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方才那一番话才落地,翁绿萼就警觉地觉察出了一些微妙的劝诫。刘嬷嬷那话,除了客套,更多是在向她展示萧持对于长姐和外甥女儿的优容与宠爱。
刘嬷嬷在担心什么呢?她不过是为求得雄州平安才来到萧持身边的一个吉祥物,一个物品而已,没有搅乱君侯府安宁生活的本事。
这样想着,翁绿萼对刘嬷嬷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左右我新来府上,对平州的人、事都不熟悉,怕出去给君侯和夫人丢丑,在院子里莳花弄草也是好的。到时候只需麻烦花匠多给我一些花种就是了。”
翁氏女是个聪明人。
三言两语之间,刘嬷嬷已经大致摸清了她的性子,贞和娴静,气韵恬和,瞧着是一位好相处的高门淑女。
只希望她今后能一直如此,真也好,装也好,莫露出什么马脚来给她添麻烦就行。
刘嬷嬷给她留下了两个女使和伺候洒扫的婆子,又客套了几句,便回万合堂向瑾夫人复命去了。
翁绿萼稍稍扬了扬眉,示意杏香和丹榴先不要说话,她温声交代了新来的几人先帮着打扫一番庭院,待安置好了之后她再和她们好好说说话。
刘嬷嬷给的两个女使之一的朝颜率先应声,另一个唤作玳瑁的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跟了声是。
两个粗使婆子听了吩咐就去找除草的东西去了。
见翁绿萼几人进了上房,玳瑁哼了一声:“朝颜,你我从前好歹也是在夫人院子里伺候的,对着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姬妾都这样急迫地卑躬屈膝,你的膝盖是不是太软了些?”
朝颜接过王婆子递过来的扫帚,没有看玳瑁,只道:“我只知道我是这君侯府上的婢子,夫人怎么吩咐我,我就怎么做。”
王婆子和杨婆子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拿着工具往更远些的地方去了,从夫人的万合堂出来的两个小婢闹脾气,她们这些老婆子可不奉陪。
见朝颜不上钩也不买账,玳瑁有些鄙夷地瞪了她一眼,视线往上房飘了飘。
杏香和丹榴进了屋子,丹榴一边去翻包裹里带着的药丸子和香片,一边道:“还好这屋子还算亮堂,裘妈妈从前在南边儿待过,她说南边儿又潮又热,有很多小虫子,婢特地带了许多驱虫的玩意儿,在各个角落都放一些,娘子晚上便能安眠了。”
翁绿萼笑着点了点头,环视屋内,家具陈设应当都是新的,屋子里有着淡淡的漆味儿。
她们带来的行李并不多,略花了些时候就整理好了,杏香和丹榴又勤快地打了水,拧了帕子将各处摆设细细擦干净。
杏香见卧房南窗下有着数十竿翠绿修竹,枝叶扶疏,漏下的光撒进屋里,有一种别致的典雅,她笑道:“这儿好,娘子对着青绿竹影梳妆,便更像是湘妃神女了。”
丹榴也跟着打趣几句。
翁绿萼笑了笑,知道她们是怕她看到此处的冷清凄凉暗自伤怀才故意逗她,她温声道:“收拾好了就叫她们进来吧。”
杏香性子活泼些,欸了一声,忙出去叫人了。
朝颜几人很快进来,依次上前介绍行礼,翁绿萼都分别给了三钱银子当作见面礼。
其他人都高高兴兴地谢恩,玳瑁脸上的神情却不大对,接过丹榴递过去的银子时手故意往后一缩,银子落在地上,她故作惊讶道:“是婢不好,这银角子生得小巧,落在地上也没甚声响。有劳姐姐了。”
丹榴皮笑肉不笑地将银角子递给她,她们初来乍到,是底气不足,却不代表要对她故意作践她们的行为忍气吞声。
她正想出声,就听得翁绿萼道:“我竟不知,平州的银价高到这地步了么?”
