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人抓紧了他的衣襟。奚朱见被拉回现在的境况,发觉自己还搂抱着她,这个几世的冤家。他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跟她诉说前世今生,和会发生的未来,想跟她说他累了,心已老,再也恨不起来了。
景元琦苍白的脸上带着几颗泪珠,有气无力,“奚朱见,带我走。”
轻浅的话语锤进他的心中。他本清明的脑也在煎熬中混沌起来,变得分不清今夕何夕,今恨何恨。
“好……我带你走。”
自镜中出来,她与他像游渡过大湖,浑身都觉得潮湿,但身上无水。
他径直把她放在床上,招来猫儿,滞涩地说,“乖娘,阿耶把阿娘找到了,你有救了……”
景元琦见白猫趴上自己的肚子,有些局促,扭过头忍耐,“别……”
奚朱见安静地抚摸着白猫,迟疑了一下,指尖颤巍巍轻触上了她的隆腹。他怔怔想,如果这真是他的子女……
“不要碰我!”她尖叫。
他的手一抖,连忙缩了回去。他低着头,发丝垂落,掩去了奚朱见眼中的泪,还有那再度复苏的恨意。
她怎么会记得……她怎么会记得!
对,他只要乖娘,不要她了。
过了许久,景元琦的腹部消了下去。白猫抖抖身体,迈着小步,走向景元琦的脸庞。它伸出粉嫩的小舌,舔了上去。景元琦受到了刺激,猛地一抖,连忙把它推开,“不要碰我……”
奚朱见瞬间抬起头,见她一把推开了乖娘,怒道,“你在做什么?!”
她被吓住停了手,白猫很委屈低低喵了一声,然后继续凑了上去,只是没再舔她,而是窝在她的脖颈之间。
景元琦想起身,奚朱见冷冷开口,“不要动。”
他看着满脸不情愿的她,继续说道,“这七日你和我一起照顾乖娘,然后我会把它接回来。如果不愿意,我现在就杀了你,然后自杀,我们在镜中继续快活。”
“好。”
景元琦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奚朱见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没再说下去。
夜里,白猫被景元琦抱着入睡。它现在虽然不用吃母猫的奶,但内里是人类婴儿的状态,自然跟猫幼崽没什么两样。它先是被父亲养大,父亲如今找到了母亲,就可以养育心智了。虽然始终不能为人,猫身人智,虽命短,但应该可以跟人交流,承欢父母膝下。
父母膝下……想到这儿,奚朱见冷笑,他不是很想认她是生母,可是没有办法,只有靠她才行。他得跟乖娘说,等阳寿尽,去之前的槐树下找他,父亲会一直等着女儿。
七日结束,景元琦倒有些不舍。她没管这几日奚朱见始终冷淡的态度,只是觉得这猫太乖巧,乖巧到令她想要极致爱怜宠溺的地步,比旁边的那个畜生好了不少。
他接过白猫。景元琦冷不丁问,“它是你女儿?你是人,为何女儿是一只猫?”
奚朱见沉默,扯动几下嘴唇,“寄魂之术……”
景元琦疑惑,“那为何需要我帮忙,其他女子是帮不上的吗?”
“……”他说不出话来,全身僵硬。
“不、不对……你说聚魂,难道随便一个女子,只要于鬼界与你交合,就能救你的女儿……它的母亲是谁?难不成她是你生的?”
她步步追击,一连串的话砸在他脸上。
奚朱见忍不住后退,咬牙切齿,“你无需知道。”
景元琦不语,看向他怀里的白猫,扯出一抹堪称奇异的笑。
“难不成还真是我生的?”
他如遭雷击,抱紧乖娘,忙不迭跑出房门。
对啊……他没说是自己生的,那肯定是女人或者女鬼生的。他蓄意接近自己,难不成就是为了女儿诱她入镜?如果是她的女儿,他和这只猫的反应也能说的通。那她何时与他有过子嗣……
他,好像说过,轮回与前缘。还有之前与她交合过的鬼。
深夜,景元琦奔向他的居室,一脚踢开房门。奚朱见抱着白猫,匆匆跑来。
她抱胸怒道,“你,是不是前几世就认识我?”
第三十五章 微月夜夜心
奚朱见脸色苍白,倒像她之前的模样。她觉得好笑,嗤道,“奚朱见,你说话。”
“是……有过露水之缘。”
她挑眉看向颇为紧张的奚朱见,“没了?”
