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紧了刀,用力劈下去吧。
如果眼下的场景是天才剑士的热血成长记,那么这一刀下去,黑熊就会发出最后的哀嚎,就此瘫倒在地。不过绀音好像算不上是什么天才剑士,她这一刀只砍刀了黑熊的肩胛骨,尽管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住了它的行动范围,但也成功地激起了熊的怒气。它猛地抬起上半身,差点将她掀翻在地。
然后嘛,是略显狼狈的逃跑和追击。绀音感觉自己好像个狡猾的小偷,总是要成其不备才能偷袭一下。相较之下,义勇更像是个光明磊落的正派剑士,他的攻击总是毫不退缩,仅用左手也能照常使用呼吸法。他依然同以前一样。
正大光明也好,鬼鬼祟祟也罢,顺利杀死黑熊变成了可以遇见的结果,最后的斩击切断了野兽的喘息。来不及为胜利欢呼了,绀音拉着义勇的手,顺便把到处乱飞的宽三郎也抓回来,赶忙往外冲。
断肢、碎肉、鲜血,还有湿漉漉的熊毛,这些滑腻的东西铺满在离去的通道上,落向地面的每一步都变得那么不平稳。在野兽近乎残暴的屠戮中,居然还有十来个村民幸存下来了,其中有些人甚至全须全尾,苍白的脸上没有血痕,也不见多余的血色,幸运到真让人质疑他们是否配得上这份幸运。
那些幸存的人们团在一起,直勾勾地盯着绀音与义勇。到了现在,他们还在不停嘀咕着神明之类的话,多么虔诚的面孔,见了真叫人反胃。
他们到底是在祈求着山神现身,还是把杀死了黑熊的他们当作神明了?答案早已不重要。他们只想远离这里。
山洞外,倾盆大雨没有减缓分毫,不留情面地砸落下来。四下一片漆黑,距离天亮还有多久呢,他们又该往哪儿走?毫无头绪。只能奔走在黑暗中,任由潮湿的空气把呼吸都压榨到无比艰难。
跑吧,接着奔跑。不平稳的地面绝对是下坡没错,就连泥泞的地面也变得更加恼人了。绀音试图让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实而稳固,可一不留神,脚底还是从湿滑的地面上溜过去了,彻底崩塌的平衡感把她扔向地面
小心一点!——叮嘱的话语也没来得及对身旁的义勇说出口,她忽然感觉到掌中紧握的那只手消失了。
不是西洋魔法那样忽如其来的消失无踪,而是像水似的,倏地从掌心里滑走了。随后传来的色拉色拉的杂乱声响,显然是枝叶被摇动的动静,她试着呼喊义勇的名字,却没有听到任何响应,也什么都看不到。
大概和她一样,义勇也跌倒了。更糟糕的情况是,他坠落到了某处山崖下面,这也就解释了刚才听到的沙沙声,以及自己的呼叫为什么会全部落空。
太糟了。简直糟糕透顶。
绀音试着站起来,撑在地面上的双手却没入了黏糊的泥地里,泥浆从指缝间涌出来,又湿又冷,刚抬起的身子根本来不及立直,脚下又开始打滑了。这一滑便停不下来,她不受控制地整个人都在顺着山坡往下溜,惯性让立在肩头的宽三郎都要发出尖叫了。
“你先去找义勇吧!”绀音催着它快飞走,“我马上跟过来!”
“嘎?好吧。”
宽三郎艰难地拍打着翅膀,在原地扑棱了好一会儿,总算顺利地飞起来了。而她狼狈的泥泞滑行一时半会都没停住,要不是中途撞到了一棵倒下的树,怕不是会一路溜到山脚下吧。
天终于亮起来了,以分外缓慢的速度。暴雨化作细细密密的雨丝,仍是那么恼人且纠缠。
经历了这样的一个夜晚,绀音的腿都止不住地在发抖。她的手也战栗不停,或许是寒冷,也可能是恐惧作祟。
顺着一路滑行的痕迹,她走回到了自己最初跌倒的位置——也是彻底听不到义勇动静的位置。果然,此处有个小小的陡坡,山坡下方是层层迭迭的植被,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饶了些路,居然怎么也找不到能够抵达到陡坡下方的路。都没有犹豫太久,她果断地跳了下去。
熟悉的色拉色拉嘈杂声,她穿透了好几层枝叶。而后才是结实的“咚”一下,她撞在了泥地上。缓冲不足,浑身上下都被撞得好痛,还好疼痛马上就会消失的。她赶紧爬起来,听到了不远处的乌鸦叫声。
而后,顺着那叫声的方向走去,就能看到熟悉的身影了。
毫无防备地跌下来,义勇也摔得不轻。他浑身上下都戳满了叶子,看起来比任何时刻都要绿意盎然,但手中的日轮刀依然洁净如新。看到绀音时,他扬起了嘴角,笑意中一般是再度相逢的欣喜,还有一半,大概是尴尬吧。
“抱歉……”他揪掉脑袋上的一根树枝,“我一脚踩空,所以才掉下来了。”
他怀疑绀音对他生气了。她的表情看起来如此僵硬,连半点喜悦都看不到,而且浑身上下都是泥污,不难想象她刚才拥有了多么倒霉的一段时光。
还要接着道歉吗,还是说点别的?在义勇想好接下来的行动方针之前,绀音忽然迈开步伐,朝他奔来。
然后,扑进了他的怀里——好一个无声无息的、满是土腥气的拥抱。
第62章 山神所栖之所
此刻,绀音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还散发着一股湿哒哒的大地芬芳之味。必须承认,这样的现状可是一点都不适合拥抱。但绀音本人完全不会意识到这种事情。
她要想抱着义勇,紧紧地抱住,所以她这么做了。
既然有了热情的拥抱,是不是还应该说点别的什么呢?她想是的,可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连带着把舌头也一起冻住了,害她挤不出半个字。倒是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我没事”,也正是这句话真正的让绀音放心下来了。
“没被山神吃掉,也没被黑熊吃掉,真是太好了!”她可以如此断言,“绝对是五郎在保佑我们啦!”
