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铃儿的惨叫,候在门外耳朵里塞着棉球的青麟卫都听到了,彼此对视,又犹豫踌躇。
屋子里头一位实打实的公主殿下,一位虽贬了庶人但也是皇家血脉,谁出事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还未走到门前敲门询问,青麟卫被宁海和制止住。
宁海和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他既然摇头示意不必管,他们自然无多异议,又返回各自位置。
容清樾下手一点不带仁慈,戳断她掌心的筋脉,日后就算能修复好,手指也不会和现在一样灵活。
“每个人的忍耐都有限度。”她抽出袖带里装着的帕子,一点点擦拭被溅到的血,“我不是善人,既然选择激怒我,就要清楚自己会遭受什么。”
容清樾看她痛苦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扔了脏污的帕子,抽去门闩,拉开一直紧闭的门。
***
宁海和摘去耳朵里的棉花,俯腰对容清樾说:“殿下辛苦。”
容清樾回道:“公公才是辛苦。”摘了一只镶翡翠玉兰花金钗放到宁海和手中,“公公和青麟卫出宫一趟不易,换了钱回去路上买点好酒好肉吃。”
“奴代他们多谢殿下赏赐。”
“宁公公,小六她终归是陛下的血脉,待会杖刑——”
宁海和即刻明白:“奴懂得分寸,殿下放心。”
目送她离开视线转入另一间寝室,宁海和朝青麟卫招了招手,进去将疼得泪流满面的容铃儿架出去,压在案上,板子规律落下。
防止她的惨叫惊扰到他人,宁海和很贴心地为她塞了一团布在嘴里。
待到容铃儿的臀部变得血肉模糊,那二十杖也算完了。
宁海和嫌弃地拿帕子遮住鼻间,蹲在容铃儿旁边,颇为诚恳地说:“六公主,这回教训算吃够了,下一次好好做人,别总是动别人的东西。”
容铃儿整个人精神恍惚,耳边只有嗡嗡声,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宁海和阴沉如水的面容,轻蔑地扯扯嘴角,虚弱无力的说:“嗬。原来是死了对食的宁公公啊,放心,你身边,没有东西可以,让别人动了。”
宁海和在昌宁帝身边待的这些年不是白待的,并没有被激怒就此机会报复,他还记得容清樾离开时说的话,撑着膝盖直起身让青麟卫将人架着抬出去。
“陛下说了,公主您祸人性命,贬谪为庶人,往后拘禁承安寺拜佛礼经,为被他杀害之人超度,永不可出。”
容铃儿双腿及地,牵扯到伤口,她何曾受过这样的痛,没听完宁海和的话便晕死过去。
***
李绪状态好了一些,容清樾让兵卫将人安稳送她府里去。
后半夜,李绪发起高热,整个人如置身火炉之中。
他陷入一场往复循环的梦里,怎么都走不出去。
没有温度的宫墙内,他被皇兄们拉走拖到没有人烟的冷宫里,在母亲的注视之下。
皇兄们每人掏出一个陶罐,倒在破损的小碗里,四个人拉住他的手脚不许他动弹,一个人有技巧的卡住他的颌骨使他嘴巴不能闭合,剩下最后一位皇兄一碗一碗喂着他喝黑漆漆的水,那水苦涩难咽。
他哭着摇头,哭着哭着,耳边都是皇兄们刺耳的笑声,他都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了。
那水真的太苦了,苦的他眼前模糊一片。
每一次被皇兄们带走欺负,他朝母亲望去的求救眼神,都会被她撇过头去无视,待他满身是伤的回来,她却只会含着一包泪对他说,她也没办法,父皇不喜她,要是她不让皇兄带走他,中宫娘娘和主位敏妃娘娘不会放过他们娘俩。
可那宫中举目无亲,只有他才与她血脉相连不是吗?
她总是怯懦的将他推出去,让他去抵挡去供人玩乐,以保她无宠无权也能安虞。
皇兄喂他喝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太医为他诊治只说无药可医。
太医的话真也好假也罢,他们都不敢为他医治。
昏睡三日醒来,他眼前再无一丝光明。
他听到大皇兄和别人嘲笑他:“看,眼睛瞎了果然就没有那么好看了,我就不信父皇还会夸他眼睛好看!”
李绪的眼睛,唯一从母亲身上继承来的东西,最终还是只能为他招来祸患。
在南启皇宫,大皇兄李兆明令不允他带白纱,若有宫人敢给他戴,他会下令处死,同时他也会被几位皇兄欺/辱一顿。
眼睛是他唯一的痛处,来自皇兄也来自母亲,他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地方,拼死要求宫人给他找白纱,带来的后果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母亲求着他,让他不要再连累无辜的人了,后来身边再无人敢来侍奉。
那些宫人无辜,他难道就不无辜吗?