奚朱见忽然镇定下来,“就是如此。”
景元琦围着他转,仔细瞧着这个男人。
“我说怎么你同我这般熟络,原来你与我有这番纠葛,是老熟人了。”
奚朱见低头,无比温驯,“是臣心中有怨,唐突了公主。”
“臣前世亦为南逃流臣,可惜来到这里,公主有夫有子,臣只是一介娈宠,连与公主有了孩子,亦不能留之于世……”
原来是如此么。
她没看到奚朱见狠毒到有些狰狞的笑容。她扬起手用尽全力,赏了他一个巴掌。
“你很厉害,奚彤。”
此后,景元琦与奚朱见又有了床榻之欢,但她不欲与他过多纠缠,只谈风月不问其他,好似真仅是一场场楚襄云雨之梦。梦内碧落黄泉,生死缠绵,梦醒后,万物皆是寻常。
景元琦并不后悔,可是连最后缅怀的心绪也被碾碎成泥,难以祭奠亡夫。奚朱见睹她平静脸色,大致猜想第一世死后她的情状,料是另寻新欢了。他愤恨之余,寻来合欢香,意图她在床事上习髓从而成瘾,一旦成瘾,就好控制。可惜公主府素无服丹风气,女官们的监视也无法让他专攻此事。当他旁敲侧击问她还要寻新的侍奉男子时,景元琦奇怪瞥了他一眼,“你不需操心。”奚朱见应了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夜里一人孤枕难眠,不住暗骂自己自作多情,最后任由心绪糊涂过去。
禁闭是三年,公主及随身侍从皆不得离府。那日皇帝逼迫自己的侍卫强暴了景元琦的侍女,还命她一旁观看。倘若她不从父意拒绝换面入宫,就等着直至身边人死伤殆尽。这一次,再未有力之人护她,连太子也救不了远火。她枯坐台阶许久,呆呆凝望东宫的方向,想起来太子带给她的乐师,连忙奔去找奚朱见。
寒风霜剑相逼,她都不知,自己哪天会在肮脏罪孽中沦丧死去。
府外,景令瑰于东宫听闻圣驾再临昌元公主府,没有震惊,而是去做最可怕的准备了。姐姐从不提生世,但他却猜想,皇帝暴虐昏庸,好色无度,难保哪日掠女入宫。之前自己鄙薄异术,此时他却需要知道哪些有益于偷梁换柱之事。
东宫不问苍天,不求贤臣,唯访天下诡术秘事。同时,大兴土木,修葺宫室。皇帝本昏,储君也渐染习性,一时之间,天下哗然。
景令瑰派人笼络贿赂朝中皇帝近侍,再串通赵妃,再献多名美人,力图把皇帝陷进后宫,少去宫外。而他在朝堂上极力劝说皇帝养生,乘机把亲信安排过去,掌握行踪。皇帝中年清明时,这些小动作他一眼看出,可最近几年,只操心玩乐,他才能如此行事。
动用权柄求得的诡异术,令太子大开眼界。越州王氏献了一本书,其中有一邪法,血养术,极损阴气,需大量药方才得以施行,但解救昌元再好不过。景令瑰把王氏留了下来,再派人找寻草药。同时,找寻潜入公主府的机遇。备齐此法所用之物时,已经是临近年关。
太子府寻来两名身形几乎与昌元公主无二的平民女子后,许给她和她家人千金之酬。他们先把一女子假以舞姬身份卖进公主府,另一女子偷送进去,然后再把王氏伪装成烧饭老妇送入府中,至于药方和工具,是一日日反复带进来的。剩下的血养,只能交给阿姊自己了。一旦把那女子的容貌养成阿姊同模样的,就可以让她代替公主入宫。
奚朱见随后就再也见不到公主了。他又是一人在小院子居住,满腹疑惑,无从问起。一日,虚弱的昌元亲自找他,让他好好照顾乖娘,就走了。
王氏先给这两名女子血养,让她们容貌相同。这样即使陛下发觉想查,也抓不住纰漏。除夕前五日,虚弱的昌元和焦虑的王氏,终于把那名舞姬调养成公主模样。她教女子规矩礼仪,告知自己的经历,反复磨练之下,令柳茵分辨,也难以认出哪个是真公主。
年关大宴,景元琦被令宫中赴宴。迎主的马车不同以往,让柳茵惊呼:“是嫔妃之车。”
女子拜别她们,入了车。王氏见马车远去,急忙对昌元说道,“公主,这时候赶紧去东宫,太子已经安排好了。”
景元琦用的是舞姬的身份,再入东宫。她并未用血养调整容貌。王氏用褪去的人皮凝练制成一面具,让她备着。舞姬名叫陈玉,来自楚地。她坐在小车忍不住后怕,唯恐大事发生。团圆之夜,京中人人相庆,皇帝召妃嫔子女前来,举办宫宴。唯独她舍弃身份冒死一搏,连家都不得回。
东宫早有接应她的密使,没有带她回原来舞姬的住处,而是带她进了太子寝殿。她迷茫之时,密使推动机关,打开一地道,让她进去。
景元琦讶然,不知阿归准备了多久,这地下又是通往何处。