声音如珠玉投盘,十分悦耳,连带着她话语中那抹疑惑之意愈发明显。
玳瑁不知道她提银价做什么,别看她刚才威风,也只
是思忖着那翁氏女瞧着仿佛是个没脾气的美貌蠢货,才敢出言试探。
被翁绿萼这样不轻不重地顶回来,她反而有些无措,拿求助的眼神去望朝颜。
朝颜无奈,正想替玳瑁道歉,却见翁绿萼叹声道:“我虽只是初至平州,但今日草草一观,百姓衣着整齐干净,街道繁华整洁,便知君侯治下宽和有道,百姓生活无不欢欣。是以我看着玳瑁姑娘并不把银子放在眼中的模样,有些惊讶。唯有乱世之中,银价居高不下,极易影响民生。如今平洲一片安宁祥和,银价应当没那么虚高才是。玳瑁你是三等女使,每月月银应当是二钱银子,比这三钱银子轻一些。但你却觉得这这三钱银子过于轻巧……”
翁绿萼递来隐隐犀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玳瑁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去,紧接着,又强逼着自己抬起头来,努力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正是。”
“问题便出在此处了。”翁绿萼脸上带出些忧虑之色来,“难不成是有心之人见银价高昂,故意混了些铜铁进去充数,才叫你素日领的二钱银子都能重过那足秤足心的三钱银子?兹事体大,我得与夫人提一提。你们靠着自己的本事赚取月银,已很是辛苦,若是领回去的银子有问题,该伤心了。”
翁氏女一席话下来,听得玳瑁脸上青青白白变个不停,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声道:“翁娘子恕罪!婢一时错了主意,想和丹榴姐姐开一开玩笑,没想到惹了娘子误会,婢平时领的月银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笑话,管着府上月银分发的可是大管家德叔的亲戚,若这话传到她们耳朵里,她今后只怕是要被排挤死了!遑论还有什么君侯治下银价高昂的话,玳瑁反应过来之后,后背的冷汗都浸湿了小衣,这不就成了她说君侯统治下平州百姓过不上好日子么!
这翁氏女,心机实在深沉。
翁绿萼不是喜欢咄咄逼人的性子,见状叫了她起来,见几个新来的人起码表面都做出了柔顺敬服的样子,笑吟吟地又说了几句话,便打发她们出去。
“娘子方才可真是威风!三言两语就吓得玳瑁脸色都白了。”杏香直呼痛快,拎起茶壶给翁绿萼倒了一杯茶,“娘子喝了润润喉咙。”
翁绿萼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汨汨的茶露安抚了有些干燥的喉舌,也定了定她有些过快的心跳。
在陌生的平州,杏香和丹榴是她唯二可以相信之人。
“我现在的心还在跳呢。”翁绿萼实话实说,一张妍丽脸庞上带出些笑,“我拿捏不准,玳瑁那样行事,是不是有人特地指使,想要试一试我的深浅。但无论她是奉命行事,又或是她自己瞧不上我,我都不能软下去。”
吉祥物也是有脾气的,被人一下就踹到泥地里,她可以不要体面,但雄州必须要。
第6章 第六章
杏香和丹榴听了,都很支持,赞道:“正是!咱们不能一来就露了怯相,不然今后日子可难过了。”
主仆几个又说了会儿话,朝颜和玳瑁敲了敲门。
到用晚膳的时候了。
朝颜一边帮着布菜,一边解释道:“如今府中的大厨房负责各院的吃食,君侯宿在前院,有一个小厨房是专供君侯所用的,只是君侯连年征战在外,用得少,平时都是大厨房开火比较多。夫人和姑奶奶都习惯叫大厨房的菜了,只是愫真小姐肠胃弱些,老夫人怜惜她,特许在她院子里开设了一个小厨房。”
见翁绿萼抬起头,朝颜忍下被那张得天独厚的美貌脸庞冲击下的悸动,道:“现如今老夫人住在万合堂,大姑奶奶住在万合堂旁边的玉泉院。愫真小姐喜静,住在东南角的秋水居,表少爷则是住在西院的观澜院。”
