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持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喉咙微动。
看到她这样高兴,萧持只觉得心下苦涩,即将别离的事情哽在喉中,说不出口。
“夫君。”
她朝自己奔来,石榴红的裙裾微扬,在暖融融的灯光下荡开一阵明艳的光。
萧持下意识张开手臂,稳稳地抱住了她。
他显然是从军营里急匆匆赶回来的,还没来得及收拾,身上的盔甲也脏兮兮的。
是一个混合着汗味、尘土与血腥味道的怀抱。
翁绿萼眉头微颦,闻到这股味道,她隐隐有些反胃。
萧持垂下眼睫、眸光柔和地看着她,翁绿萼又将那股不适强行压了下去,开口问他用过膳没有,又让人去准备热水给他沐浴。
“无妨,天还热,我冷水冲一下就好。”
萧持知道自己身上脏,克制着轻轻抬手抱了她一下,就想松开。
翁绿萼到底还是没忍住,推开他的手,偏过头呕了出来。
萧持脸色一变。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一更)
他长臂一伸, 小心翼翼地搂过她发软的身子,语气又痛又悔:“我熏着你了?我……”他想放开她,又怕她吐了之后身上没力气, 一时间进退两难。
杏香看得真真的,君侯额头上都生了一层汗珠, 看起来很是狼狈。
好在丹榴略懂几分医术,她没有惊慌,先是吩咐院子里其他的女使拿着宜春苑的腰牌去请大夫, 又从手足无措的君侯怀里轻轻地扶过女君, 带着她往屋子里走去。
“夫君……”
翁绿萼有些难受, 晕乎乎的脑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不在自己身边。
丹榴适时停下脚步,扶着翁绿萼的手臂, 让她有力气站稳。
“夫君。”
她又唤了一声。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在月色下显得有几分令人心惊的苍白, 萧持看得心里一痛,连忙走了过去, 刚伸出手,却又收了回来。
他还记着她刚刚被自己熏得作呕的事儿,不敢再招惹她。
翁绿萼固执地看着他, 湿漉漉的眼睛里带着一点可怜劲儿。
萧持只得妥协:“……好吧, 但只能握着手。”
翁绿萼点头, 向他伸出手去。
一路胆颤心惊地扶着她坐到罗汉床上,萧持后退两步,没站在风口上, 怕又熏着她。
“如何, 还难受吗?”
翁绿萼接过杏香递来的陈皮茶喝了一口,原本发闷发腻的心口慢慢松和了些, 她抬起头,对着萧持笑了笑:“好多了。”
见萧持面色还是不好,还在为她刚刚作呕的事儿心有余悸,翁绿萼不想让他再继续担忧,一边听着丹榴的话,把手腕放在她摆在炕几上的手枕上,一边道:
“许是今日和七娘去玉京楼的时候,多尝了两口狮子头,有些腻着了。”
她笑着看向他,语气轻快:“待会儿喝些消食解腻的山楂银耳茶就好了。”
她语气轻松,但萧持看着她的脸色,还是不放心。
怎么这个时候就变得这样懂事,不嗔他,不恼他?
萧持才张开嘴,就听得丹榴抖着声音道:“女君可不能再乱吃东西了……”
这话说得有道理。
萧持正想点头,就听得丹榴继续道:“女君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之状。是喜脉无疑了!”
一时间屋内的人都被这句话惊得僵在了原地。
翁绿萼有些迟疑地缓缓将目光落在丹榴身上,手无意识地抚上小腹:“孩子……我?”
“正是!”丹榴对自己的医术虽不说绝顶自信,但是不是滑脉,她还是能把得出来的。
“只是婢摸着脉象尚浅,恐怕得让大夫来再把过一道,求个安心。”
萧持下意识点了点头:“是该如此。”
语气听着沉稳,但一看脸,就露了馅儿。
得知自己有孕,翁绿萼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滋味,这下见他脸上又是欢喜,又是愧疚,那股悬在她心头的忐忑之意忽地就被迎面的晚风吹散了。
“我们有了孩子,夫君不高兴吗?”
她歪了歪头,显然是对他的态度感到很是苦恼。
“不。”
怎么会。
那是他们的孩子。
是他与绿萼,共同造就的一个小小生命。
从得知她存在的那一刻,萧持就没有办法阻止心里对她涌上的,越聚越多的爱意。
萧持否认得很快,但他很快又发现自己词穷了,满心的柔情与丝丝缕缕的愧疚缠绕在一起,逼得他不得不沉默。
他该说什么?