“嗯,一定是这样。但被山神吃掉是怎么一回事?”
“呃——”
直到这会儿,绀音才想起来,她还没有和义勇说明过这个奇妙夜晚发生的一切呢。而他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被她从昏迷中叫醒,又被她拉着一起逃跑,中途还斩杀了一只罪大恶极的黑熊。能忍到现在才问出一句“为什么”,足以可见义勇的好奇心多么不足。
绀音在心中把发生的一切全都盘了一遍,这才慢吞吞地说起来。
走在下山的路上,阴沉天空的雨水缓缓停下,但迈出的每一步仍带着浓浓湿意。
漫长的夜晚需要漫长时间去诉说。恰好是在说到黑熊出现时,他们踏上了平地。黑压压可怖的山终于被甩在身后了。
“后来嘛,我就把你叫起来了。”
她把这句话当作收尾。
义勇认真地听到了最后,似乎陷入了思索,什么也没说。走着走着,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他们逃离的这座山,在白天也仿佛蒙着一层灰暗色泽。
“我在想。”收回目光时,他说,“这个村子里的山神,会不会是一只鬼。”
“哦?”绀音眨眨眼,学着书里的人说,“何出此言?”
“村民们说过,山神占据了熊的巢穴,在那之后再无熊袭。但山神在数月前消失了,而山洞里满是人骨。”
“数月前……对哦,刚好和最终决战的时间差不多!”
“‘献上祭品’这种行为,八成也不是第一次了。”
“嘶——”绀音夸张得抖抖身子,“真吓人。”
难怪她总觉得这座山怪怪的,原来是因为里头藏了一大堆污秽不堪的死亡啊。
她下定了决心。
“我要报警!”她说得信誓旦旦,“得让警察把这群家伙统统收拾掉才行。”
话题一下子从超自然的神明鬼怪急转到了过分科学的法制方向,真是奇妙的落差。义勇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微微点头:“好,我们去找警察吧。”
山脚的小村子里不会有警局,不过在沿河港口的那几间商铺中间倒是寻到了警察的踪影,看起来很脱线的中年小警官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被他们拉到了山上。
好消息是,吓呆的村民们还在原地,一步都没有挪动。坏消息当然是,警官先生一看到满地尸体和倒下的巨熊就被吓吐了,在外头站了十来分钟才勉强平复好心情,重新踏入现场。
“这里就是你们说的、被黑熊袭击的地方,对吧?”他确认着显而易见的事实,倒是警惕,“你们被村子里的人绑架到这个山洞里来了?”
绀音夸张地点点头:“没错。”
面对警察,什么神呀鬼啊之类的事情,可就不方便多说了。在她的说辞中,昨晚的重重一切都变成了黑熊的罪过。警察了然般点点头,开始同幸存者们逐一问询情况。
绝对是被吓傻了,夜里还高声颂唱着、显得无比正义的村民们,现在一个一个全都陷入了呆滞,嘴里嚅嗫着窝囊的话语,难以听懂。
在这些叽咕声中,能挺明白的是,向奉上祭品并非是第一次,过去他们已经为“山神”供奉了数条生命,洞窟内的白骨是最鲜明的证据。他们还说自己曾见过“山神”,是高大威武的、漆黑色的人形,所以神一定存在。
“肯定和你说的一样,是鬼没错啦!”绀音悄悄同义勇咬耳朵,“吃了那么多人,怎么好意思叫做是‘神’嘛。”
警官注意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两位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绀音赶忙立正,“我们在说……唔……您知道不知道日之山神的事情?”