翁绿萼大致明白了,点了点头:“有劳你们了,我用膳时不习惯有人在一旁站着伺候,你们下去用自己的就是。”
朝颜和玳瑁福了福身,转身出去了。
杏香看着桌上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并一个三鲜丸子汤,不算太好,但也过得去了。
她很是殷勤地给翁绿萼夹菜:“赶了那么久的路,吃不好睡不好,娘子瘦了好些,得多吃点儿把身子养回来。到时候君侯回来,您……”
话到嘴边,杏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有些尴尬地望向在一旁皱眉的丹榴。
“我知道,我应该讨君侯的欢心。”这是一个吉祥物的责任,翁绿萼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避讳的。
只是陡然说出来,她心里边儿还是有些闷闷的不好过。
杏香后悔自己嘴快,哄着翁绿萼多用了些菜,又殷勤小意地伺候她沐浴,那副狗腿模样直将翁绿萼逗得笑出了声。
“杏香,如今唯有我们三人相互依靠,你们为了我远离故土,我怎么会因为这样的小事生你的气。”翁绿萼握住她的手,一字字道,“我知道我的责任,你放心吧。”
杏香红了眼,点头。
在平州的第一夜,翁绿萼睡得不错。
第二日晨起时,她有些犹豫地看向铜镜里的自己,低声道:“妆扮得素净端正一些,我要去拜见夫人。”
长辈大概都喜欢端庄知礼的吧?
母亲早逝,翁绿萼与女性长辈的相处经验很少,正有些苦恼。
杏香应了声好,细细为她梳头更衣。
留丹榴在芳菲苑中看家,翁绿萼带着杏香和朝颜去了万合堂。
却还是没能见着人。
“实在是不巧。”刘嬷嬷叹了一声,很是可惜的样子,“夫人近来头疾反复,前不久才服了药睡下,婢实在是不敢惊扰。娘子远道而来,该多歇息才是,待夫人醒了,若有传唤,婢会去请娘子的。”
婉拒之中又带着隐隐的警告,翁绿萼也想叹气了,瑾夫人是想让她乖乖待在芳菲苑中不要出来碍眼吗?
真是再好不过了。
客客气气地送走了翁氏女,刘嬷嬷绕过屏风,瑾夫人好端端地坐在罗汉床上把玩玉如意,见她来了,抬起眉,闲适道:“人走了?”
刘嬷嬷点头:“是,瞧着十分恭顺的模样,想她也不敢生出什么怨言。”
瑾夫人倒也不是故意为难一个年轻又才经历巨变的小娘子,只是她一时还没参透儿子收下翁氏女背后的深意,拿捏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对她,既如此,干脆少见面好了。
瑾夫人又想了想,将手上那柄红珊瑚云蝠灵芝纹如意递给刘嬷嬷:“她初至平州,难免忐忑,给她安枕吧。”
刘嬷嬷笑着接过:“夫人慈心。”
瑾夫人正想小憩一会儿,女使采薇轻手轻脚地掀了挡风的帘子进来,轻声禀报了高夫人递了拜帖过来。
高夫人是范阳卢氏家主的妻子,是卢氏的当家主母。虽说范阳卢氏的主支中不曾有人出仕做官,但出身五姓七望的底气叫高夫人在这样的乱世中仍能有底气保持自己的傲骨和清高。
若是正常妇人间的往来便也罢了,但卢氏家主和高夫人膝下有一女,早先几年便对她暗暗提过愿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但奉谦那孩子无意于此,瑾夫人只能婉拒。若是奉谦一直不松口便罢了,但如今他松了口,纳了翁氏女,到时候高夫人再问起来,瑾夫人倒是不好再用他无心此事的借口搪塞过去了。
瑾夫人不免有些头疼。
“说来这本是我萧家的事儿,外边儿怎么传得这样快?”连翁氏女要入门,也是张翼他们要进城了,才打发一个小兵先到她面前说了此事。
想到这里,瑾夫人难免有些气不顺,但想起奉谦的性子,又不是个能让她捏扁搓圆的面团。自他十三那年瞒着她们去投军开始,她这个阿娘的威信就随着少年人愈发披露的锋芒锐气而减弱了不少。
——儿大不由娘,罢了!
