹭着起身,对于自己躺在铁之森的席梦思上的这件事似乎没有太多多余的好奇或疑惑,只是低头瞄了两眼,便着手整理起床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