阶梯墙上有光珠照耀,让她看清深处应当比外面更加明亮。她小心翼翼扶墙而下,又走过一段小径,眼前的地方忽然开敞,四周璀璨夺目,定睛一看,皆是稀奇宝珠,汇聚成一庭光华。地庭庞大,有五扇门,其中一扇门上插有红梅花,她了悟,推门而入。
推门后,并不是想象中的居室。这个房间略微狭窄,仅有屏风与榻,后墙开了窗,似乎用来通风。她绕过龙凤漆画屏风,榻上置有软枕锦被,规整干净。景元琦坐在榻边,才发现对面凭几上有玉壶杯和玉盘,盘中放了果子。
她上前提起玉壶。通体白净的玉壶下压了一纸条,上写“待”字。昌元倒了一杯茶,温茶入肚,稍解恐慌之绪。安定之余,她又难免思量,这地宫究竟多大。
景令瑰与李良娣早早来到宫中赴宴。皇帝赵妃坐于上首,右手为太子和良娣,左手为景安珺和驸马、昌元公主以及景怜真。景令瑰目光划过昌元的时候垂眸不语,李良娣却小声说道,“殿下,公主也来了。”
景令瑰一手举起盛满流霞美酒的铜爵,一手搭在冰凉的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他嘴角掀起一缕笑,感慨应道,“是啊,终于见到她了。”
李良娣撇嘴,直白道,“这么久,不见公主帮昌元公主说话,反而和公主走得近。今日她也不搭理昌元公主。”
“良娣,慎言。”
景令瑰声音变得严厉。旁边女子终于住嘴。
平日,景令瑰对李良娣并不亲近,有些冷落她,但也没有苛待这个少女。之前东宫修葺,也把她的宫殿装饰一番,赐给她金银财宝。李良娣在东宫自在惯了,在宫内难免多动口舌。
宫宴,傩舞焰火之类的表演,景令瑰无心观看,极力忍下打量陈玉的冲动。万事俱备,不可有丝毫差错。陈玉演的滴水不漏,落落大方,堪称完美。皇帝本就因为节庆而酒酣,望向她的眼神,比其他人都要迷醉几分。
景令瑰把这些都看在心里,就冷酒下肚,连这宫廷的上好佳酿,他也未能品出其中醇香。
宴毕已是夜半,城内已经宵禁,只有他们这些车队还在走动。
回到东宫,景令瑰径直回到太子寝殿。李良娣看他背影远去,本想喊住他,但想到这几月来他的忙碌和冷淡,也就没有上前。
绿摇照常给景令瑰掸去衣上灰尘后,他便命人熄灯。宫室黑暗寂静下来,他身经的俗华也随之流散消遁。他一直所念的,只在东宫。
地宫之灯,他要求不用燃灯或者水银,而是能射光的宝珠,而后用悬镜以光映满路道。步浮白阶,衣乱落星,他想见她的心从未如此急切。
推门,景令瑰一眼就望见趴在凭几上百无聊赖把玩玉壶的景元琦。景元琦被吓了一跳,他几步上前,低头,贪婪地看着她:“阿姊,我带你走。”
他们至于走去哪,肯定不是无她之处的皇宫。他愿把世上不属于她的宽容都争取到,奉之以礼。
景元琦毫不犹豫,“我们走吧。”
说来也可笑,团圆之夜,只有他们二人在这里相聚。有对方在,就是家。从头到尾,兜兜转转,即使各自嫁娶,他们还是成了以前在孤寂宫廷中相依为命的姿态。
是皇帝逼迫他们在一起的……
他递给她一根黑色布带,“先把眼睛蒙上。”
景元琦按他所说,蒙上了眼睛。景令瑰握上她一只胳膊,牵引她从屋子的机关中走出。他确有私心,命巧匠建造了“室中室”的地宫。离开此室,再乘船渡过地河,继续穿过一个不起眼的小室,便是为她准备的大殿。路径之多之隐秘,很难让人找到那里。
她任由他带着走,听到冷寒的水声,她还是问了:“阿归,是……有河?”
景令瑰轻轻嗯了一声,“不要担心,有我在。”
她坐在船筏上,不知过了多久,船才靠岸。
上岸后,又走了一段路,景令瑰和她到了地方。景令瑰拉开兽性门环,带她进去,又闭上了门。
景元琦将布取下,所见跟之前截然不同。水滴铜龙,庭前丹鹤,月下园篱,薰笼卷帐,丝障银屏,华灯满架,宝炬盈盘,珠斗斓斑。眼前所见,更应是天上兰宫。
魂陷满庭流光之中,公主回头一笑,“多谢阿归。”
景令瑰也痴痴应了,捻来多少知许,长埋此殿。
“昌元喜欢就好。”
新殿美则美矣,可容色妖冶过盛,就不免纳人入景,画地为牢。她劫下逃生,眼前似乎使她回到与他相伴之时,朦胧安逸,俗世烦扰皆离她远去,徒留夜夜好梦。
第三十六章 几时休缥渺
“今夜我陪着阿姊。”
太子与她坐在内殿中央,对她说着,一边殷勤地给她布菜。
他挽起袖子,布好十几道菜。不仅如此,景令瑰还替她摆好碗筷,为她斟上了酒,这些伺候的动作优雅利落,少年细腻恬静的脸蒙了上一层净透的清亮,比与平日的冷峻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