刘嬷嬷知道瑾夫人只是随口抱怨一句,笑着没说话,采薇却惊讶道:“夫人不知道么?翁州牧献女于君侯的事儿如今传得正热闹呢。婢方才去门房招待送来拜帖的人时,都瞧见君侯府前围了好些百姓,怕是都想再看一眼君侯新妇吧。”
瑾夫人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
奉谦的性子她知道,就算为色所迷,也不至于昏头到将纳了一个美妾的事儿嚷嚷得人尽皆知,何况那是在军营里,是最容不得沾染桃色的地方!张翼他们是奉谦的亲卫,行事严谨,更不可能在事
成之前漏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好伶俐的心机,竟是冲着君侯夫人这块儿金匾来的?”瑾夫人冷笑一声,睨了刘嬷嬷一眼,“那如意不必送了。我瞧她还有心思搞那些小把戏,可见是自在得很。”
刘嬷嬷应了声是,不动声色地瞥了采薇一眼。
“对了,给高夫人回一声消息过去,就说我应下了。”
瑾夫人有自己的考量,这翁氏女眼看着不是个安分的,娶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君回来压一压她的野心,免得今后奉谦家宅不宁,有损他的子孙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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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府上的风向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连续三次求见瑾夫人都被婉拒之后,翁绿萼留下这几日做的祥瑞禽鸟绣图,与刘嬷嬷客气几句,带着杏香转身回了芳菲苑。
刘嬷嬷看着那副绣图,用色典雅秀丽,针脚工整细腻,上边儿绣着喜鹊、鹦鹉、牡丹、玉兰等物,寓意吉祥,状物精微,可见是用了心的。
瑾夫人见了,只不甚感兴趣地摆了摆手:“收起来吧。”
待会儿高夫人就要过府来和她说话,瑾夫人这时候哪有什么心思去瞧一个妾室孝敬的绣活儿。
回去的路上,杏香忍不住嘀咕:“婢瞧啊,娘子您那么用心绣好的东西送过去,也叩不开夫人的金口,让她老人家愿意见您一面。”
杏香倒也不是真的想娘子得宠,在这君侯府的地位超然拔尖儿,但也不能被府里的女使婆子们暗暗下脸面吧?
随着翁绿萼数次去往万合堂拜见瑾夫人却不得入,万合堂也没有来人赏东西之后,整座府邸对芳菲苑的态度每况愈下。
玳瑁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字里行间时常吐露些刻薄之语,杏香气得想拉她出去干一架——瘦瘦小小的平州女子,她一个巴掌拍过去她牙都得松!
丹榴时常看着大厨房送过来的餐食暗暗生气,菜色越来越差,今日送来的早膳只有两个馒头并一碗稀粥,她试探着尝了一口旁边的小菜,随即就被那咸得发苦的口感给震惊到了,这哪里是给主子吃的东西!
听得杏香抱怨,翁绿萼眼底有几分黯然,正想说什么,却听得不远处的树丛后遥遥传来些闲谈说话声。
翁绿萼示意杏香先别说话,二人都想着快些走过这段路,免得听到什么闹心的闲话时,树丛后原先压得低低的声音却陡然高了起来,带着一些隐秘的欢喜和得意,传到翁绿萼耳中,她脚步几不可见地停滞一瞬。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那位以美貌闻名的翁氏女被迎进咱们君侯府,君侯却不屑一顾,迟迟未归,反倒是急急率军去攻打隋州?”
有人回答:“这有什么好显摆的?君侯的旧相好就在隋州,君侯急急忙忙赶过去,自然是想和那新寡的旧相好重温旧梦了!”
第7章 第七章
新寡的……旧相好?
树丛那头又传来些叽叽喳喳的动静,那人哼了一声:“放着现成的美妾不要,君侯转身就率军剑指隋州,为的是什么?自然是因为隋州城里边儿有更吸引君侯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