在他即将出征的时候,他的妻子有了身孕,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候,他不能陪在她身边,不能陪她见证那个小家伙一日一日的成长。
丹榴和杏香早就在两个主子气氛有些不对劲的时候识趣地下去了。
反正离大夫过来,还有一会儿呢。
翁绿萼看着他沉默下去的脸,他站在离罗汉床两三步远的地方,背脊挺直,那双总让人感觉傲慢不驯的眼低垂着。
烛火被半开的窗外拂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阴影落在那张冷峻分明的脸庞上,看不清他的神情,翁绿萼却能感觉到他满怀着的愧疚与懊恼。
“夫君,我……”
翁绿萼隐隐约约能猜出他现在的心情,这个孩子来得意料之外,但是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是越来越多的欢喜。
要怎么样才能准确地把她的欢喜传递给他,让他知道呢?
萧持低着头,余光却一直紧紧盯着她,见翁绿萼站了起来,他倏地抬起头,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却又怕熏着她,只能堪堪停在离她还有半臂远的距离。
“你站起来做什么?快坐下!”
——其实她身后就是罗汉床,上面还被女使们细心地铺上了柔软的锦垫,就算是不小心跌坐下去,也不会让人感到半分疼痛。
但萧持这种焦急担心却偏偏又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只能皱着眉头试图扮凶吓她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
翁绿萼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只是呕了一回,又不是生病,你那么紧张做什么?”翁绿萼边说,边向他靠近。
萧持头一回体验到‘最难消受美人恩’这句话,见她固执地就要往他这儿走来,萧持只得主动投降,伸出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带到了罗汉床上,按着她肩让人坐下之后,又道:“我去冲个澡,很快回来。乖乖坐着,我让杏香她们进来陪你。”
就算是从前,萧持也从不放心让她自个儿待着。
遑论是现在。
翁绿萼知道他是对刚刚那一吐有了阴影,无奈地点了点头,让他快去。
萧持先是扬声叫了杏香她们进来,见她身边不缺人陪,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浴房。
他年轻体健,得知心爱的妻子怀了他的孩子,满腔的激动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发泄。
干脆冲个冷水澡好好冷静冷静!
萧持强忍着过于欢快的步伐,心下还有些飘飘然,下一瞬,他就撞上了浴房前用作隔断的那扇黑漆边座点翠花卉图十二扇座屏。
檀香木质地极其坚硬,更别说屏风外罩金漆,匠人还巧手用金箔雕出了许多花卉,取的是‘万花献瑞’的好意头。
君侯这么一头撞上去,杏香情不自禁地‘嘶’了一声。
看着就感觉好疼啊!
丹榴十分淡定,反正待会儿大夫就来了,大不了再给君侯贴一剂膏药,顺手的事儿。
翁绿萼有些担心地探头去看:“夫君,你没事儿吧?”
这点儿痛放在萧持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遑论他现在浑身上下有的是劲儿,这么一撞,根本不疼!
“我没事!”萧持声如洪钟,紧接着,他又跟不放心似的,又转过头来叮嘱她,“你好好坐着,不许起来。”
翁绿萼没再作声,看着那道挺秀身影进了浴房,才慢慢收回视线。
杏香半跪在她脚边,带着茧意的手轻轻握住她放在膝上的那双柔荑,翁绿萼微怔,让她起来,杏香却摇头。
“女君,婢真是高兴。”
杏香一路跟随她到现在,从初至平州时到两人大婚之后,她的心其实一直都在半空中悬着,沉不下来。
那时候的杏香早晚都要偷偷给观音菩萨和碧霞元君许愿供奉,请求她们多多庇佑垂怜女君,让女君早日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继承人,这样一来,瑾夫人看在孙子的面子上,起码也会对女君稍稍和颜悦色一些。
至于君侯。
孩子都生了,谁还顾得上他?
但现在,不,准确一些,应该说是去岁夏天的时候。
杏香隐隐约约地发现,她眼中柔弱堪怜的女君,变得有些不同了。
这种变化自然是好的,杏香虽然感到对女君性情上的改变感到有些奇怪,却也会下意识地追随她、一如既往地崇拜她。
女君与君侯的感情越来越好,虽然两人还是会时不时地吵架、闹别扭,但是杏香坚信,君侯被女君迷得神魂颠倒。
——这对女君来说,是一个很有利的情况。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小主子身上,期盼着女君能够母凭子贵。
不如让她自己真正立起来。
按着君侯先前那股兴奋劲儿,或许现在用子凭母贵来形容,会更贴切吧?