逮住机会,她问起了最在意的事情。
果不其然,警官的反应也是疑惑的一句“山神?”,然后便是:“没有听说过。”
“哦——”她都不觉得失落了。只是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说法有点问题,“那你知不知道,附近哪座山的山洞里有一块立起来的、看起来像人似的大玉钢。”
“这个,我知道的。”
“……知、知道呀?”
绀音快说不出话了,呆愣愣盯着对方,反倒被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没事。”
一个没事的人可不会把简单的答复重复这么多遍,更不会猛地抓住警官的手,在袭警的边缘蹦跶。
“在哪里?日之山神……啊不。有玉钢的洞窟在哪里?”
警官哆哆嗦嗦抽回手,动作都变得不自然了:“在我老家的一个小岛,岛上有座山。我小时候调皮,跑进去玩,在山里发现了好大的一个山洞。”
“在岛上呀?”
从铁之森听说的故事里,可没提到日之山神所在的山位于岛屿之上呀。她也压根没想过寻找小岛。
“听说以前那个岛是和陆地连在一起的,后来地震了,就被震走了。”警官解释说。
好嘛好嘛,仅有的一点疑惑也被冲淡了。
日之山神如今栖身在无名的小岛上,警官告诉了他们通往小岛的路线。连一秒钟都不打算多耽搁,绀音又拉着义勇往前跑了。
登上摇摇晃晃的船,沿着河流继续南下。也要坐上汽油味十足的长途车,一路驶向海岸线。在巨大岛屿的最南端,踏上近乎白色的沙滩,远远的,他们看到了海面上的小岛,日光在海面投下一圈浅浅的影子。
在退潮时分,沿着白沙便能走到岛上。这里没有立起鸟居,一点也不像是神明居住的领域。
仅有的平地是短短的一截,大约只迈过八步,就已来到了山坡上。小小山包上没什么树,太阳晒得头皮发烫。临近半山腰,绀音发现了一个不大的石洞,她必须弯低了腰才能通过。义勇则更是委屈了,即便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居然还是没能挤进来,多亏了她在里头用力拉拽,总算让他也顺利进入其中了。
洞窟之中可就比入口宽敞多了,走着走着他们甚至还能直起腰来。狭长通道的尽头亮起一点小小的、明黄的光。每走一步,光点愈发接近,最终成为了终点——宽阔的、洒满日光的山只空洞。
傍晚的阳光从天顶上的破洞洒下,照亮了此处的每一个角落,璀璨得如同黄金乡,倒是橙红色的天空就此被浓缩成小小的不规则形状,委屈得只能露出一小部分。挖走的玉钢在岩石间留下漆黑凹陷的痕迹,也吸饱了暖意,用指尖轻轻拂过,如此温暖。
和传说中一样,此处是日光普照之所。所以,只要接着往深处走,就能够看到那块沐浴在阳光下的玉钢了。
高大地立直着的这块石头,当真像是垂首的人形。它被第一个发现它的人寄予了“神”的名号,它的存在就此一直流传下去,尽管信仰在一点一点减弱,但仍有那么一个执着的刀匠还惦记着他。
而后,这份执着从刀匠来到了日轮刀与剑士的手中。他们抵达了此处,漫长的故事似乎就此死循环。
以此作为结局,肯定相当不错。
绀音仰起头,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神”。她的心跳变得有些急促,却不那么激昂,更像是海上皱起的小小波浪,怎么也不停息。而垂首的神也想在看着她,明明只是一块石头而已,却透着些许悲悯感,似乎是在感叹着她一路来时的不易。
当真看了好久好久,才想起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来的。她摸出了刀,轻轻放在神的脚下。
“这是最好的刀匠锻造出的最好的刀。”她顿了顿,一时想不到什么得体的说辞,“送给你。”
有风从天顶的洞里灌进来了,带着咸湿的气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神威的具象化展现,绀音只觉得这阵风很舒服。
朝着日光的方向,便能走到出口了。如果铁之森能够同他们一道抵达这里,他会不会高兴得不愿意离开呢?又或者,他会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好多话,恨不得把心里的所有念头和想法统统倾诉给日之山神?光是想象一下,她就忍不住要笑。
在笑意从心底浮现到脸上之前,她会想起铁之森已经不在世上地事实。然后她就很难笑出来了。
临近出口,日之山神的影子快要看不到了,绀音的脚步顿了顿,对着神所在方向,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虽然依旧不知道是不是日之山神的功劳,但她还是很感谢神明让自己变成了人类。
走出山洞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来时走过的白沙小径被涨潮的海水覆盖,小岛就此变成了离岛。“要不要游回去?”义勇提出建议,不过绀音怎么看都觉得只有一只手的他才是最游不动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