他在有母亲的情景下,还要拼尽全力才能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一条布满荆棘的生路。
活着真难。
***
容清樾守在床边塌上,侍从为他清理干净身上的血污,换上新制的里衣。
她看清了他身上数不清的伤口,不止刚到北晋时手臂上的那些,还有更多,从上到下,鞭痕、剑伤、烧伤皆有,只是都不在明眼的地方。
他因着不受宠的身份,在南启过得并不像一个皇子,或许还不如一位有点权势的下人。
北晋,昌宁帝子女中也有诸多不受宠的孩子,比如容铃儿,但她并未因为不受宠而受薄待,甚至还养出了刁蛮的性子。昌宁帝不会刻意冷落哪一个孩子,在他眼里每一个孩子都是珍贵的,只是对于更喜爱的会更好而已。
“殿下,质子情况不好。”侍女摸着越来越高的温度,连忙过来禀报。
“叫宋太医。”容清樾从走神里回来,三两步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确实烫得吓人。
李绪躺在床上陷入昏迷不醒,出气少于进气,生气衰败下去,混若一副濒死的模样。
宋太医把脉,又看看李绪的瞳孔,一连说了好些药,让侍从下去熬煮,复又对容清樾说明:“殿下,质子在石室待了近十日,石室阴潮,又受了酷刑,他身体有幼时带着的孱弱,故而这疾来得迅猛。”
容清樾直问:“还有救吗?”
“且看质子求生的意志。”宋太医叹息一声,说,“微臣已对症为质子配药,药下肚,今夜发热能消退,今夜便无碍。今夜无碍,三日未满便能醒来,往后也就能大好。若今夜不退,天人也难救。”
宋太医快速写下药方,挎上药箱去捡药,不多时侍女端了药进来。
眼看月上中天,容清樾吩咐菡萏,“你送宋太医去厢房住下。”
菡萏进来引路,宋太医拱了拱手走了出去,质子未好,他必是回不了家,还好早前与夫人说过一声。
“殿下,我和子厦照看质子,您先回房休息一会儿。”今日晨光未亮就已开始忙碌,又去六公主府耗了那么久,与六公主搏斗,现下又要照看质子。梁郝看着殿下熬红的双眼,不免心疼。
“质子安危事关重大,你们两个大男人不够细心。”容清樾摆了摆手,“我能撑得住,你们先去休息,有事我会让菡萏叫你们。”
“可是……”梁郝还是犹豫。
“待李绪今夜安稳下来我就去休息,后三日就该你们劳累了。”容清樾佯装生气道,“快去,这是命令。”
子厦拽着梁郝出了门,一跃上了房顶,他们是近卫,纵使命令休息,他们也得保证主子的安危,此前都是轮换,但今夜多了位质子,梁郝和他一起守。
***
四更天,更夫打锣从街道走过霄安街,百姓正安睡,路过晋昭公主府,门口石狮子两眼雕得极大,金丝灯笼下更显威武。
守门的侍卫交班,守了一夜的人打着哈欠从小门进了府。
容清樾靠在贵妃榻上打盹,让侍女每隔一刻叫醒自己,她去看李绪的状态。
喂了药一个半时辰,李绪的体温不曾有一刻下降。
这次起身,侍女已经为他又擦了一遍散热的酒。
她去到床边,恍见李绪的嘴张了张,似是口渴,让菡萏拿水来,后来看仔细些,才发现他好似在说胡话,凑近了听,他说:“母妃,您何苦生下我?”
生了他却又不保护、呵护他。
南启以质子议和,父皇让他作为质子,他的母妃没有犹豫,没有问他,一口答应。
她从未考虑过,他体弱,是否会在前往的路上生病;也不曾思考,他来到南启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死。
这个念头让他自嘲。
也是,在南启时她眼睁睁看他被欺辱至此,怎会在意他于别国是否能活下来?她只想自己平安活着。
在梦中,他看着母亲愈来愈模糊的面容,他说:“我不曾为您的孩子会多好?”
如果他不是南启的皇子,不是他母妃的孩子,只是平凡人家的孩子,或许会过得清苦,但至少会活得开心吧。
若是就此沉落下去,他是不是,就可以重新换一位母亲……
“出生你无法决定,但你可以决定你往后的人生。”
李绪猛然睁眼,迷茫地看着眼前缥缈云雾,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已经为了活着谋划诸多,甚至让自己深陷险境。李绪你现在睡过去,不就前功尽弃了?”
第16章 拾陆
容清樾陪护一夜,直到天光大亮,他的热气才完全消退下去,宋太医来看过,说已无碍,她才回自己寝殿,眼睛刚闭上没多久,孔氏便来通传陛下召见皇子公主。
刚拆下的珠钗又戴了回去,容清樾整个人都不好。
进宫后,直直去了凤仪宫,除了在外的两位皇子,其余都到了。
七公主拘谨的坐在二公主身边,九皇子被皇后圈在身边挨着坐,年纪尚小的被各自的母妃抱在怀里,其余皇子公主都按各自的年纪顺着坐。
她到时,昌宁帝刚到没一会儿。
“臣见陛下安,各位娘娘安。”
“快快免礼,坐。”昌宁帝说,坐在其旁的皇后淡淡瞥了眼便往下方各嫔妃望去。
“晋昭的模样,像是一夜没安睡。”她浦一落座,抱着十一公主的乔嫔便开口,明里暗里想表达她是因为害了六公主睡不着。
乔嫔乃六公主、八公主和七皇子的生母,人后总是喜怒无常,并不得宠,但命好,偶有昌宁帝想起她来宠幸一次,便能有孕,虽不得宠但过得也不错。
“家中要安置伤患,自是不曾安睡。小六犯下重罪,乔嫔难道能安睡?”容清樾淡笑,不轻不重的回击,“还是在乔嫔看来,小六如何影响不到您什么?”