杏香被脑海中突然闪出来的这个想法逗得一乐。
她也如实和翁绿萼说了。
翁绿萼笑出了声,低着头看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有些不确定道:“她该不会……听得到我们在讲什么吧?”
说完,她看向丹榴,那双沉静漂亮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紧张。
难得看见女君这副有些傻气的样子,丹榴抿唇笑了,摇了摇头:“现在小主子在您肚子里,就像是一颗小豆芽。谁能指望小豆芽能听得懂咱们说的话呢?”
翁绿萼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她有些赧然地摸了摸肚子,心里柔情四溢。
这是她与萧持的孩子。她会很爱很爱她。
……
嘴上说是快速冲个澡,但萧持也怕自己没洗干净,万一还残留了什么味儿熏着她,还要返工,岂不是更浪费时间。
他用香胰子来来回回搓了好几道,又抬手闻了闻,只剩一股淡淡清爽,没有什么怪味道,这才满意。
萧持记挂着大夫还要上门来给她再诊一道脉的事儿,手下穿衣的动作愈发迅速,头发随便擦到不再滴水,就用一旁的簪子随意绾起,脚步匆匆地绕过那扇让他前不久才丢了脸的十二山座屏,朝内室走去。
大夫已经到了。
萧持瞥了一眼那瘦瘦小小的老头,带着一身清凉水汽,坐在她身边。
这下总算可以放心地亲近她了。
“怎么样?可还难受吗?大夫怎么说?”
他一来,就跟连珠炮似的一连问了许多,翁绿萼笑着摇头:“大夫才到,还没有来得及诊脉。”
萧持顿时扭头吩咐道:“劳烦大夫给我夫人瞧瞧。”
平州萧侯的凶名响当当,方大夫连忙弓腰称是。
几人的目光都紧紧落在他身上,还好方大夫行医济世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还能十分淡定地给翁绿萼诊脉。
“恭喜君侯、恭喜女君,女君这是有喜了。”方大夫脸上露出一个喜气洋洋的笑,“虽说脉象稍浅,月份还不大,但已是可以确定的了。女君有孕不过一月出头,正是要精心将养的时候……”
方大夫说起这个,丹榴如饥似渴地听着,时不时严肃地点点头,表示受教。
她余光瞥到君侯,发现他听得也是一脸认真,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危机感。
不过她很快又反应过来,瞧君侯那样,只怕是不日又要出征。
到时候,女君只有指望她们这些贴身女使了。
这么想着,丹榴求学的心更加强烈了。
送走絮絮叨叨的方大夫和还想多问些妇婴知识的丹榴
,杏香服侍翁绿萼沐浴过后就识趣地退了下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女君和君侯定然有很多话要说。
……
翁绿萼觉得萧持对她的态度,小心温柔到过了头的地步。
她不过是从梳妆台前站起来,他都紧张不已,非要让她停在原地别动,他过去扶住她仍旧纤细的腰,掌心虚虚拢住那截细腰,他的心仿佛也落到了实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翁绿萼看得好笑,提醒他:“你这样紧张,等到你出征,不在家中,该怎么办?”
她的意思是让他放宽心。
没了熏得她作呕的怪味儿,她又喝了一碗方大夫煎的安胎药,现在什么奇怪的感觉都没有,浑身轻盈,肚子里那颗小豆芽的存在感弱到不行。
萧持却理解错了。
他看着她皎洁美丽的脸,低低道:“绿萼,是我对不住你……”
大战在即,他身为主帅,必须得亲自上场作战。
萧持不会辜负每一位追随他、拥护他的将士,但与此同时,他不得不暂别他的妻儿,丢下自己原本应尽的责任。
他的语气太过沉重,以至于翁绿萼能够清晰地感觉他身上传来的深深的失落与歉疚。
“对不住我什么?”翁绿萼掰开他的手,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一根一根,紧握契合。
“你是去完成你的使命、万千将士军民共同的期望。”
“这个孩子……”提起她,翁绿萼眉眼间流淌着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爱意,“来得是在我们意料之外。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会很爱很爱她的,对不对?”
她笑着抬起眼,翘起的眼睫深处洇着因为欢悦而湿润的水光。
萧持沉默地点头,亲了亲她薄薄的眼皮,又摇头。
“最爱你。很爱她。”
在这样一句直白的情话浸润下,翁绿萼眨了眨眼,忍下那股即将涌上的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