乔嫔本就冰冷的面容挂上一层青色,咬着牙说:“小六是我的女儿,我痛心难担。可陛下都因晋昭你下了最重的惩处,我还能如何?”
容清樾就笑。
昌宁帝听她俩一来一回,早已心烦,当下斥责道:“乔嫔,朕平日看你待下人极为苛刻,自视甚高,念你品性已定不过分计较。平林小小年纪被你影响着犯下如此大错,你不自我反省,还在这里牵扯晋昭作甚?若非晋昭来禀,她岂非要杀尽天下男子?”
“陛下息怒!”乔嫔慌张把孩子交给乳娘,匆忙跪下,“陛下,是宫里的人轻看妾,妾才惩处他们的,陛下明鉴!至于平林她何时看了去,学了那般作恶的歹毒心思,妾一概不啊!”
“自己的女儿你都不知谁帮你知?”昌宁帝不管,“朕看你这性子,小八再过两年就该及笄了,再如此下去恐也长成平林那个样子去。宋淑容膝下无子,性情温舒,交给她抚养朕也安心些。”
乔嫔面色灰败地瘫在地上,许久后才遵旨坐了回去,十三岁的八公主忧愁的看了眼自己的生母,眼底却似松了些。
另几位在场的嫔妃更是心底嘲笑,六公主在宫里总是口不择言惹是生非,不知轻重,想来就是从乔嫔这里学了去。
晋昭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比皇后都高,何况这次本就是六公主有错在前,乔嫔还要在陛下面前拉扯晋昭,这不是自找训斥么?养育的权利也交代出去了。
处理完乔嫔的事仪,正式进入正题。
昌宁帝直言,六公主无德无心,祸人性命,贬谪为庶人,拘禁承安寺拜佛礼经,为被他杀害之人超度,众皇子公主以此为例重视自身责任。
这桩事了之后,昌宁帝特意遣派身边重臣拿着金银珠宝,布匹绸缎,以及粮食前去被害人家中以做安抚。
“你们生为皇家子嗣,不是给你们一层身份镀金,让你们为所欲为,”昌宁帝说,“家国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我们高于百姓,不是为了高于百姓一等,而是为百姓抗住一切他们难以承受的事。身为皇子公主,更应该肩负起自己身上的责任,而不是让百姓供给我们的欲望。你们当谨记于心!”
昌宁帝说完,皇子公主皆伏地:“儿臣/臣,谨遵父皇/皇上教诲。”
临走前,昌宁帝停在容清樾面前,看她歪脑难受了一日,温声道:“小啾,要是不喜欢这么多发钗,戴着劳累不便,往后出门随意用木簪挽好,注意仪态也无人敢说什么。”
容清樾已经困得一团浆糊,愣了一瞬才起身谢了昌宁帝的恩典。
昌宁帝给她的特权早数不清了,皇子公主自知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不想白费功夫去与她争夺什么宠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以免嫉妒心起最后争也不曾争到,落得和容铃儿一样的下场。
经了这一场,此前还愤愤不平,觉得姐姐有失偏颇的七公主终于明白这一开始就具有的差距,同为公主,得到的东西不可能一样。
***
容清樾在珍淑妃的朝阳宫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日向西沉时才醒。
珍淑妃挥退一干想要为她梳洗的侍女,亲自为她挽发,戴上轻便的簪子,没有白日里那么沉重。
“你说你,不希望乔嫔再养着小八,直接与你父皇说一声不就好了,非得让她在人前出那桩丑。”
她听得明白,珍淑妃看似在袒护乔嫔,实则是在埋怨她在人前出风头,会被人怨恨上。
“乔嫔她自己有问题,她还不觉得有有错,觉得都是小六自己长偏了。”容清樾轻快地摇了摇脑袋,坐到已经备好饭菜的圆桌前,“她得自己有些损失,才能醒悟……”咬咬木箸,“也可能不会醒悟,这没办法。”
“好了好了,先用食。”珍淑妃笑着为她夹菜,隔了一会儿又埋怨道,“回云都小一月了,也不见你来一趟后宫。”
容清樾如实说:“不想去凤仪宫。”
进后宫总不能越过给皇后的请安,直接见底下的嫔妃,但她实在不想见,一直拖着。
“她终归是你的亲生母亲,这样僵着以后会落人口舌。”珍淑妃苦心劝她,“她是长辈,往后你们之间实在不合,世人也只会找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不会责怪她狠心。”
“我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活得舒服就好。”容清樾说,“关系、情缘不是强求便能有,皇后娘娘对我的偏见已经形成,不是我去几次凤仪宫她就会另眼相待。即是如此,不必白费力气。我有您就够了。”